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湖殿上大唐新太子李世民目光炯然地冷冷注视着傲然挺身站立在他面前的原东宫首席幕僚赵弘智。赵弘智此刻发髻凌乱衣衫褴褛,脸上还带着几道伤痕,一面数十斤重的大枷戴在脖项之上,双手双脚上都带着重重镣铐,身上负担如此之重,也亏得他兀自站得如此笔直。落魄至此,赵弘智身上那股倔强傲慢的气势却分毫未减,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就那么毫不相让地与李世民对视着。两个人对视了足足有半刻工夫,李世民也不禁暗自佩服此人的风骨耐力,他冷冷发问道:“赵弘智,你可知罪?”

    赵弘智神情凛然地应道:“本官无罪,自然不知。”

    李世民站了起来,负着手在殿中转悠了两圈,转身道:“你与魏征屡次挑拨我们兄弟手足情谊,又党附庶人建成,企图谋害当朝太子,这难道不是罪?”

    赵弘智哈哈大笑:“真是天大的笑话。若非先太子太过仁德,不听我等谏言,殿下如何能宫门浴血残杀手足入主东宫?又如何能成为太子?殿下若不是太子,赵某又何来谋害储君之罪?赵某自己便是东宫臣属,怎会做谋害主君之事?”

    李世民被他刀子般犀利的言词噎得一愣,不禁冷笑道:“好一张利口,天大的罪过,被你轻轻一句话抹得一干二净,如此说来你什么罪都没有,有罪的反倒是我这个太子了?”

    赵弘智微微一笑道:“当然,殿下你屠兄弟手足于前殿,囚六旬慈父于后宫。彩虹骂名你是逃不掉了”

    李世民被他说得满面怒容,却紧咬着牙关说不出话来。赵弘智的话明彻犀利一针见血,让本来就心中不安的他根本辩无可辩。他毕竟不是出身草莽的山野无赖,家族高贵的出身以及幼年受教的耳濡目染让他无时无刻不在对自己的行为进行道德审视。在紧要关头,他确能够不顾一切拼死一搏,但一旦事情过去,他终归还是摆脱不了自己的心障。

    赵弘智又道:“其实事情本来便没有那么麻烦,殿下与先太子逐鹿大宝,殿下心狠手毒,捷足先登。俗话说成者王侯败者寇,不过是这么回事罢了如今朝廷大权握在殿下手中,规矩便要由殿下来定立,定赵某人罪不过是举手之劳罢了,又有什么好说的?何必再把赵某叫到这里来假惺惺以示公正呢?殿下的手段再高明,也难遮住天下人的眼睛。”

    沉默良久,李世民嘶哑着声音问道:“你如此冥顽不灵,可知已将全家老小置于必死之地?”

    赵弘智闻言淡然一笑,道:“殿下若已决意杀我全家我就是在说什么也是没用的。怨只怨他们投错了胎,生错了儿子嫁错了人。”

    李世民冷笑道:“对家人如此无情,你赵弘智也真可谓天下第一忍人”

    赵弘智冷冷瞥了他一眼,讥讽地说道:“不敢当,赵某自问还没有为了天下能做出自残手足威逼老父的心境修行,殿下比我强得多了”

    李世民终于压抑不住心中的怒气,咬着牙道:“你赵弘智也不是善男信女吧?这些年来,你所辅佐的太子殿下是如何对待我的?我在前方浴血奋战东征西讨,他在长安养尊处优坐享其成,还时时不忘在父皇耳边吹风捣鬼,极尽挑拨离间之能事,我常年在外,连自辩澄清的余地都没有。他不说体谅我这个弟弟的辛苦也倒还罢了,却时时刻刻想着置我于死地,这难道也是仁德之人做的事情?我为大唐江山流血流汗,他为了皇帝宝座昧着良心在背后放我的冷箭,这便是建成的手足之情兄弟之义?”

    赵弘智笑了笑道:“殿下差亦,太子殿下不过是为自保而已,根本有心害你性命。齐王曾数次向太子殿下表示愿为太子除你,若非太子严词拒绝殿下你恐怕早已为墓中枯骨了。”

    李世民一愕,却听赵弘智缓缓说道:“千不该,万不该,先太子与殿下不该生在这帝王之家。兄弟情谊毕竟抵不过社稷福祉,天下纷乱久矣,百姓心向太平,庶民祈求生息。大唐亟待一位有道明君来匡扶社稷整理乾坤,殿下功高势大,于李家一姓而言是福,于天下苍生而言是祸。太子若不能独秉大政,则处处要守殿下掣肘胁迫,如此天下虽一统,却万难大治。赵某人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但既然有志辅佐太子做一代明君,自然便与殿下势不两立”

    李世民哂笑道:“我实是不明白,你从何断定建成便是一代明君?”

    赵弘智哈哈大笑:“殿下何不直接去问皇上,为何始终不肯立殿下为太子?”

