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走在前头,手里提着的木桶里装着满满一桶衣物,这让徐卫更加疑惑了。可这又是人家家务事,不好贸然去问,便一声不响地跟在后头,观察起这何灌府邸来。都说宋代官员的待遇很高,看来此话不假。何灌为三衙长官之一,位虽高,权不重,但这座府邸却非常气派。宋代经济空前繁荣,所以建筑风格一改唐代以来的雄浑,变得纤巧秀丽,注重装饰。这何府虽不甚广,但说是园林式建筑一点也不为过。府中广植树木花草,多设假山盆栽,后院里居然还一处池塘,上架木桥凉亭。九月就在池塘边停住,放下木桶,挽起衣袖准备洗涤。

    不时经过的丫头仆妇,见到徐卫都多看两眼,甚至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也不知说些什么。偶尔几人说完悄悄话,还掩嘴偷笑,互相打闹。那何书莹的贴身丫环端着一个木盆过来,放在九月身边说道:“先洗这个,趁日头好,早些晾晒。”说罢,盯了徐卫一眼,甩头就走。

    九月应了一声,便把所有衣物集中在木桶里,拿那大木盆在池塘里舀水。徐卫见她甚是吃力,伸手去帮,九月连忙挡住,笑道:“可不敢让徐官人动手,您不如到凉亭里坐坐吧。”

    徐卫一听,失笑道:“坐凉亭里干嘛?看这满塘枯败的荷叶?还是下水去摸两截藕?”

    九月蹲在地上,一边用力搓洗着床单,一面笑道:“若是早几个月,这塘里荷花盛开,那才好看哩。”说罢,腾出一只手来,将耳边乱轻轻拨至耳后,仍旧满面笑容。

    徐卫不禁问道:“你有什么开心的事说出来听听?”

    “嗯?徐官人为何有此一说?”九月嘴里说着话,手里的活却没有停。

    “从我见到你开始,你就一直在笑,那肯定是有极欢喜的事情。”徐卫说道。

    九月搓洗床单的手稍停了一下,笑得有些勉强了:“不笑还能干什么?”

    这本是普普通通的一句话,可徐卫听在耳里没来由地生出一股辛酸来。不笑还能干什么?言外之意就是,我难道哭么?联想到她虽是何书莹表姐,却要干这些下人的活,府里的丫头也没拿她当贵人看待,心里疑惑更甚。

    “我听她们叫你九月?”徐卫试探着问道。

    “嗯,张九月。”说话间,又换了一盆水,手脚非常麻利,显然是早已经习惯了这些粗活。

    “九月?难道因为你生在九月,所以就取了这个名?”徐卫打趣道。

    没想到,张九月点了点头:“我出生时,正是九月,母亲便替我取了这名。”

    徐卫一怔,这替后辈取名向来是男子的权利,难道她的父亲……个人**,也不便唐突,徐卫遂问道:“那这么说,这个月就是你的生辰?”

    张九月终于不再笑了,低着头只顾用力地搓洗着衣物,不时拿手臂在额头上抹去汗水。或者是因为搓衣服那只手太过疲惫,她的身子渐渐有些倾斜。徐卫便再也看不到她的脸。

    “徐官人还是在这后园逛逛吧,别人要是看到,会笑话你的。”良久,张九月轻声说道。

    “笑我?这有什么好笑的?”徐卫不解地说道。同时,他觉九月的声音有些异样,便绕到前头去一看终究。对方听到脚步声,头埋得更低了。

    正要开口询问,一徐府下人匆匆而来,对他拱手道:“徐副使,我家太尉请您到书房一叙。”

    “好,劳烦前头带路。”徐卫点点头道,那人便转身走开。

    “徐官人快些去吧,谢谢。”张九月感觉到徐卫没走,低声说道。

    “谢我什么?”徐卫问道,张九月却不再回答。那头仆人一再催促,徐卫这才转身离开。听到背后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张九月终于停了下来,将头稍转,略一迟疑还是转回去,埋头苦干。

    在徐卫的印象里,古代官员的书房应该是挂着些名人字画,前代墨宝,还放上几件不知真假的古玩,最好再设一香炉,袅袅冒着青烟,非如此,不足以显示出主人的风雅。可何灌这书房,更像是个演武厅。

    却也有个书架放满书籍,前面也有张文案,置有文房四宝。可最引人注目的,还是遍布书房的兵器,尤其令人侧目的,便是那架上的一张铁胎弓。看着那张长四尺有余的强弓,不禁让人猜测,要何等的神力方能拉开这硬弓?

