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乾国大都城,宰相府内。

    七月的大都城闷热异常,此时正是晌午刚过,ri头正盛。

    十几个相府奴隶散坐在相府西院中庭的大树下乘凉,他们只有在午饭后才有些许珍贵的闲暇时光,而这段时光却被他们用来插科打诨侃天说地,哄笑声此起彼伏。

    突然有一个透着神秘的声音说道:“听说,那个在南都建康弑杀金师的凶徒抓着了,还是个汉人书生呢。”

    此语一出,刚才还喧闹嘈杂的场面立刻安静了下来。

    “黑三儿,你是不是嫌命长?怎么能在相府里说这种事情?”有人用小声的提醒打破了凝重的沉寂。

    “怕个球?现在这个时辰,那些黄金一族的大爷们都喝着冰镇过的解暑汤躲在屋里快活呢,他们又听不见。”被唤作黑三的汉子恶狠狠的盯着提醒他的那人问道:“难道还有谁要去告密不成?”

    先前好心提醒的那人偷偷看了看五大三粗的黑三,看了看对方脸上那道在炎炎夏ri里显的愈发猩红的长疤,怯懦应道:“哪能呢?我范大怎么说也是个汉人……”

    黑三脸上一副“敢乱说话就要你好看”的凶恶模样,然后继续说道:“要我说,那个书生才真他娘的算个有卵子的爷们儿!比起咱们这些人来……唉。”

    “他哪算什么爷们?不过是个徒有些蛮力的莽夫罢了。”又有人小声加入了讨论:“那黄金一族乃长生狼神后裔,天生铜头铁臂、钢筋铁骨,徒手就可撕虎裂狮。当年,万余狼兵便席卷神州统一了天下,经过这么多年繁衍生息,似这样的黄金族人何止千万?那弑杀金师之人即便再勇猛,能凭借一己之力杀尽这天下蛮夷复我汉人河山么?若那人真有读书之人的智慧,就该卧薪尝胆忍辱负重韬光养晦……”

    “韬光养晦?!呸!!谢夫子你个穷酸就知道忍!”黑三非常不满的打断了对方的话,“当初若不是你们这帮穷酸把持着朝政,讲什么‘韬光养晦’‘崇文抑武’‘文以载道,天下太平’,处处打压武将,导致那蛮族打来的时候朝廷竟然无将可用,只好让一帮没卵子没本事的太监们去领军抗敌,最后被那北方草原来的蛮夷杀的丢盔弃甲,一溃千里……你说,若不是你们这些穷酸小肚鸡肠,咱们汉人怎么能丢了这锦绣江山?”

    “这怎么能怪到我们读书人头上?”谢夫子不服气抗辩道:“你想想,到最后带领残兵反抗黄金一族的是谁?还不是我们读书人?倒是你说的那些武将,一见蛮族大军杀到,立刻就投降了蛮族……黑三你若是忘了我便告诉你,到头来亲自领兵灭了流亡的朝廷,绝了汉家江山社稷的,就是那些汉人武将!”

    “别争了!反正江山丢也丢了,亡国奴当也当了,没事生这闲气有个鸟用?”又一个声音出来和稀泥,接着他转移话题道:“我也听说再过几天那个书生就要被押送大都,估计到时候得送到菜市口活剐了……”

    “说起来真奇怪啊,那书生既然有杀死一个金师的本事,怎么还会让那帮衙役抓住?”

    “听说是自首的。”

    “这是为何?杀了人还不跑反去自首?真是糊涂!有这等本事,再加上杀金师这一大功,跑到南边怎么也能捞个将军当当——怎么能自投罗网还让人刮了?着实可惜了——哎,这消息你是听谁说的?”

    “阿丑呗。前些ri子他不是跟着枢密副使大人去南都行枢密院公干了么,据他说他是亲眼看见那个书生拎着人头到衙门自首的。”

    “阿丑?这个没骨头的软蛋,整天跟在枢密副使屁股后面点头哈腰的,真他娘的把汉人的脸都丢光了!”

