转眼含蕊就小学毕业了。如先前所预料,含蕊想去省城念女子中学的愿望遭到了父母的反对。

    起初,含蕊还是想尽量说服父母,说有不少女同学都要去省城念书,可父母怎么也不同意,说一个女孩子家的去省城念书,父母怎么放心得下,再说过两年就到婚嫁年龄了,等念完中学都老大不小了,谁还要你。

    含蕊开始跟爹妈赌气了,成天闷声不响地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敬文”号夫妇不得不把女儿的事当成一回事了。论说含蕊的确是块念书的料,凭着当初哥哥的启蒙和自己的努力,才几年就小学毕业了,而且还是学校里有名的女状元,就此结束学业也实在可惜。但要去省城念女中,却也是开了先河,尽管也有女同学要去省城念书,但毕竟含蕊从未出过远门,更未离开过父母,确实叫人放心不下……

    “敬文”号夫妇始终拿不下主意。含蕊还是成天闷声不响地,却又在盼着哥哥早点回家,希望哥哥能帮自己说服爹妈,便给哥哥寄了封信。

    却说旭笙自打离家去省城后,就一直没敢回家,生怕爹妈要自己赶快成婚。旭笙收到妹妹的信后,考虑再三还是决定回趟家。

    “哥——你可回来啦!”含蕊望着哥哥回来,一下子竟快活了许多。

    “哎哟,小祖宗哎,哥哥一回来就变得泼活新鲜咯!”“敬文娘子”噘着个嘴说。

    含蕊又嘟着个嘴,对着哥哥眼泪汪汪、鼻子一吸一吸地,弄得旭笙好不心疼。

    “爹——妈——”旭笙开始给爹妈做工作了,“含蕊爱念书是件好事,现在妇女都在争取解放,都要做有知识有理想的人,省城念书的女孩子不少,哪会急着嫁人的。”

    “哎,崽呀,先莫谈这些。”“敬文娘子”急不可待地打断儿子的话,“你自己的事该考虑了吧!”

    “妈,我早就考虑好了。等过一阵子再说吧。”

    “敬文”号老板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还要过一阵子啊?我还以为你这次回来就是办婚事的。”

    旭笙想了想,说:“爹,我在省城挺忙的……”

    “忙?结婚就不忙啦?”“敬文”号老板责怪地说:“男子汉要言必信,行必果。”

    “旭笙啊,这阵子都在忙什么?说给爹妈听听。”“敬文娘子”心疼儿子,也不希望父子俩一见面就别扭上。

    “……这阵子在照像馆跟着师傅学习,那边挺忙的……”旭笙有点吱唔起来。

    “唉——”“敬文”号老板摇着头去了前面的铺子,让旭笙母子俩先好好谈谈。

    旭笙坚持地认为摄影是有前途的,自己也很热衷,何况已经学上手了,千万不能半途而废。“敬文娘子”并不把这当一回事,还是如先前考虑到时不担心儿子转不过弯来,她最牵挂的还是儿子的婚事。旭笙不想为自己的婚事与家里纠缠,担心这样下去会影响妹妹去省城念书,便说等过一阵子自己静下心来再办婚事。

    “敬文娘子”尽管希望儿子能早点成婚,但又不想把儿子逼得太紧,便说:“人家妹子可不小了,可别坑苦了人家。”

    看见儿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敬文娘子”又去当家的那边说道去了。

    经旭笙的说服,爹妈终于同意让含蕊去省城念书。“敬文”号老板的长兄在省城开店,母亲也同长兄在一起生活,旭笙也是寄宿在伯父家的。考虑到含蕊去省城念书,再寄宿在伯父家多有不便,“敬文”号夫妇便让旭笙转告长兄,要他帮着在省城买下一处房产。

    旭笙以快要开学为名,带着妹妹匆匆地返回省城了。

    儿女双双离家,“敬文娘子”好不自在,尽管当家的不忍心为儿子的婚事再数落她,却也难免犯起嘀咕,可要真嘀咕起来,“敬文娘子”可不比当家的差。两口子的嘀咕也传到墙外去了。

    “敬文”号家里的事,也深深地触动了“小生意家”的心思——“妹子”也到了待嫁的芳龄。说句实在的话,“妹子”已出落成标致的大姑娘家了,每当有人说“小生意家”养了只玉凰舍不得放时,他也时常打趣道“叫化子养画眉!”可说归说,心思却一天比一天重起来,女儿一天比一天大起来,早晚都得嫁出去。可身边就这么一个养女,欢欢喜喜十几年,最终还是落得夫妻俩孤苦零丁的,怎不教人倍感凄凉——以后的日子还怎么过!他不想把女儿嫁得太远,时常能见面的还不跟在家一样?所以每每有人提起女儿的亲事时,他总是颇费心思地暗示自己的想法,一般情形下别人也理解他的苦衷,毕竟人心都是肉长的。

    以前与“妹子”经常在一起的姐妹也纷纷出嫁。归宿好的如掉进了凤凰窝,穿金戴银的不说,就连娘家也沾光不少。可差的则还不如在娘家,整日里为家务忙碌,连娘家也来得少。而平平淡淡过日子的倒不少,不图荣华富贵,却也过得有滋有味。一句话,找姑爷得找个实在的、勤快的。

    奶奶已过世,平日里只有母亲与“妹子”偶尔聊聊儿女私事。毕竟母亲是过来人,尽管家里的日子再平淡不过,可一家人忙忙碌碌和和美美的,日子却也过得有滋有味。“妹子”就想找个象爹一样的,心眼好又踏实,办起事来总不会招人说三道四,虽不是什么达官显贵,却也堂堂正正体体面面的,一心一意地为着家人疼着孩子。

    有时遇上与“妹子”常在一起的姐妹出嫁,“小生意家”也老是借机逗“妹子”:“‘妹子’啊,哪天也把你给嫁了,好不好?”

    “不好!”“妹子”总是撒娇地嘟着嘴。

    “憨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总不能在爹妈身边过一辈子吧。”“小生意家”“屋里的”也会不失时机地凑上来:“就是呀,单丝不成线,独树不成林,你不是老这样唱的嘛!”

    每当遇到这种情形,“妹子”总是老大不高兴:“还不是爹妈嫌我,老想把我嫁掉——”

    “爹妈怎会嫌你,乖崽——你早晚得有自己的窝,牵自己的藤!”说起来倒轻松,可心里却比刀割还难受。

    一些出嫁了姐妹回娘家时也常来串门,张家长李家短的,弄得“妹子”更加心烦意乱。

    “妹子”总是早早地起床挑水,好给爹妈漱洗、烧饭。清新的早晨才是最令人舒心的,也少有那烦人的戏语和莫名的眼光。清晨的古镇江村格外清新,小鸟也总是那么地调皮起劲,忽儿在屋檐上跚跳着,忽儿又扑嗽嗽地落上枝头,还不停地叽叽喳喳摆弄着脑袋,仿佛是在据理力争,说长道短。远处传来的鸡鸣声又仿佛是悠扬的起床号,“咯——咯——咯”、“咯——咯——咯”地叫了一遍又一遍,而那村头古井旁的鲤鱼塘,则是她情有独钟的好去处。

    盈盈水波,明眸渺渺,鱼儿戏影,柳叶婆娑,怎堪锦瑟蹉跎;画水无风偏作浪,绣花虽好不闻香,琅苑仙葩,成双鸳鸯绣几多;女儿心思与谁说——怨尽春风催人眠,几番春暮到人间!

    巷子里有时人多,进进出出的,“妹子”索性挑着水从十八坡绕着回家,即使从巷子里走,也是羞答答地低着头匆匆而过,巷子里只听见“啪啪啪”的脚步声,谁想搭个话都寻不到个缝隙。

    “敬文娘子”自然也会过问“妹子”的事,谁教她是做“大妈”的呢。可这档子事儿得女人跟女人说道,女人的心总比男人的细。听说“敬文娘子”要与自己唠叨“妹子”的事儿,“小生意家”“屋里的”当然求之不得,还别说,能给自己消解这桩郁闷心事的还只有这位老姐姐了。

    “妹子啊,你家‘妹子’也不小了吧,你们做爹*就一点儿都不上心哪?”“敬文娘子”颇有责怪的意思。

    “姐姐呀,你教我怎么说哟?”仿佛有一肚子的苦水,煞时变成涌泪扑嗽嗽地往下掉,“小生意家”“屋里的”抹了抹眼泪,眨巴着红通通的眼睛,不停地说:“我那当家的也老为这事犯愁,又舍不得把‘妹子’嫁得太远,说怕以后想见她一面都难,到时又剩下我们老俩口,那个日子也真难熬。”顿了顿,又叹道:“唉!都怪妹子我不争气,”又捂着嘴呜咽起来,啥都听不清了。

    “唉——真是哪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小生意家”“屋里的”说道,也勾起了“敬文娘子”一肚子的苦水。

    原来,旭笙带着妹妹走后就一直没回家。含蕊偶有回家,也说不清哥哥究竟在干什么,只知道他一天到晚挺忙的,有时很晚回家,有时回家了也与同学朋友聊得很晚,有时索性几天见不着人。弄得“敬文”号两口子好不焦虑。

    “莫非这孽子要变卦?这叫我这张老脸往哪儿搁!”“敬文”号老板最担心的就是这档子事儿,可不,彩礼都送出去了,要不是“屋里的”放纵儿子,儿媳早就过门了,这可是当地的规矩——已经够出格的了。

    “敬文娘子”受了当家的好一阵数落,要强的她哪受得了这般窝囊气,便硬撑着身子骨去了趟省城。可见到日益消瘦的儿子,她又不忍心多加责怪,只能流着眼泪近乎哀求地对着儿子。

    旭笙其实也确有此打算,本想先应付应付家里,待时过境迁那烦恼的事不也就付之东流了嘛,何况现在他的确没心思考虑那些事——什么时代了!再说同学里面逃婚、退婚的也不是没有,犯不着就得轮到自己按部就班去应承那门子事儿!所以旭笙一个劲地给母亲做思想工作,希望母亲能支持自己。当然,旭笙并非嫌弃对方,因为他已得知那妹子也是知书达礼之人,有口皆碑的大家闺秀,可他就是不喜欢这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俗套婚姻。“新青年”嘛,崇尚“恋爱自由、婚姻自主”,干嘛非走前人的老路,为什么不可以“罗曼蒂克”一点!省城也的确与风力古镇还是有所区别的。但当他瞧见母亲眼泪汪汪的,且气色欠佳,才有的一点盛气又顷刻间消失,取而代之的倒是那难言的恻隐之心——母亲若不是万不得已决不会在此时找上门来。

    而此时“敬文娘子”还有些话不便与儿子说,当家的已经说了狠话,旭笙若有反悔,他就要断了儿子的给养,甚至不认这个儿子。当家的脾气她是最了解不过的了,别看平日里在家由她忙于调遣,可在一些大事上还总是附着当家的,谁都夸她是个明事理的贤内助,而夸当家的是个好“舵手”!

    “我生怕他们爷儿俩会为这事闹翻了,那到时可就丢人现眼喽!”“敬文娘子”噘着嘴,眉毛鼻子全皱起来,一本正经地说,“我看那妹子与我们家旭笙还是挺般配的。起先我还以为旭笙这鬼崽俚是不是在省城又和哪个妹子好上了,可含蕊说根本就没有,从没见过哥哥与哪个妹子特别亲近!说哥哥并非讨厌人家妹子,只是还不太了解人家,却是特别讨厌爹的包办形式!”

    “敬文娘子”越说越来劲,最后还加重了语气。

    “噢,原来是这样——我说旭笙这孩子从小就懂事,何况姐姐、姐夫你们也挺有家教的,他不会做出太没影的事儿来!”“小生意家”“屋里的”也是一本正经地说。

    “就是嘛!晓得了旭笙这孩子是这样的想法,我心上的石头才算落了地哟。”“敬文娘子”一下子兴致高了起来,拍了拍“小生意家”“屋里的”膀子,“包办婚姻怎么啦,我跟你姐夫这么多年不都过得好好的嘛,只是起初有点别扭而已,过过不就习惯啦。唉——真是个小祖宗!”

    “那——姐姐就这样开导开导他,不就行了嘛!”

    “哎,不行——对他们这帮后生光说这些是没用的。”“敬文娘子”故意卖了卖关子,“还得顺着点儿来!”

    “噢——”

    “小生意家”“屋里的”不由地把身子往前凑了凑,她还真想讨教一番,家里的“妹子”不也教她够*心嘛,可又不知该怎样才好。这下好了,可以好好地学它几招。

    “千万别提门当户对、生辰八字的。”“敬文娘子”顿了顿,“那样的话,旭笙非辞了这事不可。”

    “哪——该怎么说?”“小生意家”“屋里的”颇有点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味道。“俗话说得好,择婿观头角,娶女访幽贞,终身大事仔细起来都离不开这个谱。我看旭笙这孩子老是别扭着的,肯定是在这点儿上卡了壳!”“敬文娘子”皱眉瞪眼地比划着,然后又细声说,“听说那妹子上回也参加了全镇的‘大*’,说不定旭笙都已见过她。你说,那天的那些妹子们哪个不是水灵灵的,我便把这事告诉了旭笙,还说那妹子也老看什么《新青年》之类的书!”

    “那——旭笙信不,他可是个聪明的崽俚子!”

    “怎会不信?眼睛都发青光哟!”“敬文娘子”说得眉飞色舞,“后来,听含蕊说旭笙自己也觉得与那妹子似曾相识呢!”

    “噢哟哟,还是姐姐厉害!”“小生意家”“屋里的”也乐呵呵地说。

    的确,“敬文娘子”说得一点都没错。能与“志同道合”的人结为终生伴侣,正是新青年们迫切向往和追求的人生一大目标,反帝反封建的新文化运动最首要的就是从思想上解放人们,让人们冲破旧的枷锁,去寻求真正的幸福。更何况旭笙是正处于新旧文化交替时代的新青年!

    “天气也慢慢转凉了,过些天旭笙也得回家拿衣物,我跟他爹合计好了,到时就把这事给办了。”“敬文娘子”干脆利落地用手指点了点茶几。

    “总得拣拣日子吧,姐姐,你们可也是大户人家——”

    “唉——这只有当家的说了算……”“敬文娘子”若有所思地说,“妹子啊,你姐夫这人办事倒挺踏实的,可就是太要面子了,到时可够他忙的。反正旭笙是完全被说通了,冬至前一定回家。”

    “那——姐夫怎么说呢?”“小生意家”“屋里的”似乎更*心。

    “你姐夫呀——回来就把我好一阵数落,恨不得当天就把旭笙叫回来成亲,那岂不要把我的宝贝儿子逼疯掉!他们这些大老爷们哪。”

    “呵、呵、呵!”“小生意家”“屋里的”一个劲地笑道,“姐夫不也是着急嘛!”

