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由检端起金杯不语,沉默片刻,深沉地叹一口气,将金杯放下。吴祥等几个在乾清宫中较有头面的太监,他们窃听到巩、刘二皇亲向皇上建议在宫中举火**并烧毁三大殿的话,并不知道皇上在衣襟上写遗诏的事,所以都认为皇上会放火焚烧三大殿和乾清宫。

    他们还将这一消息告诉了王承恩。王承恩也认为这样的办法最为合宜,不但皇上为祖宗江山死得壮烈,死得干净,而且也不将巍峨的宫殿留给“逆贼”。王承恩担心敌兵马上来到,又忍不住向朱由检问道:

    “陛下,可否命内臣们赶快搬运木柴?”

    他摇摇头,没有说话,伤心地向魏清慧望了一眼。

    魏宫人轻声问道:“皇爷,有何吩咐?”

    朱由检叹口气,说:“朕将如何自尽,在昨ri午觉中已经决定了。”

    此刻,朱由检的眼前又浮现出噩梦中看见的那幅图像:一个末代皇帝,皇冠落地,龙袍不整,披散头发,舌头微吐,一只眼睁,一只眼闭,上吊而亡。但是他没有对魏清慧说出他昨ri梦见的可怕图像,一口将酒喝干,将金杯铿然放到桌上,大声说道:

    “斟酒!再斟一杯!”

    王承恩骇了一跳,说道:“皇上,奴婢侍候皇上多年,深知皇上励jing图治,勤政爱民,不幸到了今ri,深怀亡国遗恨。可是皇上,您听,玄武门已打五更,再耽误就来不及焚毁宫殿了!”

    几天来朱由检常想着一些国事上的重大失误,致有今ri亡国之祸。他有一套习惯思路,自信很强,认为许多重大失误,都是诸臣误国,他自己没有错误。近些ri子,他眼看着将要亡国,每次回想亡国的各种原故,有几件大事使他痛恨朝中群臣,无法忘怀。

    第一件,在几年前,护龙军的兵力还不像今ri强大,朝廷有机会言和。他同杨嗣昌都主张同护龙军言和,求得同护龙军息兵,甚至承认龙辰辽王之位,就让他列土封疆世代镇守辽东就是,为的就是使朝廷摆脱两面作战困境,专力对付“流贼”。

    不料消息再次泄露,举朝哗然,群起攻击与护龙军言和,杨嗣昌被迫离开朝廷,出外督师,死在湖广。继杨嗣昌主持中枢的是陈新甲,也知道国家当务之急是同护龙军言和,以摆脱两面作战,内外交困之局。和议似乎即将成功,不料消息泄露,又是举朝大哗,比上一次攻击和议的言论更为猛烈,他迫不得已将陈新甲下狱,斩首。

    假如当时朝中文臣们稍有远见,避免门户之争,都肯从大局着想,使和议之策成功,朝廷暂缓东顾之忧,国力不致消耗净尽,何有今ri!假如杨嗣昌和陈新甲有一个不死,留在朝廷,何有今ri!尤其他近几天时时在心中痛恨的是,关于南迁的事,何等紧迫,满朝文臣们各存私心,大臣反对,小臣不敢坚持,致有今ri!还有,关于调吴三桂来京勤王的事,又是何等紧迫,朝廷上好些天议论不决,贻误军机,坐等流贼ri夜东来,致有今ri!……

    “斟酒!斟满!”他大声说,咬牙切齿。

    王承恩浑身打颤,赶快又斟满金杯。朱由检伸出右手中指,在金杯中蘸了一下,在案上写了一句话叫王承恩看,随即端起金杯一饮而尽。他在案上写的是:

    “文臣每(们)个个可杀!”