    “我看你是羡慕人家吧。”

    “胡说!老子羡慕他?老子宁愿当这个,也不去捧这些蛮子的臭脚!”黑三伸出五个手指头反手比划了一下,不屑的说道。

    范大却幽幽来了一句:“就算咱们当王八,也没有喝冰镇绿豆汤的福分啊……”

    阿丑现在确实正端着一碗冰镇绿豆汤,不过他自己却也是没有资格喝的。

    在这相府西院里,有资格在炎炎夏ri享用这特制解暑饮料之人,自然是当朝太师、中书右丞相马札儿台之子,身为枢密院二号人物的枢密副使托克托大人。

    托克托年纪在三十上下,脸庞线条简练如刀削一般,双唇绷直薄若一线,挺拔的鼻梁,深陷的眼窝,褐金sè的眼球——这是黄金一族中真金部最为标准的颜sè——他的目光是那样深邃,深邃的让人看不到尽头。或许是因为这眼睛的缘故,其整个人也散发出如海般的气质,表面看似波澜不惊,却让人感觉到这平静的海洋随时都可能涌起滔天巨浪将人吞没。

    对待如此人物,阿丑在下面自然是要小心伺候,他恭恭敬敬的递上一碗绿豆汤小声问道:“大人,那个书生过个十几ri便要到大都了,您看是不是打个招呼,留他一命呢?”

    “嗯?”托克托刚把碗端到嘴边yu饮,闻听此言却眉头一皱,“为什么?”

    “大人您在南都的时候不是说过,这个书生颇有些胆sè,要收为己用么?”阿丑小心翼翼的解释道。

    “若不是你提醒,我倒是忘记了。”托克托饮了一口绿豆汤说道:“当时也不过就是随口一说,你倒是上心了。”

    “此乃小人的本分。”

    “唉,这是汉人弑杀金师的案子,在朝野造成的震动不小,若是想保住他的xing命,估计是要费上一番力气的。”托克托淡淡的说着,眼睛一直注视着阿丑面部表情的变化。

    “大人若是真心想救,怕也不是什么难事吧。”阿丑微微低着头,一脸平静无澜,“就如大人当年救我一般。”

    “嗯,这话倒让我想起了你的身世——你原本也是当朝鸿儒的学生,只不过令师抨击朝政因言获罪流放千里,你也沦为奴仆贱籍。”托克托顿了一顿说道:“你的心里可因此生过什么怨恨?”

    “若说心无怨恨也是不可能的——只是我朝黄金一族以武治国,汉人地位低下,汉人读书人的地位更是低下。吾师因言获罪,本应被腰斩于世,我身为其亲传弟子也当因连坐获罪,只是当时全凭大人尽力保护才免得一死。”阿丑也是顿了一下说道:“所以在这件事上,我对大人的感激是远远大于怨恨的。”

    托克托略微思索了一下,点头吩咐道:“你先下去吧。等那书生到了我若是还有惜才之意,定会相帮。若是有用得上你的地方,自会吩咐。”

    阿丑拱手施礼告退,托克托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这时,却有一个身影自托克托座位旁的内门走了出来,仔细观瞧,这个人的身形和容貌和托克托有八分相像,只是略微年轻了一些而已——来人正是托克托胞弟,时任宿卫亲军右翼都指挥使之职的也先。

    只闻也先说道:“阿兄,适才那阿丑对你几番激将顶撞,为何你却一味的迁就呢?若是传出去,这恶奴欺主的名声恐怕不太好吧。”

    “我不去反驳他,是因为不想让他再起抗争之心——阿弟你要知道,这个阿丑的心里锁着一头狂暴的野兽,现在这头野兽正在沉睡,我们何必唤醒它呢?我记得很久之前,有位汉人大贤曾说过‘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南下之时,阿丑曾解释过其中的意思给我听,我也觉得大有道理。”托克托看了一脸不解的弟弟继续说道:“况且救那书生这件事,救或不救主动权全在于我,既然如此,我又何苦跟一个下人争论此事呢?”

    “那阿丑不过只是一个低等贱奴,阿兄不觉得你对这贱奴太过宠溺了么?而且阿兄,你在这西院之内豢养这么多汉人奴隶,不只我和阿爸不同意,就连朝廷也颇有微词——尤其是这个阿丑,他身份特殊……”

    “对待这种心有异志却深藏不露的人,就要恩威并施——我所期望的,是这奴仆心悦诚服的驯化,而绝非出于恐惧违心的顺从;我们黄金一族若想永远做这里的主人,绝不能仅仅依靠恐惧和暴力。”

    “在我看来,只有面对主人皮鞭时颤颤发抖的奴隶,才是好奴隶。”

    “阿弟,你要记住,仅仅靠皮鞭的鞭笞,是绝对征服不了这些汉人们的。”托克托望着门外淡淡说道:“尤其是这个阿丑,一味欺压只会让他心生反抗,也正如他真正的名字——莫降!”