    “着急也不能这样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只要儿子吃了定心丸,那儿媳还能跑了不成。他就等着抱孙子吧!”

    说到这里,姐妹俩都哈哈大笑起来,格外地开心。但笑着笑着,“小生意家”“屋里的”忽然又沉默起来,闷声不响地。“敬文娘子”默默地看着她,说句实在的,平素就是个热心肠的,对娘家人更是格外亲热,也特别地关心、帮助。但这事也非同一般,为什么叫“终生大事”呢。

    “‘妹子’的事有点眉目没有?”“敬文娘子”关切地问道。

    “八字还没一撇呢!唉——哪有姐姐福气好。”

    “快别这么说啦,‘妹子’今年到底多大?”

    “都快满十七了,眨眼就吃十八岁的饭啦,唉,真是急死人咯——”

    “那怕什么,还怕闺女没人要哇!”“敬文娘子”显得胸有成竹,“就这么个养女,当然不能嫁远了,就在镇上找个人家不也蛮好的嘛。”

    “说是这么说,可要找个合适的人家也不容易的,我家那个‘妹子’啊,还挺要强、挺有主张的。唉,都是让他爹惯成这样。”

    “是得找个差不多的人家。哎,听妹夫说她越来越象我了,是这样吗?”“敬文娘子”眯着眼,饶有兴趣地问道。

    “可不,那个架式,呵、呵……”“小生意家”“屋里的”笑得说不出话来,捂着嘴前翻后仰的。

    “真是这样啊!呵……”“敬文娘子”眯着眼笑着,仿佛在想象着“妹子”的模样、架式,活脱脱地变成了另一个自己。

    “敬文娘子”想了想,说:“其实找个本村的也未尝不可,反正她是你们的养女,与万姓人家并没有血亲(缘)关系,不碍事的。”

    一般本族人不通婚,这似乎是个不成文的惯例。

    “小生意家”“屋里的”对“敬文娘子”的说法还是颇为认同的。

    反正“敬文娘子”人缘广,这档子好事是管定了,只是不知那“妹子”是怎想的,所以很想与她当面唠唠,毕竟关系到“妹子”的一辈子啊,可不能马虎。

    “敬文娘子”再三叮嘱“小生意家”“屋里的”千万不能着急,改天让“妹子”来一下,好好跟她聊一聊。

    自打母亲来过之后,旭笙也不得不把这门亲事当一回事了,渐渐认真起来,有时竟茶饭不思、辗转难眠,人也越发消瘦了。含蕊瞧见心爱的哥如此这般,心里自然也不好受,便寻些话来与哥哥调侃,好让他开心。

    “哥,现在就我们俩在省城,平日里也少见你的,今儿个为何闷闷不乐?”

    “含蕊,好好看你的书,别来烦我啦,好妹妹——”旭笙想自个儿待着,好静心考虑自己的事。

    “哥,听说嫂子挺好的一个人,长得又标致……”

    “含蕊——别啰哩八嗦的,还没过门就嫂子嫂子的……”

    “本来嘛——听说上嫂子家说媒的都快把门坎跨臊啦。”这可是母亲老说的腔调,没想到含蕊竟学得惟妙惟肖的。

    望着妹妹这股俏皮劲,旭笙觉得很是无奈,这丫头片子真是人小鬼大。可转而又想,莫非母亲给妹妹吩咐过啥,否则妹妹怎会老学着母亲的口吻唠叨个不停,所以,他很想从妹妹嘴里掏出点东西来。

    “含蕊,我这阵子很忙,可能要出去一段时间,你一个人在这儿,可要照顾好自己。”

    “怎么,哥你又要去哪里?妈不是要你冬至前回家的嘛!自己也答应得好好的!”含蕊好不诧异地瞪大了眼。

    “噢,哥想去趟上海看看器材,到时好开家照像馆。”旭笙搪塞着,寻思着妹妹将会如何反应。

    “不行!哥——”含蕊这下可急了,几乎央求地说,“你要把爹气死呀!妈都说……”说到这儿,含蕊又把快到嘴边的话给缩了回去。

    “妈说啥啦?”

    旭笙赶紧追问。他很想知道家里究竟发生了什么,特别是母亲这次的突然到来,令他觉得很是唐突,非同一般。或许是处在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对未来生活总有自己的幻想,可遇到这般实际的情况却又有点七上八下的,甚至惴测不安起来。

    “妈说爹很生气,这么久了你也不回家去……”

    含蕊嘟噜着,眨巴着眼睛望着哥哥。她不想把母亲的原话告诉哥哥,怕他一时气盛跟父亲对着干。

    其实自从母亲走后,旭笙确有彷徨,把自己的事情吐露给同学朋友,得到的回答却很不一致。有的说这是封建余孽,要坚决斗争;有的说父母包办的婚姻很多都是悲剧一场,甚至有的还鼓励他逃婚,决不向封建陋习妥协;而有的则说要与民众结合。只有自己的师傅,也就是那位家里开照像馆的同学的父亲,则语重心长地告诫他,判断事物的好坏不能只看外表形式,就象天天来照像馆的人们,高矮美丑、各式各样的都有,可骨子里究竟是啥样谁又能一目了然!千万不能搞形式主义,而应多了解对方。师傅是很喜欢旭笙的,本来就是儿子的同学,这么一位聪明的少爷徒弟跟着自己学手艺,实在是屈就了,而对徒弟的终生大事自然也格外地关注。

    对方就是风力口附近的人,前来说媒的与两家都非常熟悉,母亲并非等闲之辈,也多方了解了,否则母亲是决不会答应这门亲事的,他们兄妹俩可都是母亲的“心头肉”,磕碰着一点儿都不成的。当初何况家乡的同学朋友也给旭笙介绍对方的情况,在这方面应该是没问题了。只是风力古镇不象省城这边,自由恋爱可会闹出笑话来的,旭笙总觉得有点美中不足。

    家里的情况旭笙是非常清楚的。父亲的倔脾气一上来,平日里干练的母亲就会处处陪着小心地和着,生怕会生出点火星把父亲那个“火药桶”炸得山响。不过,当初媒人是先与母亲说道这事儿的,母亲也一定是考虑周全了再与父亲说道的。

    想到处心积虑的母亲那气色欠佳的面容,成天里里外外的忙上忙下的,旭笙不禁潸然泪下……

    含蕊天天闹着要哥哥回家取衣物,说是冷得慌,其实上回母亲还是带来不少衣物的。望着妹妹这般模样,旭笙好不气恼,看样子这丫头片子倒是挺喜欢那未过门的嫂子,鬼精鬼精的,说不定早就跟人家攀得很熟了,听妹妹说早就认识人家,可得好好问问。

    “含蕊,听说你早就跟她认识的。”旭笙不露声色地问道。

    “谁呀?哥,你是说嫂子么。”含蕊的调皮劲儿又来了,“岂只是我认识,哥,你也见过的。”

    “是么?”

    “是!*的那段时间,人家还是你忠实的听众呢!”

    旭笙也听母亲说过的,这几天也一直在脑海里搜索着她的影子。当旭笙凭映象说出她的模样时,含蕊非常肯定地说就是她,千万别伤人家的心,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至此,旭笙似乎轻松多了。而转念那位似曾相识的“秋水伊人”呢——古屋寒窗孤影,望穿秋水。抚弦独吟寂寞处,似问风露今何夕?

    此时的旭笙,真可谓: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

    旭笙开始考虑回家了。

    “旭笙!”

    这天,旭笙正在照像馆忙着帮师傅打理生意,猛听见有人用家乡话喊自己,一看是那“啊谷佬”!旭笙好生奇怪,“啊谷佬”并非家里的伙计,多半是当集的日子才对家里有所帮衬,今天他怎么跑到照像馆来了。

    师傅他们也好奇地望着这位土里土气的“风力口”!

    原来,“敬文娘子”还是有点不放心的,为稳重起见,烦劳“啊谷佬”跑跑腿,就说自己都快急生病了,要旭笙早点回家。

    师傅他们听这么一说,也催旭笙赶紧回家。

    母亲尚且如此,那父亲就甭提有多闹心了。旭笙心中有数,也不便多说什么,便与“啊谷佬”一道匆匆地回了家——反正他也定下心了。

    母亲的身体远非想象中那么可怕,旭笙也颇感舒心。而儿子的到来,自是令“敬文娘子”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身子骨仿佛一下子硬朗了许多,可望见当家的那张仍有愠色的脸,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儿子明明怡然得很,自己生养的孩子怎忍心让做娘的去过火焰山——这个当家的!得好好与儿子谈谈,“敬文娘子”一个劲地盘算着。各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这毕竟不是个办法。

    冬至上坟,给先人“加被子”,乃当地一大风俗,回乡的人也自然不少,叔伯妯娌会会面、聚一聚也是人之常情,到时大家定会过问旭笙的婚事。“敬文娘子”可不是那么延宕之人,不会等到火烧眉毛才去穷于应对,她得早有准备,早作安排。

    “乖崽啊,到妈这边坐坐,妈有事想跟你说说”。考虑再三,“敬文娘子”把儿子叫到身边,还略有几丝笑意地望了望当家的。

    当家的吸了口气,面庞也松驰了许多,然后端着水烟壶,眨巴眨巴眼,踱着方步去了前面的铺子。

    “敬文娘子”又把已送彩礼的事告诉儿子,说过几天就是冬至了,家里会来不少的人,到时他们会向爹妈讨喜酒吃的。“敬文娘子”一边说着一边注视着儿子的表情,还紧紧地捏着儿子的手,生怕儿子会飞了。

    起先旭笙还红着脸,默不作声地,望见母亲那个样子就索性地说:“妈——请他们就是了!”

    “他们吃的可是喜——酒——喔。”“敬文娘子”故意把“喜酒”两字说得重重的,还拖了拖音。

    “妈——是喜酒嘛!”旭笙笑着说,脸上还带有几分羞涩。

    “是噢,是喜酒噗!”“敬文娘子”大声地说道,仿佛想让在前面铺子里的当家的也听见,还呵、呵、呵地笑红了脸。

    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当家的一直就在注意着堂屋里的动静,听见“屋里的”笑得这么开心,心里也明白了许多,咧着嘴笑着走了过来。

    “敬文娘子”娇嗔地望了望当家的,抿着嘴把头转向一边,还轻轻地晃着,二郎腿也翘了起来。

    婚礼的日子定在“腊八”——黄道吉日,可颇有心计的“敬文娘子”仍要做出一副思量的样子,说是要与女方家里商量,但她的确没想到旭笙会如此痛快地答应。

    第二天,“敬文娘子”就托媒人去回复女方家里。

    看到母亲如此喜兴,旭笙心里也颇感舒坦,但他还是请求母亲让他们婚后去省城生活,他还要继续学习摄影技术。说句实在的,“敬文娘子”很是希望旭笙婚后能与自己在一起过日子,自从含蕊那个“花脚猫”去省城念书后,家里的确过于冷清,旭笙若能在一起那该多好,到时子孙满堂的多热闹。

    旭笙觉得母亲略有失意,便赶紧解释,说自己在省城已学了这么久的摄影,想等婚后开个照像馆,也可继续照应妹妹。当然,旭笙并非仅仅为了这些。

    “敬文娘子”可不想节外生枝,既然儿子已同意结婚,那就先把婚礼办了,其它的事以后再说,所以就先答应了儿子的请求。

    离“腊八”还有近一个月的时间,旭笙想再去趟省城,说是还要处理些事,如果妹妹放假了两人就一同回来。“敬文娘子”可不同意,这当口儿怎能再让儿子离开,便找个借口说新郎官此时不宜外出,安家得先安身。再说家里有的是佣人,到时叫人去把含蕊妹子接来就是了。

    旭笙真有点身不由己了。

    旭笙的到来,家里也热闹起来了。“敬文娘子”自然是最开心的,身子骨又硬朗起来,气色也好多了,没事的时候总爱凑上一桌,玩玩麻将、纸牌。

    尽管这阵子被旭笙的事弄得焦头烂额,但“妹子”的事也没落下。自打上回与“妹子”的母亲聊完之后,“敬文娘子”这个做“大妈”的一直把“妹子”的事儿放在心上,“妹子”自己也来过,说实在的她是越发喜欢“妹子”了。想不到“妹子”不仅出落得越来越标致,而且颇有自己一般的风范,言谈举止还真有分寸,得体又大方,真个把“敬文娘子”喜欢得不得了。

    平民百姓家也得有个般配的姑爷!“敬文娘子”一个劲地思忖着。尽管俗话说得好,两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人还不好找嘛,可“小生意家”的家庭情况也特别——“妹子”还是不能嫁远的!又要找近处的,还要般配的,真叫“敬文娘子”费了好一通脑筋。只要是“敬文娘子”熟知的后生,大多在她脑子里筛了一遍又一遍,镇上的、本村的都不太合适,那前面的上湾村呢?欸,还真那么个后生——“爆竹家”老大。

    要说起这“爆竹家”来,“敬文娘子”可是再熟悉不过了。

    在风力口“爆竹家”可是小有名气。尽管风力口有这么大,各种营生也比比皆是,可做爆竹的人家可不太多,犹其是本族的,且此家的爆竹做得地道,量足硝满,货真价实,走起货来也是成批成批的。只是家里人比较多,几大家子住在一幢屋子里,爆竹的销量也就那么多,渐渐地这一祖业已很难维持生计。“爆竹家”老大共有四兄弟,姐姐已嫁一户裁缝人家,家里还有两个妹妹。二弟虽说已过继给别人,也还跟在姐姐、姐夫身边学徒。家里的事自然捆不住偌大的一个后生,老大是个勤快人,平日里也到码头或一些店铺里干干体力活,而晚上也不闲着,挑着个小食担子,穿街走巷地叫卖着清汤、米粉。关健是人还不错,待人接物做小生意什么的都还地道,论说那些个“牌馆”里的人都是些难缠的主,杂七杂八的,什么人没有,可总没听说过老大做生意会有什么事。再说毕竟是家里的长子,挑大梁的,平日里与市面上的人也少不了打打交道,为人处事总还在个“理”上,不偏不倚的,一般是没谁能钻上空子的,在街坊邻里心目中确是个“站得住脚”的人物。

