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远带来的护卫全被拦在帐外,他见了也不慌张,反而面露淡笑,独身一人走入主帐。

    观其外貌,身上罩着一袭枣色广袖鹤氅,腰挂玉佩锦囊。

    衣带翩翩,别有风流。

    他的眼角微扬,眉梢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朝气但又不乏稳重。

    见许裴端坐上首,他神色坦然地作揖见礼。

    “鄙人程远,奉我军统帅之令,向信昭公致以问候。”

    许裴,字信昭。

    如今天下大乱,各个诸侯身上的官职已经没了多少意义。

    姜芃姬还是丸州牧,但见过哪个州牧能攻下北疆,不仅把人北疆打残,顺带占了人家地盘?

    许裴授浙郡郡守,可人家地盘不止一个浙郡,还有沪郡以及半个漳州。

    皇室绝户,作为天下五国之一的东庆,不管是名义上还是实质上,已经算是灭国了。

    国家都没了,不少称呼自然也要做出相应改动。

    例如程远敬称许裴为“信昭公”,这就让他十分熨帖。

    当然,要是称呼为“许公”也行,但这就犯了先祖的忌讳,作为后人不能冒犯先祖。

    许裴的表情缓和不少,端着笑脸试探程远。

    程远虽然年轻,天赋也没那些个妖孽可怕,但怎么说也是经受数年高强度工作、应付各个谋士还能游刃有余的人,许裴的试探被他不动声色地借力打力,不知不觉主导话语节奏。

    区区几句寒暄,似刀光剑影几个来回。

    许裴见试探不成,转而打起了感情牌,一脸感慨地追忆当年湟水往事,关心姜芃姬的近况。

    程远一一应对,绕开许裴挖的小坑。

    有的时候,敌人的关心未必就是关心,极有可能是个大坑。

    主公的身体近况,臣子应该守口如瓶,轻易不能外露,更不能让敌对势力知道真实情况。

    程远应对得滴水不漏,许裴这边没有讨到半点儿好处。

    半晌后,许裴知道自己没办法撬开程远的嘴,只能打消不该有的念头。

    他目光移到韩彧身上,对方对他使了个眼色。

    许裴心神领会,单刀直入地问,“卿来此,不仅仅是为了问候吧?”

    程远佯装懊恼,抬手轻拍脑门,嘴里自责道,“请信昭公恕罪,方才见您如此和蔼待下,一时有些痴了,不觉忘了来意,险些耽误大事。除了问候,还有一封信函要交予信昭公。”

    许裴忍着嘴角抽搐的冲动,面上却爽朗地道,“不妨事不妨事,我与先生一见如故,相谈甚欢。要真是怪罪起来,那也是我的过错,岂能赖先生?不知这信函是谁写的?”

    隐隐的,许裴觉得这封信函才是程远出使的真正目的。

    废话大半天,终于要上正菜了。

    亦或者说——

    暖场结束,终于要到了“图穷匕见”之时?

    程远似笑非笑地看着许裴,道,“写信之人,正是令文公。”

    令文公?

    许斐?

    许裴也是演技精湛之人,反应能力让人叹为观止。

    从程远口中听到许斐,许裴立马红了眼眶,好似想起了伤心往事。

    哥哥听到弟弟盛年夭亡,但凡有些感情的,心里肯定难受啊。

    “听、听闻令文已经故去——”

    许裴声音沙哑,隐隐有些哽咽。

    程远叹道,“令文公,他用丝绦做白绫,挂于农户院中大树,踩凳悬吊,自缢而亡。”

    他刚说完,许裴失声痛哭,口中哀嚎许斐的名号。

    不少人被他的悲伤感染,默默红了眼眶。

    许裴一边痛哭一边道,“我与令文亲如手足,昔年同窗求学景象,如今还历历在目。雅集诗会,携手同游;曲水流觞,把酒共盏。本为同族至亲,虽有龃龉,但也不至于此啊——”

    不管是谁来了,见许裴如此情真意切地哭诉,哪怕是郎心似铁,那也得化啊。

    程远面上也流露出同情,但心里怎么想,没人知道。

    “信昭公与令文公兄弟情深啊。如今斯人已逝,还请信昭公勿要太悲伤。”

    许裴帐下其他臣子也跟着劝慰几句,许裴这才止住了眼泪,收敛面上的哀痛。

    他问程远,“令文的遗书,先生可带来了?”

    程远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函。

    韩彧接过信函再转交给许裴。

    许裴急忙拆开,但里面只有一张盖了许斐私印的竹纸。

    除了私印,这张纸上别说一个字了,甚至连一个污点都没有。

    “使者,这是何意?”

    许裴改了称呼,语气带着些恼怒。

    程远不慌不忙地作揖,哀恸地道,“令文公如今已经绝户了呀!”

    绝户?

    许裴怒道,“令文如何会绝户?他膝下子嗣颇丰,三子三女尚在,怎会绝户?”

    韩彧心尖一凉,方才的猜测已经被证实了。

    程远道,“山瓮城破,追兵如天罗地网,连绵不绝。令文公几番突围苦战,不慎与妻室子女失散。他为了找寻妻女,不得不掉转回头。奈何上天作弄,不仅没找到妻女,反而碰见数波追兵。一番鏖战,最后只剩两名护卫。后有追兵,前无生路,令文公这才不得不悬吊自缢!”

    许裴下意识想阻拦程远,但他知道自己要是呵斥了,变相承认逼死手足的恶名。

    程远继续道,“令文公的妻女也是命运多舛,她们与令文公失散之后,不幸碰上盗匪恶徒。恶匪壕无人***杀三位无辜稚儿,绝了令文公的血脉香火。两位庶出的女公子,同样薄命夭折。亏了令文公之妻以性命相护,这才拖延了时间,等到了大军抵达,保住唯一一缕血脉。”

    三子三女,死了五个。

    能传承血脉的儿子都死干净了,只剩一个嫡女,可不就是绝户?

    程远面色淡定地说出来意,“令文公之女,哀痛亡父膝下凄凉,斗胆借用亡父之名,向信昭公您讨个嗣子,延续许氏二房血脉。若无孝子摔盆,想来令文公在地下也难以安眠吧。”

    许裴惊得睁大了眼睛,终于明白手中这封“遗书”怎么回事了。

    这不仅仅是一张纸,上面还承载了许斐一家老小数条性命。

    许裴死死盯着程远,似乎要将他的血肉都啃下来,眼底泛着浓重的杀意。

    程远不悲不喜,好似置身事外的隐士,冷冷地看着众生百态。

    “嗣子一事,我还要和族中长老商议。我不会舍不得,但让我的子嗣继承令文这一房,若不妥当处理,外人还以为我恶意抢夺二房产业呢。”许裴道,“侄女是令文的血脉,我是她的伯父。其父之死,多少与我有关。于情于理,我都不能坐视不管,任由她流落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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