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裴老臣面露不虞之色,但他又不能对许燕筱来强。

    若真让许燕筱从这里徒步去山瓮城,天下人会怎么说?

    逼死人家全家还不算,如今还要苛待唯一的女儿?

    要是不允许,外界的流言说不定会传得更难听!

    许裴老臣仔细端详许燕筱的脸,见她目光坚定,便知道这事儿没有商量的余地。

    “时辰到了,走吧。”

    许燕筱走在送灵队伍前头,两只手一左一右抱着许斐和亡母的令牌。

    她身上的孝服十分宽大,头上戴着的又长又宽的白布,越发衬得她身形瘦弱。

    因为守孝规制,她脚上只穿着粗糙的罗袜和草鞋。

    路面不平,到处都是碎石砂砾,昨夜还下过雨,不少地方积了水坑和淤泥。

    可想而知,许燕筱执意步行的话,她会吃多少苦头。

    许裴老臣见她执迷不悟,气得甩袖,阴沉着一张脸开道。

    “起——”

    随着引魂人一声高呼,七口棺材逐一抬起。

    按照尊卑顺序,许斐的棺材在队伍前端,紧跟着便是正室夫人的棺材。

    余下五口棺材,按照庶子长幼排列,之后才轮到两个庶女。

    缟素加身,白幡高挂,纸钱飘洒,引魂铃响了一路。

    秦恭骑马跑到高处,目送这支送灵队伍渐行渐远,直至许燕筱的身影在视线内化为白点。

    “秦校尉在担心那位娘子的安危?”

    杨思见他归来,眉宇间带着愁色,笑着问了一句。

    秦恭诚实地点头,“确实有些担心。”

    许裴对于许燕筱而言,早已经不是伯父,那是逼死她父亲,间接害死她母亲的凶手。

    让年仅十一岁的她,孤身一人去满是恶意的环境,秦恭如何放心?

    杨思却道,“许娘子年纪尚小,但心思玲珑。相较之下,倒是秦校尉更加令人担心。”

    秦恭面色一怔,心尖忍不住打起了鼓。

    杨思某种程度上代表着新主柳羲,如果他不满了,新主那边也不好过。

    秦恭不知道自己哪里惹杨思生厌,忐忑地拱手。

    “恭年幼无状,还请先生指点一二。”

    杨思见他面色苍白,一副被吓到的模样,心中那点儿恶趣味得到了极大满足。

    他动手将秦恭扶起,“秦校尉这是做什么?思方才只是陡然有感,并无他意啊。”

    可他冷不丁来一句,还蛮吓人的。

    秦恭心中打着鼓,忍不住去想自己近些日子的举动,是不是犯了杨思的忌讳。

    杨思笑着眯眼,对待秦恭的态度与往常没什么不同,多少让后者安心不少。

    送灵队伍从早晨出发,直至金乌西坠,天地颜色黯然,这才抵达山瓮城。

    山瓮城易主,现任主人是许裴。

    许燕筱缓步走到城下,双目冷淡地望着略微焦黑的城门。

    她的脑海浮现那日逃亡时候看到的火光,焦黑的痕迹正无言诉说那一夜惨烈的鏖战。

    许裴白白等了一整天,晚膳都吃了,这才接到许燕筱抵达的消息。

    他忍下内心的火气,重新挂起精心准备的表情,身着素白衣裳,情真意切地为许斐奔丧。

    为了恶心许斐,他还准备一篇辞藻华丽无双的祭文。

    许裴哭了半晌,帐下臣子也跟着红了几轮眼睛。

    唯独许燕筱无动于衷,好似看着一出猴戏。

    “伯父,还请您节哀顺变。莫要哭了,否则父亲走得也不安心。”许燕筱仍旧面无表情,她用涩然地声音道,“您与父亲感情笃甚,奈何时局如此,逼不得已才会同室操戈。父亲兵败之后,绝望自缢,母亲要与他生死相随,也先一步离世……这都是命啊,伯父无需太伤心。”

    许裴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令文一事,我难逃其咎啊。”

    说罢,他又是一阵痛哭。

    许裴扮演一个痛惜侄女的伯父形象,对着许燕筱有求必应。

    殊不知,许燕筱却在这个时候给他挖了个坑。

    她面色正常地陪同许裴入城,时不时还安抚许裴,配合他演出。

    直至——

    “呀,地上这些血——”

    先前视线昏暗,如今到了亮堂的议厅,众人才发现地上出现不少痕迹浅淡的血脚印。

    顺势看去,这才看到许燕筱双足穿着一双早已破烂的草鞋,罗袜上全是血水和淤泥。

    众人看一眼都疼,这人却像是个没事人一样。

    许裴心下一怔。

    许燕筱羞惭地垂头,“伯父沉溺伤痛,无心顾及外界,侄女也不想用这等小事劳烦伯父……”

    烛火燃烧,许裴觉得面子有些拉不下来。

    如果他是真的关心侄女,怎么会连对方赤足走了这么远的路,磨破了脚底板都不知道?

    说白了,不过是作秀而已。

    如果说许燕筱只是让他觉得有些膈应,那么姜芃姬的来信却让他气得原地爆炸。

    距离许斐下葬数日之后,许裴终于收到心心念念的回信。

    许裴从信使手中取走密信,打开细看。

    一旁,韩彧和程巡对视一眼,后者眼底带着些疑惑,前者却是凝重。

    信使一来一回的时间也太短了。

    除非信使在半道上预见姜芃姬!

    韩彧眉头深皱,他已经预见结局了。

    果不其然——

    许裴的火气比想象中还要重,只见他一掌拍在桌案上,气得肩膀都在颤抖。

    “岂有此理——柳羲还真是狂妄到没边了——”

    许裴气得将信函丢了出去,桌子也掀开。

    韩彧将信函捡了回来,余光瞟了一眼上面的内容。

    九州四海,我要十成!

    区区八个字,道尽野心,嚣张和桀骜之气扑面而来。

    这不仅仅是她的目标,还是她对许裴的宣战——许裴的治地就在九州四海境内。

    她要十成,许裴只能为零。

    许裴写信去求和,她却回了这么一封信,堪比打脸。

    “九州四海,她要十成?这话,古往今来有几个人敢说?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许裴怒气不减。

    程巡也凑上来看到信函内容。

    他蹙眉道,“哗众取宠罢了,饶是前朝太祖也不敢这么狂妄。”

    许裴想和她一起分蛋糕,人家却想一口吃下整个蛋糕,不怕被噎死?

    韩彧却没有言语。

    程巡的话让许裴稍稍好受,不过一想起求和建议是程巡出的,他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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