    “敬文娘子”觉得这后生与“妹子”挺般配的,也挺得意的,得知后生尚未相亲,便与“妹子”的爹妈商量。

    “这——哪行呢!”“小生意家”听后一个脑袋摇得象拨浪鼓。

    “这不挺好的一对嘛,怎么又不行?”“敬文娘子”真给弄糊涂了,自己对这事儿还是掂量了许久的,还真找不到更合适的候选人了。

    “姐姐——你是不知道,我与那”爆竹家“老大是同族同辈,这岂不要让人笑话!”“小生意家”觉得怪别扭的,似乎根本就接受不了,“按说,‘妹子’还得叫他叔呢。”

    “欸——”“敬文娘子”不无责怪地说:“妹夫呀,你也真是的,那‘妹子’是你养的,又不是你生的,再说你们与‘爆竹家’不知隔了多少代呢,充其量也只是个远亲吧,谁还会说啥!再说又不是一个村子的,前后村的要什么紧。快别那么牙板了。”

    论说,“爆竹家”老大给“小生意家”的映象也还不错,见了面总是“哥哥”、“哥哥”的,其它的就更不用说了,毕竟还老在一起干活,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谁不了解谁!两家相隔不出半里路的一半,人也般配,这两点都随了自己的心愿。尽管是本族的,但毕竟隔得远,又是两个村子,彼此间还都熟悉没哈放不下心的。

    “小生意家”思来想去便答应下来。

    “爆竹家”老大比“妹子”年长五、六岁,在当地也是年纪偏大的未婚后生,家里人是着急得狠,托托媒人说亲什么的也属自然。这不瞌睡碰到了枕头,“敬文娘子”便顺水推舟地促成了这般好事,却也积了大德。

    按当地风俗,由女方开出生辰八字,经算命先生推算是相生还是相克,八字合上了,男方家须把“八字帖”慎重地压在神龛上面,三天之内家里没发生任何破坏或不顺心的事,便算是佳偶天成了。

    “八字”自然是合上了,可“妹子”还是不免嘀咕起来。

    “爹哎——他不是喊你哥哥的嘛,怎么又能做你的郎(女婿)噢?”“妹子”红着脸不无奇怪地问,的确有点别扭。

    “乖崽哎——我们与他家是远亲,也不知隔了多少代。人家与我同辈又比我年纪小,喊我声哥哥也是尊重我嘛,就象含蕊也喊你姐姐呀。没得关系的——”“小生意家”耐心地说。

    “可我们两家离得这么近的,站在堤垱上都能瞧见他们家……”

    “这就正好嘛,乖崽——好男不当兵,好女嫁比邻咯!”

    这可是“妹子”老听爹念叨的一句老话了。女儿大了总是要嫁出去的,哪个做爹*忍心耽误女儿一辈子。茑花独怕风光老,岂可教人枉度春!“妹子”也是挺懂事的,非常理解爹*苦衷,可想到对方的三弟时又不免说道起来。

    “他们家的那个‘芋芋’,有时挺讨厌的!”

    家庭生活不是太宽裕,有时芋头也成了主食,何况不用下饭菜,倒是挺经济实惠的。大概那三弟从小就好这个,叫起芋头来也含含糊糊的,总是“芋芋”、“芋芋”的,所以被以此冠上小名。那三弟此时也长大*,平时也能帮着大哥干点活的,在家人面前还是挺规矩的,换着别的时候则颇为调皮。在别人眼里,比起两位兄长确是刁顽多了,甚至有人戏说为“扁担上面都能翻身”。其实,这充其量只能说是相形见拙——一母生九子,九子各不同嘛!有褒有贬,褒贬不一,都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俗话说得好,谁个人前不说人,哪个不被人前说哟,憨崽!——他也是老弟嘛,两个兄长还能不管着,再说你又不是跟他过一辈子!”

    其实,“妹子”对那三弟也不甚了解,只是排队挑水时那三弟不太守规矩,年少性急爱蹭蹭队而已,上湾村里也是有水井的,只是下湾村的水井离他们家也近。

    “妹子”老觉着有好多话想说,可一时又不知说啥好。听爹这么一说,“妹子”也就不想再啰嗦了,“小生意家”是个颇为开通的人,在彩礼方面很是体谅对方,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让女儿有个幸福的归宿。他很清楚,往往有因彩礼使双方发生争执的,使婚姻谈不拢,而彩礼的优厚又往往最终是酿成婚姻悲剧的根源。

    好,一切就可以按部就班了,而大喜之日竟然也是选择在“腊八”!

    本想托人捎口信给“妹子”在修全村的爹妈,可思前想后,“小生意家”还是抽空领着“妹子”去了趟修全村。

    修全村“妹子”的爹妈眼瞅着女儿长大*,即将成为新娘,对“小生意家”的大恩大德感激不尽,“小生意家”则以“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来安慰对方。眨眼就十几年了,弹指一挥间,而移柳依依感怀今昔,却令几位长辈怆然万分!

    ——两般人世缘,一般骨肉情!莫噱浮世物,蓬蒿共一丘。

    含蕊一放假就赶回了家。

    哥哥可是含蕊最喜欢的人,还有那未过门的嫂嫂也是挺不错的。想到家里将大喜临门,含蕊竟快活得象喜鹊,一天到晚唱个不停。

    “哎——正月梨花白似雪,二月哪咯杏花送春来——”

    “哎呀,娘呃——头都被你吵大了,真是个小祖宗!”

    “敬文娘子”被含蕊吵烦了,这几天也够她折腾的,又是布置新房,添置什物,又是叫人写帖子还生怕落下谁,酒席也得好好地*办,厨子可得请镇上最棒的。亲朋好友送来的贺礼可更叫人忙乎的,都得一笔一笔地记清楚,以后都还得给人家还礼的——谁不都得有个礼数嘛。

    “小生意家”也是“腊八”嫁女,“敬文娘子”可是做大*,也吩咐佣人给送一些礼物过去。正好,含蕊在家吵得人心烦,碍手碍脚地却什么忙也帮不上,“敬文娘子”便叫含蕊与佣人一起去送礼给“天真”家。

    “含蕊啊,你‘天真’姐姐也要做新娘子了,我们家也给她准备了一些贺礼,你也一起去送送,那么好的姐妹呢。你‘天真’姐还给你哥送了绣花枕套的——”

    “哎——等一下!”含蕊一阵风似地溜进了房间。

    含蕊一回家就听说“天真”姐姐也要出嫁了,觉得今年对自己来说真是双喜临门,一边是哥哥娶亲,一边是“天真”姐出嫁,能不高兴嘛。可想到自己与“天真”姐从小青梅竹马的,“天真”姐出嫁以后姐妹俩见面就不如以前方便了,俗话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尽管“天真”姐嫁得不远,可含蕊还是难免有些惆怅。以后“天真”姐就要成天忙着家务事,说不准哪天总得把我这个妹妹给忘了!含蕊一边犯着嘀咕,一边考虑给“天真”姐送点什么礼物。欸,有了!自己还有把斩新的丝面扇子,那可是哥哥毕业那年送给自己的,一直就舍不得用呢!那丝面扇还跟新的一样,上面还印有南昌“百花洲”图案。姐姐每每用起这把扇子不就想起了自己了嘛。——扇子扇清风,时时在手中,那——妹子如清风,时时就在姐心中嘛!一想到这,含蕊心里就甜滋滋的。这扇子倒是挺精致、漂亮的,可要能恰如其分地题上几句诗,那不就更有纪念意义嘛。题啥呢,要好好地祝福姐姐,也要姐姐老想着自己,含蕊费了好一番脑筋。望着这扇面上的“百花洲”,琅桥细水,花木扶疏,还真令人诗兴幽生,含蕊推敲了好一阵子,总算想出这么一句,觉得还蛮不错的,挺能表达自己的意境,便欣然在扇面上留下了自己的墨宝——等闲留取芳菲在,春风拂面故人来!含蕊便捻着这把扇子,与家里的佣人一道来到“天真”姐家。哟,“天真”姐家里家外都被装点了,大红的“囍”字和对联都已贴好了。堂屋里盆盆桶桶格外引人注目,一色的大红漆,这可是“妹子”修全村的母舅连日赶制的,一数正好“七盆七桶”!还有两篮子满满的冬笋、笋干,这可是山里的特产。最可爱的要数那成双成对的木屐,精巧别致,这是雨天当着雨靴穿的。

    含蕊拎了双木屐一个劲地玩味着,爱不释手的,又逐个地点着“七桶”:水桶、马桶、坐桶、站桶、摇桶、圆桶、扁桶。呵,真有意思。

    “妹子”正在房间里试穿嫁衣,听见含蕊来了,赶紧出来。

    姐妹俩执手相望,竟无言以对。

    “映日荷花别样红!”望着一身嫁衣的“天真”姐,良久,含蕊才嗔笑着微启红唇,并把手中的丝面扇递了过去:“姐姐——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每当姐姐看见这把扇子,就会想起我这个妹妹啦……”

    “好妹妹,姐一辈子都不会忘了你的……”

    姐妹俩的眼眶早就红红的。

    “姐,这几个字是我加上去的,可能时间久了会淡漠的……”

    “妹子”心领神会地,娇嗔地瞪了含蕊一眼,然后从房间里拿来针线,一针一针地描绣起来——银白丝线绣出的字体与扇面竟是如此的浑然一体!

    “姐姐——”含蕊望着尚有几分羞涩的姐姐,惊喜万分,“绣得真好,连笔锋都有了。”然后又学着戏腔说:“如此地心灵手巧——哪位郎君这般好——福——气!”

    含蕊的一阵调侃,弄得“妹子”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含蕊,你来得真巧,再晚一点恐怕这针啦、线啦都扎好放进礼盒了。”

    “啊?”含蕊惊讶地张大了嘴,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这些个东西也要做嫁妆啊!”

    “是哟,妹子哎——这些绣花用的针线,还有绣筐,可都是我的心爱之物,留在家里也没谁用,带过去以后是用得着的。”

    “唉!”含蕊重重地叹了口气,说:“这个世道也真奇怪,姐姐这边都陪这些,听我家里人说我嫂子那边还要陪寿材呢。”

    大概含蕊平时不太关心这些,其实当地有个说法,陪嫁陪寿材,从生陪到老,在陪嫁的队列中,寿材还要紧随花轿打头阵的,但得调个个儿,“脚”朝前。这,当然是有钱人家的事了。

    含蕊一惊一诧的,弄得“妹子”“噗哧”一声笑了。

    “姐姐呀,就要做新娘子了,扶娘(女嫔相)是谁呀?”含蕊猛然饶有兴致地问道。

    “本来是要你来做的——可旭笙哥也是同一天办喜事,”“妹子”笑了笑,“所以就只好请我家后面的那个妹子了咯!”

    “噢——是她呀,我还以为她早出嫁了呢!呵、呵、呵!”

    “傻妹子,她跟你一般大,至少还有一年呢。”“妹子”笑了笑,又叹了口气,“唉,也快了,以前老跟我们在一块儿的那些姐妹大多数都嫁人了,好几位都做娘了。”

    “唉,真没意思!”含蕊也叹了口气说:“都什么时代了,还这么早就嫁人,象我们学校里的那些师姐不都比你们大呀,人家才不受那么多的约束呢!”

    “妹子啊,姐姐可不能与你们比哟。唉,又不能投胎转世。”“妹子”不无羡慕地看着含蕊。

    “好啦——我的好姐姐!都要做新娘子了,快别这么说。”

    两人都会心地笑了。姐妹一场的,此时的话也特别多。望见家里人都在忙着拾掇,“妹子”很是过意不去,爹妈却示意她多陪陪含蕊,含蕊也的确想与姐姐在一起多待上一会儿——姐妹俩还有得聊的。

    “这些天,大妈也挺忙的吧。”“妹子”不无关心地问道。

    “可不!我妈呀这阵子比谁都要忙,里里外外的张罗,家里人都被她赶得落不了闸。就我闲得慌……”含蕊不好意思地笑着说。

    “大妈可是个精明强干的人,街坊邻里哪个不夸她。”“妹子”一本正经地说:“这些事儿对她来说还不是小菜一碟!就是要多注意点身体就好。”

    “唉,姐姐又不是不知道我妈这人,那么要强的。别看叔伯妯娌们在她面前唯唯诺诺的,可背地还是有人嘀咕的呢!”含蕊颇有不平。

    见含蕊这般模样,“妹子”赶忙说:“哪家没本难念的经呢,更何况家大业大的,街坊邻里都还得照应着,一碗水也难得老是端得那么平的。”

    “敬文”号的生意在镇上做得不小,在附近一带也颇有影响,莫说沾亲带故的,就连非亲非故的也爱来凑合凑合,大树底下好乘凉嘛!生意上往来纷繁复杂,人员往来也参差不齐,哪得方方面面都照应得那么周全,能象“敬文”号夫妇这般经营已经是非常难得了。

    “唉,懒得管那么多!”含蕊生气地说,“我妈就是这么个热心肠的人,啥都爱*心。可她有时也是刀子嘴豆腐心!”

    “嚄,刀子嘴豆腐心,我咋不觉得?”“妹子”疑惑地看着含蕊:“大妈不是挺宽厚仁慈的一个人嘛!”

    在“妹子”心目中大妈可是个很停当的人,为人处事很有分寸,拿得起放得下的,好象什么事都难不倒。从“妹子”来风力口到目前出嫁,大妈都是关爱有加,点点滴滴的“妹子”可是深有感触。

    “妹子”不由得略微低下头来,眨巴着眼好似沉思着。

    含蕊望见姐姐这般样子却颇感欣慰,往前靠着说:“是,其实我妈是个挺好的人,不过——对有些人也的确客气不了,死乞白赖的!”

    “这样噗——”“妹子”这才长长地舒了口气。

    “姐,我今年可是双喜临门的,哥娶亲姐出嫁!”含蕊边说边摆着脑袋,“多亏我妈在哥的事上煞费苦心,否则哪得这么妥当——我哥可不是那种唯唯诺诺的平庸之辈!”

    含蕊又不无得意地说起哥哥的事来,说当初母亲是如何如何地开导哥哥,自己又是如何如何地配合母亲。含蕊绘声绘色口若悬河一般,把个“妹子”弄得眼花缭乱。

    含蕊的脸上焕起了欣喜的神采:“我嫂子本来就是个蛮不错的人,有文化有见识的,人也够俊俏的,真正百人挑一,错过了可就打着灯笼都难找到第二个咯。我妈早就把她的事摸了个透,哪还有错啊!我哥起先还不同意呢,这回呀看哥怎么感谢我。”

    “到时——请你坐上呗!”“妹子”笑着逗起含蕊来。

    “那怎么可以。母舅坐上的,这可是规矩。”含蕊赶紧说,“娘亲舅大,母舅当尊!”