    何灌坐在文案后,头靠在椅背上,双目紧闭似已沉睡。徐卫进来刚站定,就听他说道:“坐。”

    徐卫也不多话,依言坐下,两人都是沉默不语。好一阵之后,何太尉像是被惊醒一般突然坐正了身子,一拳砸在文案上,沉声道:“徐卫,我想过了,这个时候才去上奏。且不说官家能否采纳,就是安排下来也已经迟了。这条路走不通的,必须另辟蹊径!”

    徐卫频频点头,到底是一代名将,静下心来立即就想明白了其中利害干系。

    “既然从全局着手已不可能,就只能在局部想些办法。根据你的推测,金军会两路攻宋,那咱们是否可以在太原和燕云做些文章?”何灌此时已不复方才六神无主的模样,沉着,冷静,不见丝毫慌乱。从他话里可以听得出来,已经没把徐卫当成外人。

    “太尉之言切中要害。”徐卫赞道。

    何灌摇了摇头,起身从文案后走出,到徐卫身边坐下,探出身子道:“虽然有这么个构想,但具体如何实施,仍旧没有头绪。据我分析,太原当无大妨,但燕云……”

    你担心燕云就对了!郭药师这个反复无常之人是绝对靠不住的!一旦金军打过来,他不但自己投降,还会裹挟驻守燕山府的数万宋军一同倒戈!而女真铁骑,正是有了熟知大宋内情的郭药师作向导,才移师直扑东京!

    但自己是因为预先知道历史走向,其他人对郭药师的看法,恐怕还是把他当作弃暗投明,认祖归宗的英雄!

    “太尉,燕云之地,有郭药师这等猛将镇守,您还担心什么?”徐卫故意拿话试探。

    何灌斜眼瞥了一下徐卫,突然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你心里真这么想的?”

    好家伙!到底是吃盐比我吃米多,居然让你看出来了!徐卫震惊之余,暗暗提醒自己,千万不要以为自己比别人聪明,这世上没有谁是傻子。

    既然把宝押在了何灌身上,要是对他有所保留,岂能取信于人?但话也不能全说,自己现在只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在没有雄厚实力以前,必须谨言慎行。

    “那我就直说了。”徐卫肃然道。

    “出你之口,入我之耳,天知地知而已。”何灌点头抚慰道。

    “郭药师是原辽国旧将,迫于无奈归降大宋,相信这点太尉心中有数。”徐卫说到此处,见何灌表示认同,才继续说下去。“对他的忠诚,我不作评论。仅叙述其迹经过,供太尉参考。辽国未亡之前,渤海之地生叛乱。辽军统帅招募辽东饥民为军,号为‘怨军’,郭药师为将领之一。但怨军成立以后,非但作战不力,反而接连生军变。郭药师在这段时期,一再反复,立于不倒之地。后辽国受宋金夹击,行将灭亡,契丹人担心以郭药师为的汉军作乱,有心图之。这时候,郭药师得到消息,才鼓动部下投宋。”

    何灌听罢,久久不语。当初郭药师以涿易二州归宋,童太师奉天子诏任其为燕山守将,不但节制所部常胜军,还兼管数万宋军。当时自己就向太师建议说,以前西军的折克行归顺朝廷,朝廷另置一兵马司,专门统率汉军。至于折克行,只不过允许他名义上一同管辖。现在郭药师来投,也只能让他节制常胜军,而汉军必须由宋将统率。但童太师一意孤行,不予理会。郭药师这个人,变数太大,实在让人难以放心。

    “徐卫,假设,假设金军攻燕山,而郭药师怀有异心,后果……”良久,何灌目视徐卫问道。

    “不堪设想!郭药师知道我军虚实,对河北地区的布防了若指掌。他一旦有变,金军就可直扑黄河!”徐卫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神色凝重。

    何灌脸色一变,切齿道:“祸根!此人执掌燕山兵权,实为朝廷大患!”但郭药师自降宋以来,官家对他恩宠日隆,这厮表面上也十分乖巧,面圣必号泣曰“臣在虏,闻赵皇如在天上!”哄得官家十分欢喜,如今已官拜节度使,同知燕山府。想动他,没有那么容易。

    “太尉,郭药师此人变数虽大,但只要他手上没有兵权,就不至于掀起大风浪来。”徐卫适时提醒道。没办法,不把郭药师拉下来,燕云之地必然失守,燕云一丢,大宋基本玩完。在河北平原上跟女真铁骑打野战,以目前宋军战力来讲,那是找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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