    “可是,阿兄,朝廷那边……”

    “朝廷的意思我当然知道,可不到万不得已,我是绝对不会杀了他的……”

    其实,阿丑长的并不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还颇有一番文人特有的洒脱气质。奴仆短衣打扮下更显的他身材瘦高,随意箍在头上的一方唐巾总是约束不住几缕跳出来的长发。略显削瘦的脸上有着与弱冠之龄不符的些许沧桑,看似寻常的五官搭配到一起,显出一种北地汉人特有的大气,尤其是两道蚕眉下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似乎永远都有那么一两点桀骜不逊的星光在其中跃跃闪动。

    “莫降!”一个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他不用猜便知道谁来了,在这个相府内,唯一仍叫他真名的,也就只有那个家伙了。

    “都从建康回来好几天了,怎么也不去找我?”这是个明显带有几分稚气的声音,细细品味,还真有一种画眉轻唱的味道。再观其人,粉嘟嘟的娃娃脸,明亮清澈的眼睛,小巧的鼻子,圆润的小嘴,娇小的身躯却套了一件男人穿的宽大长袍,那顶硕大的方帽几乎能把整脑袋都罩起来了。

    莫降看着对方的滑稽模样强忍笑意,露出一脸无辜的叹道:“我这不是刚回来,繁琐杂事太多,还没来得及么。哎,管事流……”

    “说了多少遍了,不要叫我管事流氓,叫我本名,刘芒!”

    “好的,流氓。”莫降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其实我一直想弄明白一个问题,你一个女儿家,怎么就起了这样一个容易引起别人误会的怪名字?”

    “嘘——!”刘芒小声道:“你是要害死我啊,这么大声说出我是个女人。”

    “切!整个相府内,估计也就只有你一个人还把自己当男人了。”莫降无奈的耸耸肩。

    “你不要老是打击我好不好?”刘芒有些委屈的说道:“我可是身负教廷的重要使命打入相府内部的——可是按照你的说法,首先这外貌上就不过关,那么我还要怎么暗中进行教廷的大计?”

    “还说什么大计。”莫降很是残忍的点醒了对方,“说白了吧,你就是光明教派到朝廷里的人质,并以此来表示他们对朝廷的忠诚以求的自身的安全。当然,也不排除他们想锻炼你一番的可能——不过我倒是认为,他们是想把你这个拖油瓶一脚踢开。”

    “什么拖油瓶!?”刘芒不服气申辩道:“我可是光明教圣女……”

    “对,圣女,剩下来没人要的女人——你都说了成千上万遍了。”莫降不耐烦的说道:“说吧,找我什么事?如果仍是想拉我入教就免了,我可没兴趣成为你所谓‘大计’中的第一个牺牲品。”

    “总有一天,你会被我的真诚感动然后沐浴在光明的圣光里的。”刘芒坚定的说道,看对方有拔腿就逃的趋势立刻转口道:“莫降,前几天我收到确切消息,南边义军要派人潜入相府,代号囚徒。”

    “关我什么事?”莫降摊开双手问,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淡模样。

    “咱们都是汉人啊!当然应该帮助那个人了!”刘芒对莫降漠不关心的态度很是不满,“听说那边的战斗陷入胶着,这时候如果能协助那个人拿到情报,说不定能扭转战局,事关汉人的江山……你这是什么表情?你不会真把自己当托克托的心腹了吧?”

    “你知不知道我前些ri子去了南都建康?知不知道前些ri子托克托去南都就是到行枢密院督战的?知不知道现在那些所谓的义军被追的满山乱串?什么‘战事胶着’,全是那些有野心的家伙们放出来骗人的鬼话罢了。”莫降又看看刘芒说道:“哎?你不是光明教徒么?怎么又跟那些叛军扯上关系了?要是让这相府内的大人物们知道了,岂不是要给光明教带来灭顶之灾?”