    姐妹俩又咧着嘴笑开了。的确,旭笙的这门亲事可够闹腾的,当初大家真替“敬文娘子”捏把汗,旭笙是个颇有主见和个性的后生,而一家之长的“敬文”号老板又是镇上有头有脸的人,说一不二的,他拍了板的事谁也别想*。村镇相连的,家里这事若不办妥当,真不知别人会怎么说道,确实够难为“敬文娘子”的。只要功夫深,铁棒磨成针——敬文娘子的确非等闲之人!

    “唉,前阵子弄得我上学都没心思。我妈去我们那儿还住了一天呢,跟我哥唠叨了好一阵子,实在是家里忙才赶了回来。后来生怕哥不回来成亲,又特地让‘啊谷佬’把我哥直接从照像馆喊了回来,那几天没见到哥弄得我心里七上八下的。现在好了,姐姐,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嘛,到时我们家又多了个有共同语言的人!”含蕊说着又做了个鬼脸,“再过一段时间——”

    “再过一段时间怎么啦?”

    “再过一段时间家里可就得添人丁,跟姐姐一样呗!”

    “你这鬼妹子!”

    姐妹俩都满脸通红的,捂着嘴笑生怕别人听见。

    “姐姐呀,以后你可要常去我们家……”含蕊嘟噜着,看见姐姐面有难色,便又说,“听我妈说,那‘爆竹家’的大哥差不多每晚都会上这边来卖清汤,我家常有人来玩牌,一般都玩得较晚的,每次听见他的叫卖声都会叫他送上几碗的。大家都说他卖的清汤货真价实,挺好吃的。”

    “妹子”笑了笑,还是没有吭声。

    含蕊笑着用膀子碰了碰姐姐:“姐,我妈也跟他说了,以后让你送来就行。我妈挺喜欢你的,都想认你做干女儿嘛。姐,这可是我妈特地叮嘱的——”

    “妹子”抬起头来望着含蕊笑了笑:“妹子啊,跟大妈讲我会常去的。”

    “就是嘛,姐姐——”含蕊高兴地拉着姐姐的手:“姐,我们本来就象一家人一样嘛。别人一嫁人就成天在家忙上忙下的,人都会闷死掉,我可不希望姐姐变成那样子!”

    “妹子”沉思了片刻,又甩了甩头发,似乎想把刚才勾起的心思全部甩到脑后。含蕊不由得用手背捂住嘴,略微低下头注视着姐姐,感觉刚才说的话难免会引起姐姐的心思。可这些话她又非常想说,何况姐姐就要出嫁了,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为了让姐姐开心,含蕊又随意聊起自己在学校的情况和在省城的所见所闻。没想到姐姐对这些却异常地用心倾听,还一个劲地问这问那,弄得含蕊一个劲地暗自叹惜——姐姐要能跟自己一样,也去省城念书该多好。但正如姐姐说的那样,人是不能投胎转世的!

    来“妹子”家里的人越来越多了,帮忙的、凑热闹的,整个屋子挤得很。

    姐妹俩聊得够多够久的,含蕊也觉得自己该回家了,姐妹俩便手拉着手依依惜别。含蕊到了门口还一个劲地要姐姐常去她家。

    “妹子”望着含蕊离去的背影,良久才返回,拿着含蕊送给自己的扇子若有所思地,时而扇扇,时而端祥着。家里人看她这样,也不来打搅,都在各自忙乎着。

    看见母亲正在忙着整理嫁妆,“妹子”赶紧过去。

    “‘妹子’啊,歇着吧,妈一人就行了。”母亲目不转睛地看着“妹子”,“要做新娘子了,千万别累着了。”

    “歇着吧,‘妹子’。”爹爹也不无疼爱地说,“就这些东西,拾掇拾掇就行了。”

    望见爹妈都在默默地忙碌着的背影,“妹子”的鼻子不由地发酸——爹妈年纪大了,含辛茹苦地不停忙碌,自己长大*却又要出嫁了,爹*心里……

    “妹子”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望见“妹子”在抹眼泪,正在一旁的老俩口忙过来劝道,可一边劝着自己的眼泪也一边流了出来。

    “哟,瞧这一家子,还没到哭嫁的时候呢!留到明天吧,别到时哭不出眼泪来哟——”

    旁人的打趣弄得一家子又破涕为笑。

    腊月的江南也时常下雨。“腊八”这天却小有放晴。

    一大早,修全村“妹子”的母亲、母舅便领着慈堂和小弟动了身。母舅是要坐上的,弟弟妹妹是要送嫁的,一个都不能少。

    两位母亲一见面便泪眼相执。见她俩这般模样,有人便赶紧打趣:“莫急,莫急,还没到哭嫁的时候,留着眼泪等下再流——”

    两位母亲又破涕为笑,拉着手坐下聊了起来。

    “哎,妹子呀,妹夫咋没来?”养母先开了口。

    “唉!今天他本想来的,可头两天就有人约他去做事——”生母略有歉意地说:“反正母舅都出了面,再把弟弟妹妹带来了也就行了。”

    “是噢,是噢。”养母一个劲地应道:“母舅的手艺还真不错,那些盆啊桶啊都做得有模有样的,真劳累了母舅!”

    “就是啊,为了外甥女出嫁弄得母舅劳累了好一阵子!”生母略有愧疚地望着自家兄弟说。

    “不累,不累。也拿不出什么象样的东西来……”母舅笨嘴笨舌的。

    山里人实在,也说不了太多的客套话。

    这边正聊着,那边养父的嫂子便端来几碗热腾腾的白糖“称砣蛋”。

    “哟,自家人还这么客气!”生母赶紧起身,“今天大妈都受累了。快别忙乎了。还是留给迎亲的那些人吃吧。”

    “还有么,还有么。”大妈一个劲地应道,“大侄女出嫁的,再忙也高兴咯!”

    自从翠莲出嫁,这回可是这一大家子里的第二场大喜事。

    “大妈,你家闺女还常来吧。”生母关心地问道。

    “唉,起初还能来几回,现在孩子多了,想来也脱不开身咯!”

    的确,翠莲有好一阵子没回来过。

    正当大家伙儿高兴地聊着的时候,横巷那边传来“噼噼啪啪”的爆竹声,吹吹打打响个不停,“敬文”号家的接亲队伍出发了。过了一阵子,上湾那边的爆竹声、吹打声也响将起来,“爆竹家”的迎亲队伍也动身了,从玉山案沿鲤鱼塘岸边走,再从大巷经横巷到红龙头,很快就到了上街头新娘子家。“敬文”号家的迎亲队伍也是从横巷经上街头出乌龙街的,两支迎亲的队伍几乎是一前一后,好不热闹。

    前面的队伍过去不久,后面的爆竹声和吹打声便滚将过来。人们赶忙把大门关紧,等着接新娘子的新郎叫门下赏!

    “哪家的汉子没规矩,清早敲门为哪桩?”里面的人装着很生气。

    “蜜蜂追花为采蜜,我等唱的是凤求凰!”外面的人理直气壮地齐声喊道。

    “蜜蜂采蜜花为媒,尔等求凰凤太痴!”里面的人照样不依不挠。

    里里外外哄然大笑,红着脸的新郎官赶紧将红包从张开的门缝塞入,大门随即被冲开。迎亲的人们早就等不急了,一个个鱼贯而入。双方的人们嘻笑着、打趣着。

    锣鼓响,爆竹鸣,唢呐声声震门栓。

    按说,迎亲的人们吃完热汤便要动身返回了。再者,尽管旭笙的新娘子家稍远,如果这边迎亲的和送嫁的人们动身太迟,两边的队伍可能会“撞喜”的,这可不好。

    吹吹打打声响过一阵后,里面便传出了“哭嫁”声,与别家不同的是里面传出的却是“二重唱”,且有点撕心裂肺地,越哭越厉害——各为生、养母,共为女儿泪!

    罩着红罗巾的新娘子“妹子”,由远房的堂兄抱上了花轿——新娘子出嫁时,脚不能屐地,头不可回顾,娘家还得准备双新鞋子,到时新娘子得换上新鞋出轿。

    迎亲的和送嫁的汇在一起,吹吹打打地簇拥着花轿,出乌龙街经西边巷,沿鲤鱼塘东岸再往西走,拐过天成巷便到了上湾村的“爆竹家”屋前。家里已是披红挂彩,老远就开始放响了爆竹,吃喜酒的也已到齐。

    花轿进门后,婚礼仪式开始。新郎官上前打开轿门,与新娘交换饰物,又叫“换簪”,然后,换上新鞋的新郎由扶娘扶出轿门。在主婚人的主持下开始拜堂,又叫拜天香。新郎新娘并立,拜天地、拜祖宗、夫妻对拜,饮交杯酒,扣同心结,之后入洞房。而“三日无大小”,即长、晚辈亲友都可以拿新娘开玩笑,围观的亲友们抛散彩色纸屑,有的投掷螺壳、栗子等,新娘子在人们的嘻闹中匆匆*洞房。

    酒席也随即摆上。吃喜酒的宾客已各就各位,“爆竹家”老大的母舅入席时,全场宾客起立鼓掌,母舅作着揖走到酒席的上方落座,身后是挂着的喜帐。

    新婚夜闹洞房也是古礼之一。亲友们向新郎新娘敬酒、灌酒,而“摘花”、“过桥”等洞房游戏则令新郎新娘尴尬不已,亲友们一个劲地吵着要新娘摘高处的花,而这花却是用绳子系悬着的,绳子的另一端被人恶作剧般地不断往下拉,任凭新娘子踮起脚尖伸长手臂,这花就是难碰到,“百般无奈”的新郎官心疼新娘子,只好猛地将她抱起,“突然袭击”般地摘下花来。人们开心地嘻闹着,而开心的还在后头。“摘花”的游戏中,新郎官是“主动出击”的,而“过桥”则需双方配合,否则两人是过不了“板凳桥”的。人们又开始叫喊着,“抱紧点儿,抱紧点儿”,一对新人只好当众紧紧地拥抱着、配合着,小心翼翼地挪开腿,踩实了步子,才能在窄窄的板凳上交换过身位,身位交换了且没谁从板凳上掉下,才算过完了“桥”,否则,游戏又得重来。

    刚做完洞房游戏,新娘子“妹子”赶忙拉着小弟耳语一番。小弟可是个机灵鬼,不由分说地跑到那陪嫁的马桶边,揭开盖子,伸手就掏出一只染红的鸡蛋。大家都不约而同地逗他,要撒尿,不撒尿是不能吃鸡蛋的,弄得小弟挣红了脸,才撒出几滴尿来,大家被引得捧腹大笑。

    宾客们尽兴而去后,新婚的小夫妻俩便忙着整理了。

    这是一幢一进式的屋子,住着几大家子人,颇为拥挤。进门不远就辟出一边做了灶屋,连通常放杂物的楼上也住了人,尽管屋子是有收捡的,但毕竟人多物杂,总还是令人觉得有些凌乱。洞房也是好不容易腾出来的。

    新郎官的手脚是很利索的,礼盒担子都被放到天井处了,要放进洞房的物品也都拿了进来,可洞房里的空间和盛物橱柜都比较有限,只好凑合地堆放着。新娘子见自己实在难插上手,只好一筹莫展地捏着含蕊送的丝面扇,默默地看着,承受着初来的新生活。

    新婚的第二天叫“开贺”。新郎新娘一道,拜父母、拜母舅、拜来宾,受拜的人都一一封赏,持续着头一天的喜庆。下午,作为家庭主妇的新娘便得开始下厨了,才做新娘的“妹子”有点疲惫地忙碌起来。新郎家的人和新娘的娘家人都是上宾,大家有说有笑地品尝新娘的厨艺。那是没得说,在娘家“妹子”就是个“小当家”,干脆利落的几道菜还是拿得出手的。人们赞不绝口,把新郎官一家弄得满心欢喜,都说是祖上有德。

    二叔子是特地从外赶回来参加兄长的婚礼的,平日里就是个颇懂礼数的人,且精明能干,这会儿也来忙着帮衬。新婚嫂子对他颇为赏识。

    “嫂子啊,你歇着吧,够累的了,剩下的我来就行了。”二叔子关切地说。

    “二叔子啊,莫动手,莫动手。”新婚嫂子连忙说,“这是规矩,哪有让你上前忙的道理。”

    可任凭嫂子怎么说,二叔子还是钉是钉铆是铆地帮着忙这忙那。

    平日里多少还能给家人打打下手的姑子,却是一个劲地低声嘀咕着,又是菜咸了淡了、慢了烂了的,颇令人扫兴,饭后又抹抹嘴,也不会帮着收拾收拾。

    新娘子的确有点累了。

    住在同幢屋子的一位跛脚堂兄,虽是单身却异常开朗,也挺爱耍贫嘴,总是“新人”、“新人”地喊着新娘子,好不惹人发笑。

    家里人也开始管“妹子”叫“新人”了。这“郎”不是“望”来了嘛,家里人可不愿象别人一般地称呼她。

    第三天是“回门”,也叫“归宁”,新娘偕新郎回娘家,但不能住宿。从此,嫁出门的女儿也不能在娘家过年过节了。

    这天,“小生意家”“两口子是特别地高兴,才嫁出门的女儿就领着姑爷上门来了。可因为往常都是“哥哥”、“嫂子”地叫唤着,如今却要改称“爹爹”、“妈”,才做新郎官的爆竹家”老大怎么也叫不出口,只能一个劲地憨笑着,以至于在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才转过口来。

    “小生意家”夫妻俩也不是斤斤计较之人。女儿姑爷成双成对地“回门”,亲友相聚,给才冷清的家门又平添了几分热闹与喜兴,过不了多久没准儿就能带来个呱呱叫的外孙呢。子孙满堂、人丁兴旺,不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嘛!