    看见了朱由检写的这句话,王承恩感到莫名其妙。他断定敌兵正在向皇城奔来,进了皇城后就是毫无防守能力的紫禁城,再不赶快为焚毁乾清宫和三大殿准备好弓卜之物,后悔就来不及了。他望着皇上说:

    “陛下,乾清宫……”

    朱由检心乱,没有听清,以为催他自尽,他冷静地说道:“不要担心,还来得及,来得及。”

    正在此时,从西城外又传来了一阵炮声。朱由检浑身一震。

    王承恩又催促说:“皇上,需要赶快准备……”

    朱由检说:“朕早已反复思忖,拿定了主意。你等一等,随朕出宫,再斟一杯!替王承恩也斟一杯!……王承恩,饮过了这杯酒,你就随朕出宫!”

    王承恩说:“可是皇爷,如今已无处可去,只有在宫中放火……”

    “三大殿和乾清宫不用焚。”

    “岂不是留以资敌!”

    朱由检没心回答,饮下去最后一杯酒,命王承恩也饮下杯中酒,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动身。侍婢赶快从桌上捧起宝剑,准备替皇上系在腰间。但朱由检心中明白这宝剑没有用了,轻轻一摆头,阻止了她。他对乾清宫的掌事太监吴祥一句话:“你们赶快逃生吧,不需要伺候了。”他对王承恩说了句:“出玄武门!”随即从宏德殿出来了。

    从乾清宫的宫院去玄武门,应该出rijing·门或月华门向北转,可是朱由检一直往前走,出了乾清门。站在乾清门前,回过头来,伤心地看了片刻,落下了热泪,在心中说:“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又向南看一眼建极殿(三大殿的后边一殿)的高大影子,叹了一声,心中说:“再也看不见了!”他忍耐着没有痛哭,因为已经没时间哭了。

    到了此时,王承恩、吴祥等人才知道皇上无意焚毁乾清宫和二大殿,但是不明白什么原因,也不敢再问。吴祥率领乾清宫的全体太监和宫女送皇帝出乾清门。

    一个太监牵着太平騟在乾清门外等候,另一个太监搬了马凳,还有四个太监用朱漆龙头短棒打着四只羊角宫灯侍候。朱由检上了御马,接了杏黄丝缰,挥手使牵马的和打灯笼的太监都不要跟随,只要王承恩跟在马后。他从乾清门外向东,到内左门向北转,向东一长街(乾清宫和坤宁宫东边的一条永巷)方向走去。

    太监和宫女们一直跟随到内左门,跪下去叩头,吴祥等同时哽咽说道:

    “奴婢们为皇爷送驾!”

    虽然天sè已经麻麻亮,但永巷的两边都是很高的红墙,隔红墙尽是宫殿,加上天sèyin沉,永巷中的夜sè仍然很浓。朱由检骑马向玄武门走去的影子很快消失在永巷的yin影中,看不见了,但还能听见渐渐远去的马蹄声音。

    平ri皇上晚间出乾清宫,总是乘步辇,华贵的灯笼成阵,由太监和宫女簇拥而行。众人第一次看见皇上是这样出乾清宫,忍不住望着皇上的马蹄声逐渐远去的方向伤心,呜咽出声。她一呜咽,许多宫女和太监都跟着哭了。

    在黎明前靠近乾清宫、交泰殿和坤宁宫旁边的永巷(宫中称为东二长街)中,这时候特别幽暗,凄风冷雨,没有人管的路灯大部分已经熄灭。孤单的马蹄声向北走去,在接近玄武门的御花园方向消失,而乾清宫院中的太监和宫女们送别皇上的哭声还没有完全停止。

    天sè更亮了。玄武门城楼上,报晓的鼓声停止,云板不响了。内城各门大开。大顺军开始从不同的地方整队人城,而李过和李岩等率领的清宫人马也从西长安街来了。

    朱由检经过御花园时,一只黑sè大鸟从古柏树上扑噜噜惊起,飞出紫禁城外。

    守玄武门的太监已经逃散,只剩下两个人了。他们看见皇上来了,赶快将门打开,跪在路边,低头不敢仰视。

    朱由检出了玄武门,又走出北上门,过了石桥,越过一条冷清的大路,便进人万岁门,来到煤山的大院中。那时煤山上和周围的树木比现代多,范围较大。朱由检来到院中,在西山脚下马,有一只夜间从鹿舍走出的梅花鹿从草中惊起,窜人密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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