    刘芒满是委屈的解释道:“这是教廷传达给我的命令,让我试着在传播教义的同时宣传义军义举。我也认为,若是两者结合起来,对传教大有益处,所以就答应了。我知道你鬼主意多,所以就来找你商量商量……”

    “这种机密你也敢跟我这个外人随便透露?”莫降心中叫苦,嘴上却是说道:“管事流氓,以你的能力和涉世经验来看,你还是老老实实的在这相府里当你的质子吧!至于什么大计和教廷命令,最好烂在肚子里——算了,您还是回去老老实实睡个午觉然后把它当个梦忘掉吧……”

    “为什么?”

    “笨蛋!话都说到这种程度你还不明白?”莫降压低声音说道:“你们光明教可能是准备干件大事,然后要把你当弃子处理掉了!”

    “怎么会……”刘芒的语气里全是不敢相信。

    莫降解释道:“以你所说你在教中身份,那些教廷的领导者怎么会不知道你的xing格?在知道你底细的前提下还把这等掉脑袋的事告诉你,这明显是要借胡人的手干掉你——然后,他们再以此为借口和朝廷决裂,顺势加入叛军阵营,捞取人心支持。”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吧……而且到目前为止,我也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你不会出卖我吧?”刘芒低下头讷讷道:“还有,他们是义军,不是叛军……”

    “唉——!”莫降仰天长叹:“你真是无可救药,无可救药啦!”

    刘芒却没有理会莫降的评价,带着坚定和决绝的语气又抬起头说道:“就算真的如你所说,若是以我之死能换来教义的广泛传播,那我也死而无憾了。”

    “我真不想打击你这殉教的热情。”莫降话锋一转说道:“可是你真的以为那些叛军真的崇尚你们光明教所宣扬的那些教义么?他们选择跟你们合作,也不过是为了给叛乱寻找一个冠冕堂皇的幌子罢了,而且跟你们合作还增加了天下信徒这一兵源,何乐不为呢?”

    “为什么你总把人心想的那么yin暗?”刘芒眉头微蹙问道。

    “这世间有光明就必然有黑暗。我只不过是把那些黑暗放到阳光下曝晒给你看罢了。”

    “可我总觉的我们应该多关注一些光明。”刘芒思索了一会继续说道:“就像相府里的这些仆人们,那黑三大叔看似凶恶,其实很讲义气;那范大看似怯懦,却很善良;那谢夫子看似孱弱,其实内心最为坚强,他每逢闲暇总该用树枝在地上写些什么,证明他一直坚持着读书之人探求天道的执着;至于你么,我总觉的你心里藏着无边的黑暗……”

    “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总爱粘着我了。”莫降恍然大悟般打断了对方的话,“原来在你眼里,我的内心是这么的黑暗,所以才想用光明感化我么?”

    “感化每一位世人,都是我光明教徒的责任。让他们相信这世间有光明,而且只要相信,便能沐浴在这温暖的光明之中……”

    “打住!”莫降举手示意对方住嘴道:“我只是想提醒你,你们教廷可能不怀好意,只是想让你多一个‘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心眼,免得被人利用被人骗了还不知道……”

    莫降说着,便转身走了。该说的他都说给这个小丫头听了,至于对方接受与否,他却并不强求。他点醒刘芒的原因,也只是他不希望这个纯洁的小女孩成为那肮脏的斗争里无辜的牺牲品,若刘芒在明知前面是火坑的情况下仍要往里跳——他莫降现在虽然没有能力扑灭那大火,但是却有能力拉住对方——她若要真要跳,就拉她一把好了,谁让这个小丫头在全府的奴仆们都刻意疏远自己的时候,仍冒着被众人孤立的危险陪自己说说笑笑给自己带来那么多欢乐呢——无论莫降心中是否有太多不为人知的yin暗,他却一直认为那个小丫头的心中充满了美丽而纯粹的光明。况且,莫降觉得,自黄金一族崛起之ri起,汉人流的血已经太多了……

    是夜,莫降站在窗前,看着被乌云染黑的夜,思索着什么。

    “一场暴雨,根本冲刷不尽黄金一族对这片土地上的人民犯下的罪恶;血债,终究是要用鲜血来偿还的……”他犹如自言自语般低声说道。

    一道巨龙般的闪电突然撕裂了夜空,将天下的一切都染成了惨白,迎窗而立的莫降微微皱了皱眉头,似乎又开口说了些什么,但话音却完全淹没在震天的雷声里不可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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