    通常“回门”的酒席不是很讲究,可“小生意家”并不这么看待,仍然象大喜之日一样忙得不可开交。“爆竹家”老大是个很实在的人,平时摆弄起锅铲也不赖,今儿个正好有机会在“丈人老头子”面前好好地露上一手,也就顾不得‘新郎官’的身份,在“丈人老头子”身前身后地忙乎开了。

    倒是这娘儿俩能瞅准空档,竟拉着手进了房间,可着劲儿聊了起来。

    “‘妹子’啊,才去婆家你还习惯吧。”母亲心疼地拉着宝贝女儿的手,望着她略显疲惫的脸,关切地问道。

    “妈——才去两天的,有啥不习惯的。”女儿不想让母亲过于担心,赶紧把话题扯开,“那屋子里人可真多,好几家子都住在里面呢。”

    “说的是呗!”母亲也难免有些犯嘀咕,“他二弟也老大不小了,过不了多久也该娶亲的吧。”

    “二叔子常年在外的,这回也特地赶了回来,一到家就招前顾后的,”对于这个二叔子,“妹子”倒是挺赞赏的。

    “是噢,妈也听人说起过,‘爆竹家’*是个蛮不错的后生,精明能干的,且在外结交也不错,三教九流的,学裁缝不久自己也能上手了。”母亲顿了顿,想想又开口了,“家里两个姑子还好吧。”

    “爆竹家”老大还有两个未出嫁的妹子。大妹子倒还厚道,干的家务活儿也不少。可小妹就不同了,或许是兄长较多,又是家中老,平日里爹妈也看得重,说起来也的确比较任性娇气的。这不,就有人说她的闲话了,嫂子一过门就被她给脸色看,可就这儿家里也没谁说道她。

    “唉,三个姑子一个婆!‘妹子’啊,以后可得好生对待姑子,她们还小,你就权当多了两个妹子吧。”望着女儿默不作声,母亲便一个劲地宽慰着。

    “妈,他们家人多事也多,以后女儿也不能常来家里,爹妈可要好好地互相照应……”说到这里,女儿的眼睛都红了起来,眼泪也很快流出来了。

    “‘妹子’啊,爹妈会照应好自己的。莫担心、莫担心。”母亲赶忙掏出手帕,一会儿给女儿擦着眼泪,一会儿又给自己擦着。

    母女俩就这样擦着眼泪聊着。一个是老媳妇,一个是新媳妇,可都知有“千年的媳妇熬成婆”的说法。

    “昨天,你修全村的爹也来赶集了,是在我们这儿吃的午饭。”母亲想了想,又说,“没来吃喜酒,你爹都有点责怪他的……”

    “妈——快别说了。”女儿此时的心思似乎更重了,“那个爹的脾气——我知道的。”

    说起“妹子”那修全村的生父,也确实是个硬汉,身子骨并不硬朗,可干起活来总不装孬,谁要是缺个人手什么的叫他去,也总是二话不说的。这不,女儿出嫁那天本该来吃喜酒,可事先答应了人家的事儿也不好推托。或许,他还另有想法,女儿是别人养大的,自己没多大功劳,女儿出嫁来吃喜酒,纯属白吃喜酒,很没面子的。可女儿出嫁了,自己没来吃喜酒,又觉得有些对不住这边的老哥,所以只好借着赶集,硬着头皮来见老哥。

    不过,自打“妹子”出嫁以后,修全村的爹妈越发来得少了。

    “呵,这么丰盛哪!莫非又要嫁女啦——”

    堂屋里传来了“啊谷佬”铜锣般的嗓音。

    母女俩赶紧走出房间。

    “‘啊谷’伯伯,你老人家来啦。”“妹子”一边说着,一边忙着倒水。

    有好一阵子“妹子”没见“啊谷”伯伯了。昔日“招摇过市呼风唤雨”的壮汉,如今也是两鬓斑白,满脸皱纹的。

    “新娘子啊,今天你可得好好地敬我几杯。敬的酒越多,生的崽就越多哟——”“啊谷佬”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

    “啊谷佬”的俏皮话,把个“妹子”羞得满脸通红。“妹子”见桌上已摆了几盘菜,便又转身去灶屋帮忙了。

    “‘妹子’是应该好好地给‘啊谷’伯伯敬敬酒的。”“小生意家”听说“啊谷佬”来了,也赶紧从灶屋里出来,“我今天可要罚你喽!那天吃喜酒你可没充量。你可是个大功臣啦,今天新郎新娘都来了,我看你还怎么躲!”

    风力口的人豪爽,遇上高兴的事儿非得来个痛快不可。

    “我往哪儿躲!”“啊谷佬”自打圆场,“那天没喝充量是为了留到今天,有新郎新娘敬酒才痛快!”

    “好、好、好!”“小生意家”听“啊谷佬”这么一说,也特别高兴,“那天吃的是喜酒,今天吃的罚酒,但吃的都是‘坐上酒’!”

    “小生意家”说话办事总有个轻重缓急,既体面又得当,妹子真是打心眼里佩服这个爹。

    不等菜都上齐,亲朋好友便被招呼着上了桌了,一对新人也被安排坐好。“小生意家”两口子一个忙着劝酒,一个忙着上菜,喜滋滋地好不开心。“妹子”望着忙乎着的爹妈,猛然感到一阵心酸——才两天功夫,爹妈似乎陡然苍老了许多!

    “老哥,来,我再敬你一杯!”“爆竹家”老大与“啊谷佬”是同辈的,平日里也没少见面,自然是很随意的。

    “好!”酒过三巡的“啊谷佬”似乎兴致大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啊谷佬”酒兴大发,嘴巴子也挺利索了,说起话来妙语连珠:“新郎官的‘手艺’不错嘛,炒的菜是味道可口,娶的媳妇是有模有样,哪天做个老板——也是有声有色咯!”

    “老哥——别拿我开心喽,挑担子的小买卖跑断腿也做不起老板的。”“爆竹家”老大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文官张张嘴,武官就要跑断腿哟!更何况我这跑腿的‘火头将军’——”

    “爆竹家”老大的调侃,却也形象生动,而话中的“文官”却也抬举了“啊谷佬”。

    “唉!我算什么文官。”“啊谷佬”眯着眼望着“爆竹家”老大,笑着点了点头,做了个“挼谷”的动作,“谷好挼,人难和哟!市面上的人鱼目混珠的,谷的干湿一挼就明,人身上的‘水分’就别提有多难看清咯!唉,老喽,不行喽——”

    要说“啊谷”这个饭碗,的确不是人人都能端得起的。能分辩出谷质的好差只是个“基本功”,真正的“硬功夫”还不在这儿,既要左右逢源,又要压得住“阵”。市面上的人也够杂的,南来北往的,莫说上了年纪的人,就是一般的后生,没个两把“刷子”也休想有个安稳,做个长久!“啊谷佬”能做到这份上已是很不容易了。可对于小户人家来说,这又毕竟是个养家糊口的生计,只是现如今这档子差事,对他来说,仿佛成了难啃的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啊谷佬”一个劲地说,人老不中用,凡事都得靠后生,颇为感慨的。大家只好一个劲地对他劝着酒——人世沧桑,谁又能多么的如意!

    “妹子”默默地看着、听着,细细地品味着这酒席上的“酸甜苦辣”。

    大家一边吃着一边聊着,不知不觉地这顿饭已吃了将近一个时辰。正当人们准备撤席时,“忽”地闪进个标致的学生妹来。

    “含蕊——”“妹子”高兴地起身招呼着。

    “哎,姐姐——”含蕊笑着走了过来。

    含蕊可是个机灵鬼。今天看见新婚的嫂子偕哥哥“回门”,估摸着“天真”姐姐也一定回娘家了。便踩着钟点地过来了,可没想到还是撞上酒席了。见大家“正襟危坐”的,一时竟被弄得不好意思起来。

    望着一桌的残羹剩汤,“妹子”及家人也颇显尴尬。

    “来,吃杯喜酒!”倒是“啊谷佬”大大咧咧,“喧宾夺主”地高声嚷道。

    “才不呢——明明知道我不会吃酒!”含蕊撒娇地咧着嘴说。她与“啊谷佬”可是够熟悉的。

    “怎么,老叔叫你吃酒也不给个面子啊,哪天做了新娘子看叔怎么办你!”“啊谷佬”一个劲地乐呵着。

    含蕊被逗红了脸,没好气地说:“馋嘴的叔哎,我妈叫你去抬酒缸子,去晚了缸子里的酒可剩得只能养金鱼喽!”

    “有这等好事啊!我说你怎么来得这么巧——”“啊谷佬”余兴未尽。

    “是噢,反正叔长了双‘金鱼眼’,把酒缸当成了金鱼缸!”

    含蕊不依不挠的,把大家都逗乐了。

    见含蕊还红着脸,“妹子”赶忙把她拉进了房间。

    酒席很快撤去,大家又喝着茶聊了起来。

    望着“妹子”和含蕊进的房间,“啊谷佬”颇有一番感慨:“在这风力口我是待了大半辈子了,论起生意经来,还真没哪家比得*家的。”

    “啊谷佬”仿佛是个生意场上的老手,开始点评起风力口的商家来。含蕊家的生意是做得不错,但“啊谷佬”的话也未免有点哗众取宠,当时风力口的老字号比比皆是,其间也不乏驰骋商界的佼佼者。

    “啊谷佬”还是对含蕊家的生意津津乐道。论说这“敬文”号在风力口的确也称不上是最大的商号,但在商贾云集的地方却能名噪一时,闻名十里八乡,且常年累月地经营着“老三样”——粮、油、盐,而在当地类似的行当可有不少。据说其祖上是有名的书香世家,家里也曾出过做翰林的,这等经营也只是近两辈人的事。生意是做得红红火火,看上去却总是风平浪静,有条不紊的经营风范足见其本事了得,可整日里在那儿张罗的也只有夫妻俩,不象别家那样一大帮人围着转。

    尽管“啊谷佬”在那儿摇头晃脑,如数家珍,可唠唠叨叨地却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那叫‘论语加算盘’!”躲在里屋的含蕊可一直在细听着,早有烦燥地终于忍不住了,“啰里八嗦地又在唠叨我们家的事,就你是这镇上的‘地保’哇!”

    含蕊的一番奚落又惹得大家一阵哄堂大笑,不过她的这席话倒是“一语道破了天机”!也难怪镇上的人对她家的生意啧啧称道,这确是“敬文”号的高明之处,也是大小商家颇为推崇的。

    秉承先辈遗德,溶华夏精髓于一体的儒商风范,的确是玻蔚族人扬帆于商海的有力航舵。

    “妹子”也在饶有兴致地听着大家伙儿的说笑,耳旁又仿佛听到艄工们唱着的“万能船歌”:

    哎——

    船头能见哪咯万顷波哎——

    船尾能读哪咯万卷书啰!

    船身能经哪咯万重浪哎——

    船舱能盛哪咯万担鱼啰——

    爹妈这个家是温馨的,含蕊的姐妹情谊也是沁人心脾,可是一想到那个新家,特别是来日方长的生活,“妹子”的心里却是……

    “妹子”又拉着含蕊进了堂屋,想把大家伙儿的话听个真切。

    大家又聊了一会儿,时辰不早了,“啊谷佬”准备起身告辞,见“妹子”闷声不语的,便带着几分醉意说:“新郎官新娘子,我也不能白吃喜酒,就送你们这对新人一个字谜吧!”接着,便摇头晃脑地斯文起来:“二人抬头不见天,一女之中半口田;八王问我田多少,土字上面一千田。”

    猜字谜可是民间的一种有趣娱乐,个中往往隐含典故或寓意深刻,既能反映人的智慧,又可体现丰富的人文,且短小精悍,确实广受喜爱。“啊谷佬”在此时打出这般字谜,确实用心良苦,俗话说得好,一日夫妻百日恩嘛。其实,这个谜底是显而易见的,大家都笑而不语。

    “妹子”本来没心思猜这字谜的,融身于此般氛围却令她百感交集……

    “‘啊谷’伯伯,你吃茶。”“妹子”给桌上每人杯中加了点茶,良久,轻声地说:“一人撑篙打破天,一女许配半边田;我王头上长了角,千里姻缘一线牵!”

    “妹子”说完,便默不作声了。

    “呵,两面一底,好精妙!”

    起先,大家都很惊喜,可望见“妹子”的神情,咀嚼个中的细微,不由地嘎然而止、面面相觑。

    “小生意家”正微微低着头,觑着细眼品着茶。他今天吃了不少的酒,听完女儿的话语,泛红的脸颊竟转而红白相杂,才喝下的热茶仿佛是一口滚烫的血水,直闯心窝,半天才缓过气来。

    人们搭讪着相继离去。时候不早了,“小生意家”也提醒女儿该回去了。

    “小生意家”送走女儿姑爷后,竟呆立于寒风中。良久,才喃喃自语:生米——能煮成上好的熟饭——也不容易……也不容易……

    春节时的古镇自然别提有多热闹,“敬文”号家里更是非比寻常。除有生意场上的商贾名流往来外,镇上镇外的各界名流也有不少结交,夫妇俩游刃于官与商之间,逐追于时与势之中,里里外外、方方面面的应酬是少不了的。

    新婚的旭笙似乎对这些并无多少兴趣,除偶有招呼外多半时间还是与同学朋友来往甚多。好在刚过门的媳妇是个知书达礼之人,对在家乡小有名气的旭笙颇有几分敬重,每每旭笙出门时,媳妇总是不忘递上围巾,言语不多却异常温存,绢秀中常透露几分贤慧。旭笙对未来的家庭生活也越来越有信心了,走起路来都是兴冲冲的。

    闲暇之余,“敬文”号夫妇也在打着如意算盘。儿媳妇娶进门了,儿子天天也是开开心心的。成家之后便是立业,家里的生意是越来越忙,光眼下这些应酬都累得够呛!儿子所学的摄影技术权当一个爱好吧,继承家业才是正事,更何况夫妇俩还准备涉足其它行当,这一阵子有不少人给他们出主意呢。方方面面的人头熟着呢,树大根深的家业都够忙乎的,干嘛让儿子出外谋生。

    “旭笙啊,今天就不要再往外跑了。来,跟妈聊聊天。”

    “敬文娘子”轻描淡写地说道。当家的对她嘀咕不少回了,该是她做娘的说话的时候了。

    旭笙正准备围好围巾外出的,听母亲这么一说,只好将取下的围巾递给媳妇。

    “敬文娘子”眼瞅着小夫妻俩儿如此这般,心里象喝了蜜一般,不由得喜上眉梢,更是定了定神地冲着儿媳笑着点了点头,招了招手示意她也过来坐坐。

    佣人们赶紧泡好了茶,往火盆里添了几根炭。

    “旭笙啊,俗话说得好,娶妻生子,成家立业。以后哇,就别老是往外跑了,留着媳妇一人独守空房的……”

    “敬文娘子”欲言又止,嗔了儿子一眼,又笑着望了望儿媳妇。

    旭笙并没有理会母亲的意思,只是红着脸笑了笑。当着媳妇的面被母亲数落,自然有点害臊。

    望见儿媳妇在一旁默不作声,“敬文娘子”故意将快喝完水的茶杯仰得高高的,一旁的佣人见状赶忙过来,被“敬文娘子”一眼给瞪退了回去。儿媳妇连忙起身给婆婆斟上茶水,也给旭笙斟了点儿。