    李世民愣了一下,笑道:“父皇坚持长幼之序,又鉴于前隋明鉴,再加上我那相亲相爱的兄长和弟弟天天为我说好话,自然以我为隋炀帝,这又有什么好说的。”

    赵弘智摇了摇头:“非也,非也。一部史记,究竟要告诉世人何样道理?古来皇帝谥号,开国皇帝谥武,继其位者谥文,这又是为了什么?盖凡于乱世开创新朝者,莫不以武事立国,所谓马上得天下。然则马上得天下,却不可以马上治之。刀箭能打下江山,却不能使庶民饱暖国库充盈,更不能令政治清明国势日上开创一代太平盛世。是以武将取天下而文官治天下,自古便是历代政治之本。殿下的赫赫武功虽然炫目,却也是生灵涂炭国库空虚的根本之源,海内不定,这一层自然不用多虑。然则皇上需要的,是一个能够与民休息致天下太平的即位人选,是故殿下的赫赫武功,恰好却是殿下丧失角逐大宝资格的根本原因。”

    李世民闻言不禁啼笑皆非:“就因为这区区腐儒之论,你赵弘智就能断定我若登基必是一个无道昏君?”

    赵弘智叹道:“殿下难为一代明主,缘由有三。殿下长于征伐,疏于政事,说起来虽能头头是道,却多是纸上谈兵,不识稼穑,不知疾苦,亦不晓治政之繁难琐细,虽欲励精图治,却万难入实,如此以想当然治天下,天下虽欲不乱,其可得乎?此其一也。”

    “殿下久在军中,领兵打仗是天下最讲求效率之事,成败往往系于一发,靠的是令行禁止杀伐决断,靠的是统帅一言九鼎的权威,靠的是将士用命三军听令,然而治国行政却恰恰相反,靠的是集思广益各尽其职,自古君王无圣人,始皇帝天纵之才,却历二世而亡国,孝武帝威播四海,晚年却朝政崩坏人民困苦不得不下罪己之诏,以一人治天下,虽仲尼复生不能为也;上古三代之治,前汉文景之兴,皆非一人之治也。故而盖凡君主**专断之政,必难持久,以众人治天下,盛世可期。殿下乃治军之人,独断专行,已成习气,改之难矣,军中若有人怠慢将令,立斩之;朝中若有直臣,殿下又岂能容得?故此不以文韬而以武略治天下,天下虽欲不乱,其可得乎?此其二也”

    “殿下以宫变夺权于京师,诛手足秉政于大宝,所谓得位不正,其心必邪,纵然殿下能够容得臣下谏言用事,然事涉六月四日事,殿下能虚心雅纳否?以赵某看来,殿下秉性刚烈强悍,胸襟殊非宽广,恐万难容也。非但不能容,更有甚者,心邪则意乱,意乱则惑生,则猜忌臣下私揣他意,久而久之,治事之人唯唯诺诺,进言之士战战兢兢,凡事惧犯圣讳,则君子不行,小人生焉,天下虽欲不乱,其可得乎?此其三也”

    赵弘智长篇大论滔滔不绝,李世民初时还面带轻蔑之色,听了一阵神色便转凝重,攒眉抿嘴一语不发,将赵弘智所言每一个字都放在心中细细咀嚼。赵弘智收言,他却浑然不觉,兀自呆呆立定,脸上神色变来变去,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手心里全是汗水。

    半晌,他方才缓缓抬起头来,上下重新打量了赵弘智一番,忽地双手相合举过头顶,躬着身子对着这位钦犯深施一礼,口中说道:“先生确是无双国士,便是这一番话,李世民终生受用不尽,请受世民一礼”

    足不动身不摇,坦然受礼,口中却道:“我知殿下素有礼贤下士之名,然则赵某却不是朝三暮四的小人。太子已去,赵某毕生心血已付诸东流,而今别无他求,但求速死。死前能得于殿下面前一吐畅快,此生无撼,弘智在此多谢殿下了”

    李世民笑了笑,傲然道:“你骂痛快了便求一死,天下哪有这等便宜事?”

    见赵弘智大惑不解地望着自己,李世民叹道:“我一直不明白,父皇为何偏袒建成,又为何对我始终存着炀帝之忧。今**这一番痛骂,虽不中听,却解了我心中疑团。我平生自诩英雄,最忍不得的就是被人看不起,父皇也曾指我为昏君之材,我却能当面痛加驳斥。可是今**这一番痛责,却让我悚然心惊辩无可辩,也罢,我既说不过你,我便做给你看”

    “做给我看?”赵弘智愕然。

    “正是”李世民语气坚定地道:“我非但不能让你死,还要把你放在身边看着,让你好好看一看我这个以军功起家以武略平天下以阴谋封太子的昏君材料究竟能否做一个千古垂名的有道明君。我要让你看一看什么叫做天道有亏事在人为。我要你像一面镜子般在我面前立着,用你来警醒自己、告诫自己,要自己时时战战兢兢,刻刻如履薄冰。我不仅要让你看着,也要让父皇、让百官、让天下臣民都看着,看看我李世民究竟能否当好一个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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