    旭笙不由地看看母亲,又看看自己的媳妇。哟,两人竟然都没啥声色。

    这儿媳一过门就得调教好!“敬文娘子”早就思量好了——自己不就是这样被调教过来的嘛,相夫教子的有口皆碑。可这刚过门的儿媳妇也是出自书香门第,还是上过学堂的,恐怕比自己念的书要多多了,调教这样的儿媳可不能走老套路,否则,儿子也会不高兴的。当家的饱读经书,同样出身于书香门第的“敬文娘子”耳濡目染,受益非浅。这些天当家的没少嘀咕,以夫妻间特有的方式指点了不少。

    “家里的生意可是越来越忙了,旭笙啊,爹妈也是一年老过一年了。”“敬文娘子”终于言归正传。

    旭笙本想过完年就偕媳妇返回省城的,没想到母亲又跟自己老调重弹,不由地有些气恼。

    “妈,我打算过了‘上七’就回省城的,这次回家都一个多月了。”旭笙当着媳妇的面,只好这么说。

    “你省城的师傅那儿改天我叫人送些点心去,顺便给他回个话就行了嘛,犯不着非得你跑来跑去的。”“敬文娘子”干脆利落地说了一通。

    旭笙给涨红了脸,又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毕竟新婚燕尔的,又是佳节喜庆期间,而这份“家业差事”却令自己很不中意,更何况自己热衷的摄影技术已学了这么一段时间,都已上手了,怎能半途而废。

    前面的铺子很是忙碌,不断传来“敬文”号老板的张罗声。“敬文娘子”不由得伸长脖子,张望着,聆听着。

    “唔——”

    “敬文娘子”从鼻孔里长长地哼出口气,用茶盖撩拨着茶面,一边喝着茶一边若有所思。

    旭笙考虑良久,还是想说服母亲:“妈,家里的事不是一直由爹和您*持着嘛。如果实在忙不过来,就多招几个伙计,了不得多出点工钱,问题也不大的。”

    “旭笙——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这可是当家的老念叨的。“敬文娘子”来了一通“之乎者也”,然后摊了摊手,“这些年来,我们家一直是将诚信、礼仪放在首位的,爷爷和你爹他们都是这样,生意往来唯恐失了规矩礼数。好不容易积下这么些家业的,随便交给别人打理,怎么放得下心来。俗话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旭笙啊,你可是个读书人,这里面的道理你该比妈懂得多。”

    “敬文娘子”又象是在开导儿子,又象是在夸奖儿子,弄得旭笙在媳妇面前好不自在。旭笙也很纳闷,为何母亲非得急着与自己谈这些。

    原来,省城的纺织业颇为景气,风力口附近十里八乡的纺纱、织布作坊也不少,渐渐地棉花、棉纱生意越来越红火了。省城有些纺织厂为求得原材料稳定,也想方设法,四处活动,相关的一些商人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早有人与镇上打过招呼了,“敬文”号人缘广,这不,有人第一个就把这些信息透露给了他。这可是既稳妥又赚钱的买卖,换了别人做梦都难得到。“敬文”号老板可是当仁不让,更不愿让别人小瞧自家,何况他家的生意本来就与十里八乡瓜葛重重,兼做这档子生意可说是“顺手牵羊”,所需的无非是本钱和“人手”。本钱自是没问题,光凭他“敬文”号的信誉,赊账都不在话下,关健还在“人手”。“敬文”号夫妇很希望旭笙成为这个主要的“人手”,先让他帮着家里,新老生意一块打理,羽毛丰满后,再独自闯荡。这可是“敬文”号夫妇最如意的算盘,他们认为儿子心高,祖传的家业对儿子来说恐怕一时难以接受,且古镇与省城相比毕竟是乡下,老让儿子窝在家里也不是夫妇俩所希望的。

    见堂屋的母子俩很难谈下去了,“敬文”号老板便端着个水烟壶,踱着方步,从前面的店铺过到堂屋来。

    旭笙夫妻俩赶忙起身。

    “敬文”号老板稳稳地坐下,刚才这边的谈话他在前面可听得一清二楚。

    “一个人要有所成就,要发达,一半靠本事,一半靠机会。有本事还要有机会,机会就是运气!”“敬文”号喝着儿媳妇递过来的茶水,慢条斯理的说:“做事要看机缘,总要顺其自然,不可强求,才称得上是天时、地利、人和。”

    当家的一番说辞令“敬文娘子”无话可说,只能洗耳恭听。

    “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为政之道,德才兼备,而德高则才正,德高才正政则顺。经商与施政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敬文”号老板四下里望了望,又用手指在茶几上点了点,“经商固然讲求随机应变,从变化中寻找机缘,但更应讲求‘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财,就是‘宝贝’和‘人才’,‘宝贝’是没长腿的,得由‘人才’带着来。载得了‘人才’,才能载得了钱财。”

    见旭笙默不作声,又说:“经商是关系到多方面利益的,而机会也是要靠大家的,所以你就要为大家提供机会,多方考虑,那么大家也会给你提供机会,这就是机缘。”

    “敬文”号老板说到这里,舒了口气,仰起头来:“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仿佛是自言自语,却是一语双关,又一字一顿。

    政道、商道、仁道,仿佛集众道于一身,总之,“敬文”号老板讲得不无道理。

    谙通融汇人情世故的商经,精明之处更显其高明,也许正是令人不得不啧啧称赞之处。

    旭笙对于父亲的经商之道无可否认,棉、纱生意的确关系到不少人家的生计,“众星共之”固然是“天幕妙景”,但其间夹杂的官僚关系也着实令自己厌恶。旭笙始终认为,经商只是谋生的一种手段,能与情趣志向相合才是人生更高的境界——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更何况自己还要立志做新文化运动的闯将。旭笙不想与父母辩什么,只是一个劲地默默考虑,如何能有个更好的办法,使自己早点脱身。

    “俗话说,商场如战场。经商好比驾驭红鬃烈马,弄得好可快马加鞭,一路驰骋,弄得不好也会人仰马翻,一败涂地。”“敬文”号老板一番话语,轻重得当。语毕,又端着水烟壶,起身踱向前厅。

    旭笙小俩口随即起身目送。旭笙低着头,双眉紧皱,心思重重;旭笙媳妇眉宇舒展,神情坦然。

    “敬文娘子”看在眼里,心里喜忧各半,而又觉得对于旭笙媳妇的事先“考虑”,似乎纯属多余起来。当家的说得也够实在了,自己也没必要“画蛇添足”,搞不好还会弄巧成拙的。

    “唉,我累了,你们俩也歇着吧。”“敬文娘子”见好就收地结束了第一轮“攻势”。

    小俩口赶紧搀扶着母亲进了房间,安顿母亲躺下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间。

    旭笙坐在案台前,双手捂着脑门,手指不停地揉着。媳妇也坐在床沿,低头不语。

    这可怎么办,怎么是好!旭笙不觉伤起脑筋来。回绝父母是断然不行的,可家里的生意与自己想从事的摄影业是“八杆子也打不到一块”的,更何况自己还有其它事情要做,到时一旦忙起来,哪还有那么多的空闲。

    该如何是好?旭笙苦闷之极,百思不得其解。

    “哥——嫂子!”

    门外传来含蕊的嚷嚷声。

    “含蕊,进来坐。”

    听到嫂子招呼自己,含蕊象兔子一般窜了进来。本来就与哥哥挺聊得来,这又添了个颇为投缘的嫂子,含蕊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只是害怕母亲唠叨,才不敢贸然出入哥嫂的房间。

    “哥,今天没出门呀,你的那帮同学朋友可要等急喽!”含蕊故意逗着哥哥。

    “啧,没看到刚才跟爹妈说话么,”旭笙没好气地看了看妹妹,“啥时能改改这俏皮劲。也不分个时候?”

    “妈还‘之乎者也’的……”,望见哥哥瞪了自己一眼,含蕊赶紧闭上了嘴。

    “哥呀,你们这新房看起来倒是挺齐全的,可我老觉着似乎少了点什么?”含蕊好象在卖弄着,眼睛还不停地往四壁扫了又扫,那乌黑的眼珠瞪得象铃铛一般,“嫂子,你说是不是。”

    满腹心思的旭笙本不想多睬妹妹,可见她搂着嫂子的肩膀,一个劲地嘻笑着,又觉得她话里有话。旭笙不由地转过身子来。

    “含蕊,别对你嫂子没大没小的……少了点什么,还不快告诉你嫂子!”旭笙故意以责备的口吻对含蕊说。

    含蕊故意不作声,眼睛直往下看,弄得旭笙不由地对她一个劲上下打量起来。望见旭笙这副憨态,含蕊“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旭笙媳妇赶忙笑着说:“含蕊啊,有什么话就快告诉你哥吧,看你把你哥弄得……”

    “好吧,既然嫂子都开口了,那我就告诉你们吧。不过,可千万别告诉爹妈,这是我出的主意。”含蕊有点不打自招的,却又调皮地卖弄起来,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旭笙小俩口都快被含蕊给镇住了。

    “我说哥呀,你可是受过新文化洗礼之人啊,今儿个怎么如此不开窍,新婚大喜也不来点新潮的东西……”含蕊故意嘟噜着嘴。

    旭笙登时臊红了脸:今天是怎么了,一大早的就受了母亲好一阵的数落,接着父亲又来个商经说教,心里正憋得慌,没想含蕊这鬼丫头又唠叨起来。

    真气人!旭笙恨不得冲出家门,让屋外的凉风清醒清醒脑子——真有点教人受不了啦!

    “唉!”旭笙短叹一声,无奈地苦笑着摇了摇头。

    旭笙媳妇见状,赶紧碰了碰含蕊,轻声说道:“含蕊,还不快说——”

    “嘻、嘻……”含蕊一个劲地笑着,然后故意对嫂子说,“嫂子啊,你可知道我哥在省城学了摄影的,我看那照像馆里摆放的结婚照挺有艺术感,挺新潮的,不过——我哥可不太热衷这些。他说归说,做归做,那些新潮的东西都只属于别人,与他可就无关喽!”

    说完,含蕊就赶忙溜出了房间,还一个劲地咧着嘴巴、扯着脖子地笑着。刚才爹妈与哥嫂的谈话,她在房间里听了个真切,也知道哥哥根本就没心思*持这些,尽管家里是用心良苦,含蕊也不希望哥哥从事这档子事,何况摄影业也称得上“朝阳行业”,省城几家照像馆的生意不是挺红火的嘛。再说爹妈早就答应到时帮哥开家照像馆的,现在又反悔了,更何况哥在婚姻方面还挺顾及家里的,尽管嫂子不错,可哥毕竟还是由当初转变过来,并没有一味地固执己见。现在哥结婚了,哥嫂也是挺好的一对,本来一家人该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却又被这么一搅和,弄得哥哥愁眉苦脸、闷闷不乐。

    含蕊心中很是为哥不平,认为爹妈在强人所难,甚至是得寸进尺!所以,她挖空心思地替哥想了个“金蝉脱壳”之计。

    还是她的鬼点子多!旭笙自叹不如,也不由地感激起来——妹妹这下可真称得上“雪中送炭”。

    旭笙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没过几天便婉转地把这事给母亲说了。论说,拍结婚照也是时下比较作兴的,可镇上还没照像馆呢,结婚是人生中的一大喜事,应该好好地拍张照片留作纪念。再说刚过年的,生意上的事还没忙开,也犯不着用太多的人手,儿子新婚带着媳妇去省城游玩游玩,也是人之常情。“敬文娘子”便在含蕊开学之前,安排他们仨一道去了省城。

    其实,“敬文娘子”执意把旭笙留在家里,也还是希望自己能早点抱上孙子,若象旭笙在省城那样老是往外到处地奔波,还真不知自己啥时能抱上孙子,“敬文娘子”喜滋滋地盘算着。可旭笙他们一走,热闹了好一阵子的家一下子又冷清了许多,弄得“敬文娘子”好不自在,整日里好象丢了魂似地,东奔奔西串串竟没个消停,见了当家的也没啥好聊的,有时竟独自抹泪,甚至茶饭不香起来。

    “怪谁呢!怪谁呢!”

    当家的见状也只好笑着打趣,望着独自风风火火的内人直摇头,却也担心她的身体,于是,总是想着法儿凑上一桌,有人陪她打牌、聊天,该不会寂寞的吧。

    却说旭笙一行到省城,亲朋好友欢聚一堂,传看着他俩的新婚照,异口同声地称其为天生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旭笙媳妇并不认生,总是周到地盛情款待客人,入得厅堂,下得厨房,颇具大家风范,令当初持反对意见者惭愧不已,甚至以其为择偶标准而大加推崇。

    高兴之余,旭笙却总是觉得有一种难言的苦涩:妹妹含蕊所出的脱身之计,只能是一时所为,绝非长久可行。而自身的愿望与父母的考虑却大相径庭,着实令自己心思重重、烦燥不安,有时他竟心不在焉,答非所问,甚至呆若木鸡一般,令大家非常地诧异。旭笙不得不和盘托出,没想到却使大家异常犯难。论说,旭笙父母对其婚姻的处理还是得当的,促成了一段美好的姻缘,也说明了旭笙父母办事精明、考虑周全,而旭笙的同学朋友都还年轻,对实业、经济却颇为陌生,所以,大家对旭笙所面临的问题都是一筹莫展。

    旭笙万般无奈之下只好求助于师傅了,他可是个有见识、结交广的人。因此,旭笙也有了更广泛的接触和了解。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中国的民族工业得到了一个发展的机会。由于战争,西方各国不可能继续以大量商品输入中国。虽然日本货的进口并不受影响,反而更增加些,但中国的进口货的总额减少是显著的。战争中有些国家需要从中国输入农产品、原材料和面粉等,而在一战期间中国的棉纺织业的确发展最快。

    但战争早已结束,中国对外贸易的入超迅速上升。与外国商品的进口剧增同时,外国资本也大举重新侵入中国,许多企业由于竞争不过外国资本而使产品滞销,资金周转不灵,有的只能停产歇业,有的被外国资本并吞或因举借外债而受人*纵,民族工业的繁荣也只能是昙花一现,而首当其冲的便是曾经发展最盛的棉纺织业和面粉业。

    旭笙觉得应立即回家与父母商谈,再说来省城已多日了。于是,从市面上买了些棉织品,偕新婚妻子速速返乡。

    儿子偕媳妇如期而归,“敬文”号夫妇真是欢天喜地,家里冷清了多日又热闹起来了。

    “旭笙啊,这些天你们在省城玩得还开心吧。”“敬文娘子”笑眯眯地望着旭笙小俩口,一个劲地上下打量着,仿佛是望着一对离巢的喜鹊又重新归来一般。

    “妈,我们在省城很开心。”旭笙赶紧回答,媳妇也在一旁和着。

    旭笙拿出新婚照给大家看,引得大家啧啧稀奇,都说比真人还要精神,还有那花啊、树的,小俩口脉脉含情、相依相偎,真令人羡慕!

    “只有省城才拍得这么好”、“只有省城才拍得这么好。”“敬文娘子”不停地重复着这句话,还一个劲地扯着袖子擦拭着相框,似乎想令其一尘不染。

    待家人高兴过后,旭笙又将从省城带回的棉织品拿出,大家更是啧啧称叹,那针面竟是如此的细腻、齐整,手感又颇为舒适。

    “这都是从省城市面随便买的,还挺便宜。”旭笙轻意地说。

    大家伙眼都看直了——多么心灵手巧的人儿才能织出这么好的货色!

    旭笙说,这些货色要么是进口货,要么是那些含外国资本的大厂子生产的,省城商店里有的是,没啥稀奇的。以后风力口也会多起来,也会越来越便宜。

    “敬文”号老板看见儿子的神态,觉得其中必有蹊跷,便一声不响地离开众人去了前面的铺子。“敬文娘子”刚才还兴奋不已的,见状忙与众人叨咕几句,便推说身子骨累了,让旭笙夫妇扶着自己进了屋,任凭众人对那些什物品头论足。

    一进屋,“敬文娘子”便问起究竟来,旭笙便将在省城了解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说道开了。“敬文娘子”听后,忙交待旭笙切莫声张,得与他爹商量再说。

    众人离去后,一家人便坐下来细谈了。

    “当家”的不愧为商场高手,他认为尽管现在不如前几年被称着民族纺织业的“黄金时代”,但棉、纱之类仍属原材料,只要能成为这些原材料的初级供应商就可,仍有相当的利润空间。而这一切都须格外慎重,颇有如履薄冰之感,当家的觉得还是自己亲自*办为好。

    眼瞅着旭笙对此早已是心猿意马,而对其带回的新婚照却也触动不小,于是,“敬文”号夫妇还是同意了儿子的要求,继续学习摄影技术,以后就开家照像馆吧。

    旭笙如愿以偿,尽管觉得颇有“人算不如天算”的味道,而此次的省城之行也的确令人感触至深。

    “敬文娘子”只是觉得儿子越发消瘦了,一再叮嘱他要注意身体,千万别累着了。虽说有点事与愿违,但“敬文”号老板对儿子却是刮目相待。子曰:事父母几谏,见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儿子的做法并不出格,甚至与自己所奉行的“事必躬亲”不谋而合,象个办事情的人,且颇有点“鹰隼试翼,风尘吸张”的感觉。既然儿子有自己的兴趣志向,并愿一如继往地为之而努力,何苦不让他走自己的路呢。再说外面的天地宽广着,未何非要儿子窝在自己身边,儿子从小就非常优秀的,还是多任其发展。

    ——风息时,休起浪;岸到处,便离船。

    “敬文娘子”对“妹子”颇为牵挂,特别是在“妹子”回门那天,含蕊回家便把一些事情跟自己说了。“敬文娘子”非常希望能与“妹子”的什么人会会面,聊一聊,过年这阵子也没能遇上“小生意家”夫妇,只是近日里晚上倒能听见“爆竹家”老大卖清汤时的叫卖声。

    晚上,“敬文娘子”便有心守了一回。这回她可是破例没上桌,看着别人一个劲地“砌长城”,自己心里直痒痒。要知道她可是这牌桌上的“铁脚”,除非她贵体欠安。

    “清——汤哦——”

    晚上,街巷里传来了“爆竹家”老大的叫卖声。

    佣人把打这儿经过的“爆竹家”老大喊了进来。平时他都是在别人家门外的。

    “新郎官哪——”“敬文娘子”面带笑容地招呼着,“好些天没吃你的清汤了。做新郎官了,清汤里可也增添了喜庆的味道咯!”

    “嫂子!”爆竹家“老大照老习惯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接过佣人递来的碗,满满地盛上,”今天的清汤还加了些虾米来,权当孝敬兄嫂……

    “那——怎么行!”还没让人家说完,“敬文娘子”便开了口,“有新郎官伺候,够受抬举的……有这份心就行了!”

    “爆竹家”老大推托了几回,怎么也不肯收这清汤的钱。在“敬文娘子”的示意下,佣人硬是把钱塞给了他。

    “新郎官哪,嫂子想跟你聊上几句,不耽误你做生意吧。”“敬文娘子”一边用调羹搅着热腾腾的清汤,一边笑着说。

    “不耽误、不耽误。”“爆竹家”老大忙不迭地说。

    敬文娘子示意其坐下,然后说:这些天怎么没见到我那干女儿?莫非她一过门就被你藏起来啦——

    “嘿嘿……她在家里……很少出门的……”

    “哟,学会金屋藏娇啦。”“敬文娘子”看了对方一眼,收起了笑容,“听说你们家磨了很多糯米粉,今天,我还想着是不是可以尝尝你们家的糯米丸子呢!”

    “爆竹家”老大无言以答。

    “唉,你倒是个既地道又勤快的人。”“敬文娘子”见对方不吱声,也不好耽搁太久,便说,“改天一定叫你媳妇来,一般我晚上都玩牌的。你们打这儿经过时,听见里面打牌就让她送几碗进来,再陪我聊聊,你还是做你的生意去,然后再一道回家,好不好?”

    “要得,要得。”“爆竹家”老大一个劲地应道。他是个聪明人,“敬文娘子”是话中有话,话中有气。

    原来,正月十四是个雨加雪的天气。因为第二天就是元宵,家家户户都要吃“元宵丸——糯米丸子”。“十四”这天一早,“爆竹家”老大就出门忙去了,过门不久的媳妇,便与小姑子一道磨起糯米粉来。以往“妹子”在家的时候,都是爹妈推磨,自己在一旁作帮手。现在过门了,作为长媳也只好自己推起磨来。别看这磨盘不大,可要不停地磨上了阵子也够吃力的,没多久就累得不行了,何况天气还挺冷的。“妹子”便歇了一会儿,没想小姑子在一旁嘀咕起来,不容自己多说,小姑子便吵开了。婆婆说道了“妹子”,弄得她委屈得流下了眼泪,在自己爹妈身边可从没有过这样子的。“爆竹家”老大回到家里也只能是两头受气,可那小姑子也实在太不懂事了。事情也很快传到“敬文娘子”的耳朵里,大家都知道“妹子”娘家与她家是“世家”。“这怎么了得,这个头可开不得!”“敬文娘子”忿忿不平,总想找个机会帮“妹子”说说话。今天总算逮着“爆竹家”老大,便不失时机地来了个“蜻蜓点水”。

    听“敬文娘子”这么一说,“爆竹家”老大自是求之不得,甚至颇有点“久旱逢甘霖”的感觉。让媳妇出来散散心也好,白天要在家做家务事的,只有晚上才能跟自己一块出来,帮着自己卖卖清汤,家里人还有什么可说——“敬文娘子”想得可真周到。

    第二天晚上,“爆竹家”老大便领着媳妇一块出来。

    “敬文”号家里是灯火辉煌,高朋满座。“敬文”号大概多喝了点,满脸酒色地坐在媳妇身边看着。

    “大伯伯、大妈。”一进门,“妹子”就有点拘束。

    “哟,新娘子来啦,快进来坐!”玩得起兴的“敬文娘子”赶忙让位给当家的。

    “敬文娘子”拉着“妹子”坐到一边。

    “好些日子没见了,也不到大妈家来玩玩,还真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呀!”“敬文娘子”一个劲地说道,既心痛又有点责怪地看着“妹子”的手,“手都冻成了这样子……”

    “不要紧的。”“妹子”轻声说。

    当“敬文娘子”问起正月十四那天发生的事时,“妹子”只是低头不语。

    “‘妹子’啊,有些事大*确没想到,你不会怪大妈吧。”

    “大妈,不会的——”“妹子”笑着摇了摇头。

    “唉——”“敬文娘子”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用心计较般般错,退步思量事事难哪!”

    “敬文娘子”的话,既象在自责又象在倾诉着百般的无奈。

    “自处超然,处人蔼然,得意欿然,失意泰然。”平日里很少介入“琐事”的“敬文”号老板也语重心长地插过话来,打出一张牌后,又说,“出岫孤云,去来一无所系;悬空明镜,妍丑两不相干!”

    “妹子”笑着眨巴眨巴眼,又似懂非懂地皱了皱眉。

    “敬文娘子”长长舒了口气,娇嗔地望了当家的一眼,当家的自嘲自解般地呵呵笑着。

    “唉,人是我谋来的,出嫁的事上也有我的份,‘妹子’啊,大妈真希望你能过上好日子。”“敬文娘子”真切地说。

    “大妈,我现在——也还好哇!”“妹子”不无感激地说。

    “‘妹子’啊,那边的事,你大妈都晓得了。唉,千年的媳妇熬成婆哟,谁叫我们是女人哪!”“敬文娘子”似乎也有着一肚子的苦水,“我刚嫁过来的时候,比你现在可难为多了……”

    “敬文娘子”欲言又止。

    “敬文娘子”以前的事,“妹子”可从未听谁说起过,一直还觉得她是世上最幸福的女人,虽说不是镇上最富有的人家,风光起来可不比谁差。

    其实,“敬文娘子”刚嫁过来时,也并不象她所说的那么艰难,只是那时候“敬文”号几兄弟尚未分开,婆婆、叔伯、妯娌的一大家子人对一个刚过门的媳妇来说却也难于应付。

    “每家都有本难念的经!”“敬文娘子”摇摇头,接着又说,“其实——这都没什么,万事开头难嘛,挺一挺也就过去了。俗话说得好,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说着说着,还利索地掸了掸手。

    “敬文娘子”的确是个不简单的人,安之若素的风范,谁个不知,哪个不晓。对此,“妹子”从小就耳濡目染的,只是这一切在今天来说更有一番感触。

    “家里去得也少吧。碰见过你爹妈没?”“敬文娘子”又关切地问。

    “在河边洗衣服时碰见过。”“妹子”轻声地说道,眼眶在烛光的照耀下仿佛比先前红了许多。

    “噢,*还会跑到上边去洗衣服?”“敬文娘子”先是有些疑惑,转而又似乎明白了,“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妹子”也笑了笑,说:“有时下边的人多,我妈就会上我这边来洗。”

    “敬文娘子”略微笑了笑:“那——见过你爹没有?”

    “爹——有时望见他站在堤上……”“妹子”有点说不下去了。

    “唉——你爹这人就是要面子!想女儿了就过去看看嘛,真是的。”“敬文娘子”有点责怪起来,“要女儿嫁得这么近,不就是想常见面的嘛。”“敬文娘子”说着说着,又用手帕擦了擦眼:“你爹妈也挺不容易的。后生时没能生养……好在领养了你。现在年纪大了,到头来还是剩下两口子……”想了想,又说,“唉,以后我们家也不晓得会怎样。”

    “妹子”听着听着,想起爹*晚景,不由地啜泣起来。

    “老跟‘妹子’说这些干什么?”“敬文”号老板似乎有些不耐烦了,“来、来、来,我不替你了。明天我还有事要忙,该早点歇息了。”

    “好、好,‘妹子’啊,来看大妈打牌。”“敬文娘子”牵着“妹子”走过去,自己上了桌,还一边抓牌一边说,“以后没事,就到大妈这儿来看打牌,别去为那些子事烦心,啊?”

    “妹子”还从来没象今天这样靠近过麻将桌。以前是听爹说起过,这麻将是由郑成功他们发明的,又是东西南北风,又是中发白,还有索(条)饼(筒)万,玩法也是五花八门。但是,玩起来到底有些讲究,手气是一个方面,关健是出牌要清醒、冷静,千万不要“犟”——用福建话说,就是“莫犟”,久而久之便演变为“麻将”了。

    “有时啊,我也挺烦的,一上桌就不想那么多了,一门心思只管打牌。”“敬文娘子”边出牌边笑着对“妹子”说,一张一弛是文武之道,你大伯伯老是这么说的。人那,只要心情好,做什么都轻松!

    “妹子”坐在“敬文娘子”身旁,一边听她说话,一边听她教着“牌技”,渐渐地,也觉得这麻将倒是蛮有味道的。

    对“妹子”来说,这可是个开心的晚上,以至于“爆竹家”老大来接她一道回家时,一路上还是喋喋不休地谈论着麻将。

    “玩麻将,说到底就是不要犟,大妈做起事来轻轻松松,玩起牌来有说有笑,今晚还赢了不少!”

    “爆竹家”老大望着媳妇津津乐道的样子,心里甭提有多高兴——呵,媳妇现在与刚从家里出来时,简直判若两人。要说玩麻将,他可在行多了。夜夜在“牌馆”里卖清汤的,俗话说得好,当居者迷,旁观者清,他可瞧出不少道道来。

    为了逗媳妇开心,“爆竹家”老大也耍起嘴皮子来:“新人那,其实,以前麻将不是叫作‘麻将’的,也不是叫‘莫犟’。”

    “那叫什么?”“妹子”瞪大眼睛望着丈夫。

    “嘿嘿、嘿嘿。”“爆竹家”老大有意地卖了一下关子,“说起来话就长咯——”

    “话长就慢慢说嘛!”“妹子”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新人那,‘麻将’其实就是‘冒将’——没有将的。”老大将清汤担子换了肩。别看这清汤卖完了,可这炉啊、锅啊、铲啊,还有那些个碗啦、勺啦,挑在肩上,“吱呀”、“吱呀”地份量不轻。

    “妹子”赶忙上前,帮着丈夫扶了扶担子里的什物。

    “俗话说,十赌九输!”老大以一种世故老道的口吻说:“在赌桌上,大多数人都是输家,只有少数是赚的。”

    “可这阵子我老听三弟说,他的那些朋友一玩准赢!”“妹子”不解地坚持着。

    “芋芋他们那些人哪——”老大想了想,又轻轻地说:“没准哪天会被人打断手的!”

    “怎么?”“妹子”吃惊地望着丈夫。

    “新人哪——”老大凑到媳妇耳边,轻轻地说:“牌桌上常有‘猫儿屎’”。

    这“猫儿屎”便是“抽老千”的意思。

    见媳妇很有兴致,老大便绘声绘色地说起来了。不知不觉地,小夫妻俩已到家了。“妹子”意犹未尽,一个劲地缠着丈夫继续讲下去。天气太冷,小俩口便在被窝里悄悄说了起来。谁知,竟没完没了的了。

    “老大呀,还不快睡,都什么时候了。明早不起床啊——还在那儿嘀嘀咕咕的。”

    板壁房间的隔音不好,弄得隔壁的婆婆一个劲地在那边埋怨。

    小俩口的悄悄话也被打断了。

    “真扫兴!”“妹子”没好气地扭转过身子去。

    老大只好赶忙安慰媳妇,说太晚了,早点睡吧。说完,便拥着媳妇很快睡着了。他的确太累了。

    虽说已是花开的季节,却也春寒料峭。

    “妹子”还未起床,丈夫已早早起床去挑水,回来时,婆婆也起床了。

    “新人呀,妈都已起床了……”老大轻声地唤醒媳妇。

    “唔……”

    “妹子”扭动着身子,伸了个懒腰——被窝里真暖和,能再多睡一会儿,该多好!没法子,婆婆都已起床了,自己也得赶紧起来,一大家子的人都得吃早饭呢。

    同屋子的几家人也起来了,整幢屋子开始弥漫着炊烟的气息。没过多久,芥菜的清香又扑鼻而来,锅里在煮着芥菜泡饭。现在是芥菜上市的旺季,风力口的芥菜播种不少,市面上卖得也挺便宜。说起这芥菜,可是好东西,别看是粗纤维,做下饭菜不怎么的,但做起菜泡饭来可香了,这是因为芥菜含有丰富的维生素。另外,芥菜略带苦味,对人体的血压、血脂的调理也大有好处,做成的芥菜团子清香无比,而芥菜咸菜更是香脆可口。

    有这么好的食物还愁干活没力气!

    “老大哥哥!”门口传来后生仔的声音。

    “哎,‘茄子’——”

    正在吃着芥菜泡饭的老大,赶紧招呼后生进来。

    “‘茄子’啊,就吃过早饭啦。”“妹子”笑着说。

    “吃过啦——大嫂子!”“茄子”笑着应道。

    “爆竹家”的旁亲也的确多,“茄子”便是三代内同属一“大房”,他们这一辈的后生有十来个,成年的后生个个人高马大,因“爆竹家”的为长,故称其为大哥。兄弟们常一起结伴,揽些肩扛手挑的生计活儿,在这水陆营运繁忙的风力口,只要人勤快、有力气,总是能找到口饭吃的。

    老大三口并两口地扒完饭,用手抹了抹嘴,冲着媳妇憨笑着,便与“茄子”一道出门去了。今天是去白马庙,那是镇上万姓人装卸货物的码头。

    “妹子”目送丈夫出门。刚烧完早饭,便忙着漱洗了,这与在娘家的习惯可不太一样。那时多半是母亲烧柴,说怕把“妹子”的脸熏黑,改天不好嫁人,可“妹子”总爱争着添柴,还一个劲地说熏黑了就不嫁人——这一切,仿佛都发生在昨天。

    家里人也陆陆续续起了床。“妹子”赶紧为爷爷、奶奶打好洗脸水。

    三叔子芋芋睡眼惺松地,刚出来就被爷爷撞见。

    “芋芋呀,清晰蛮早喔——你老人家咋舍得起来哟!”

    三叔子心有余悸地匆匆躲过,脑袋一按一按地忙着去漱洗。与兄长比起来,他可有点偷闲躲懒、调皮设法的,也颇有点不受长辈的待见。

    “乖崽,快吃。”婆婆早为三叔子打好了稠稠的一大碗泡饭,热腾腾的好让它透凉点,干力气活儿也得吃稠一点儿的。

    望见“芋芋”正在埋头吃着,婆婆又说:“你哥和‘茄子’早走了。他们去了白马庙,吃好了你也风快去。”

    婆婆怕爷爷再骂芋芋,便一个劲地说道着。

    芋芋低着头,一个劲地吃着。终于吃好了,起身时还打了个嗝儿,弄得爷爷好不气恼。公公、婆婆也在一旁闷声地笑着。

    待家人吃完,妹子又忙着收拾、洗涮了。

    “新人哪,等下把几床被子拆下来洗一洗。”婆婆抱着一盆脏衣服,边走边说:“呵,今天真是个好天气,都出太阳了!我先把这些衣服洗了。”说着便出了门,二姑子也跟着去了。

    江南的春天,往往是阴雨连绵,老天爷难得放放晴,趁着大晴之日换洗被子,是常有的事。“妹子”真想歇一歇,这些天不知怎么的,老觉得有点困,腰也不时地有点儿酸,还时常想吐。于是,便坐在床沿慢慢地拆着被子。

    小姑子在门口探头探脑地看了好一阵子,然后飞快地出了门。

    本来,缝被子的线都是打了活结的,为的是好重复使用,可有的用着用着便变成了死结了。“妹子”原本冻伤的手还没好完全,费了好一阵功夫才把几床被子拆好,当她抱着装有被单的盆子刚出门时,就见婆婆已在外面晾衣服了。“妹子”不由地加快了脚步。

    一走到堤上,便能听到河水拍打河岸的“噼噼啪啪”声响成一片,春水的气息夹杂在润湿的微风中迎面而来,象新生婴儿嫩唇的轻吻。岸边的水沫就象为宽广的水面绣出的道道洁白花边,放眼望去,却也令人豁然开朗。欢快的水鸟“叽叽咕咕”地不停叫唤着,追逐着河道中的航船。河边,已有不少人在洗着衣服、被子。“妹子”便寻了个人少的地方,忙着洗起来了。

    都说春江水暖,可这风力水还是有点冰凉刺骨的,水面的湿气令眼睛透凉透凉的,总觉得有眼泪在眼眶边滚动一般。“妹子”一边用棒槌拍打着被单,一边不时地用手揉揉眼睛。

    “哟,‘天真妹子’啊,洗那么多呀。”有人搭讪着。

    “是呢。”“妹子”笑着应道,“我婆婆刚洗好衣服,正在屋前晾着呢。”

    “你姑子不会帮你洗呀!”

    “她们还小嘛。刚才还帮我婆婆洗了衣服啊!”“妹子”轻声地说。

    “哎,‘爆竹家’真是好福气,娶了个多好的儿媳妇哟!”

    洗着洗着,“妹子”不觉想呕吐起来。

    “哟,‘天真妹子’啊,别是有了喔!”有人关切起来。

    “哎,洗得够干净的,差不多就算啦。”

    “妹子”坚持着把被单洗干净,才起身,便觉得腰挺酸的,也特别想吐。好不容易挺回了家,她就赶紧把被子晾好,然后上床躺着。

    小姑子象太监似的,对着阳光盯着被单查看了好一阵子,接着就去婆婆那儿告起状来——她发现被单有些没洗干净。

    婆婆也开始数落起来。

    “妹子”煞时觉得羞愧难当,便起身准备拿被单再去洗过。正好,刚才与“妹子”在河边一道洗衣物的几个人打身边经过,便与婆婆耳语了一番。

    “新人哪,先挂那儿,等下还要浆洗的。”婆婆略有愧疚,她也觉得儿媳妇该是有身孕了,“回屋歇着吧,洗了几床被单也够累的。”

    被单用米汤浆洗之后,会结实不少,也要暖和得多。

    婆婆不是不疼人,家里一大摊子的事,的确也够她受的。只是,那不通世事的小姑子未免太尖刻了。“妹子”来到屋后的竹林边,在太阳底下纳起鞋底来。家里的男人们干的都是些体力活儿,穿起鞋来一个比一个厉害。

    却说这屋后的竹林,也只是稀稀疏疏地长着的几棵,不过紧靠着鲤鱼塘,透过竹林还能望见对面的下湾村,倒是个挺清静悠闲的好去处。沐浴着温暖的春光,望着对面的水井、村舍,自己好象在梦中一般,恍恍惚惚地不觉落下泪来——只恨枝无叶,莫谓日无阴啊!

    草丛中有几朵野花,趁着春光绽开了笑脸,仿佛象投机商一般庆幸着躲过的严寒,向世间炫耀着灵巧的心机……

    “妹子”抹了抹眼泪,昂起头仰视着返青中尚夹杂着苍白的竹枝。有道是:

    花逞春光,一番风一番雨,催归尘土;

    竹坚雅*,几朝霜几朝雪,傲就琅玕。

    “妹子”一边闷声不响地纳着鞋底,一边不时地往堤上眺望。

    老远,就望见村里的一帮后生从堤上过来,一边走还一边喋喋不休地,象是在争论着什么。

    “妹子”估摸着该烧饭了,便起身回屋,开始烧起饭来。

    “就你最啰嗦!”拐子堂兄见“妹子”一声不吭地,便故意当面说道小姑子,“伸手吃、缩手放的,还那么多的名堂,讨人嫌不。若是你二哥在,看他怎么教训你!真是一副婆婆嘴。”

    碰巧,老大进了门,忙问怎么回事。

    拐子堂兄冲着小姑子顿了顿拐杖,便转身回了房间。

    老大望见媳妇面无表情地烧着饭,心里也明白了许多,便又转身出门,用垫巾拍打着身上的灰尘。“妹子”赶忙给他舀好洗脸水,又面无表情地把毛巾递了过去。

    一大家子就这样,各怀心思地吃完了午饭。

    今天是个好天气,码头上的活儿可不少。老大又要出门了,可想想还是叫三叔子下午不要去了,原来,上午为了揽活儿,三叔子与别人发生了矛盾,差点弄得同村的兄弟与别人干起来。

    “你这‘芋芋’咋这么没用!卖体力的还要与别人吵什么,就不能自在一点嘛。”爷爷又生气地数落起来。

    家教是挺严的。若是早两年,三叔子非得下跪不可,甚至还有“黄鱼鳅煮面”伺候——*,用藤条抽打。

    三叔子低着个脑袋,耷拉着,大气也不敢出。都说他在家里是条虫,在外面是条龙。

    公公怕爷爷气坏身子,忙说:“爹,算了,算了。下午,我去替‘芋芋’吧。”

    大家伙儿在一块干活是要算份子的,下午公公没啥事儿,便说自己去顶这个缺,要芋芋下午别再到处乱跑,就在家帮嫂子擀清汤皮吧。

    三叔子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下午,三叔子便老老实实地在家,帮着嫂子擀清汤皮子。可毛手毛脚地他怎么也擀不好,怎么也不能象嫂子擀的那样,薄如纸片。碰巧,三叔子的一帮小兄弟邀他出去玩,望着好不自在的三叔子,“妹子”只好让他去,却也再三叮嘱“不得乱来”。三叔子趁家里人不注意时,一溜烟似地消失了。

    其实,三叔子与“妹子”只差一岁,姐弟般地叔嫂却因习性的差异而迥然。平日里,三叔子在家倒也能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事,一旦与一帮弟兄们玩耍起来,却难免常惹些是非,但他的脑袋瓜子特别好使,争强好胜地也颇有号召力。

    做好馅子,擀好皮子,还得赶紧包好,晚上都得拿去卖的。“妹子”一边忙着手上的活儿,一边盘算着是否该将自己身体的情况告诉丈夫——唉,这老大在家竟是老实得出奇,连媳妇受了姑子的气,也不会出来吭半声,远不如他在外面的样子,起先,“妹子”觉得挺窝囊的。不是恨自己无枝叶嘛,现在都快有了,可得好好地庇护着,她非常希望自己枝繁叶茂!

    这阵子“妹子”都觉得累,好些天没去大妈——“敬文娘子”家了。

    晚上,小俩口挑着清汤担子往下湾走,“妹子”也在考虑着如何将自己的事告诉丈夫。

    “新人啊,这些天你也挺累的,小妹不懂事,就别跟她计较了。”倒是老大喘着气先开了口。

    本想跟丈夫说自己的事,没想,他却有些责怪自己的。“妹子”气得一声不吭起来。

    还没进门,就能听见“稀里哗啦”的搓牌声,“敬文娘子”正有说有笑地与镇上的一些人玩搓麻将。“敬文”号老板正坐在一旁,边看打牌边与桌上的人聊着近来的生意,这阵子的棉纱生意做得还算顺手。

    几个人都是红光满面的,屋子里也弥漫着酒席的气息。

    “妹子”端了几份清汤进来,几位客人陌生地望着她。

    “噢,我干女儿来了。”“敬文娘子”见状,忙打圆场,招呼当家的来替她打牌。

    几位客人一边玩着牌,一边不时地打量着这位衣着朴素的妹子。

    “敬文娘子”拉着“妹子”远远地坐在一边,悄声地聊了起来。

    “妹子”的事,她全都知道了。

    “妹子”一个劲地思忖着:大妈真是个千里眼、顺风耳,这么快就把事情了解得如此详细。

    “这以后可得悠着点,少下点凉水。”“敬文娘子”不无担心地说。

    “唉,家里的事多,哪得……”“妹子”说不下去了。

    “你老公知道了么,可别瞒着,得早点告诉他。”

    “唉——”“妹子”叹了口气,便把刚才的事告诉了“敬文娘子”。

    “这个老大!”“敬文娘子”本想责怪一番,可想想又说,“他也真是个老实人,在家又是长子,有些事……”

    “妹子”听后,有些赌气地说:“再过一段时间,我想到我爹妈家去住。”

    “噢,兴许你爹妈也该知道的。”

    上、下湾村仅有一塘之隔,人们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

    “敬文娘子”十分了解“妹子”的爹妈——“小生意家”夫妇,他们俩也是十分本分厚道的,另外,乡里的规矩也实在多。

    “回娘家——”“敬文娘子”想了想,还是说了下去,“在娘家生孩子,可只能在偏房或厨房生的。”

    “噢!这样啊!”“妹子”还是头一回听说,这下可面有难色了。

    “不过,也没什么的。”“敬文娘子”笑了笑,“只怕会弄得你爹妈为难——毕竟两家离得这么近的。”

    妹子可不愿教爹妈为难。那——只有为难自己了。

    “大妈,这也没什么的。哪个女人都要生孩子的……”“妹子”定了定神,说着说着又嘎然而止。

    “敬文娘子”会心地笑了,弄得“妹子”颇难为情的。生孩子对“妹子”来说可是头一回,“敬文娘子”是有经验的,便千叮咛万嘱咐地告诉“妹子”许多。

    “妹子”不无感激地望着这位大妈。

    老大卖完清汤便来接媳妇一道回家,“敬文娘子”又是责怪又是叮嘱地说了好一通,弄得老大既愧疚又欣喜。

    几位玩牌的镇上人好生奇怪:“敬文”号家还有这么一门亲戚,“敬文娘子”竟如此这般地殷切!

    ——殊不知:炮凤烹龙,放行箸时与盐齑无异;

    悬金佩玉,成灰处于瓦砾何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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