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来自塞北荒原在那种冬天长达八个月,呵气成霜的艰苦环境下,凡是能顺利长大成人者,身体都强悍到了一定程度被安禄山绑架或者招募入伍之后,终日又以屠戮草原上的无辜部落锻炼杀人本领,故而个个身上死气十足此刻倾巢而出,宛若群鬼现世,连头顶上的日光都在一瞬间被压得黯淡了数分

    然而如此浩大的声势,给崔光远、贾昌、苏震、赵复等降官降将带来的冲击,却远不如前两波骑兵一些先前已经被战场上的杀气吓得面如土色者,此刻也纷纷抬起头来,目光里依稀露出了几分期待

    对于如何领军作战,这些人的确都是外行可论起勾心斗角,颠倒黑白的本事,能在当年大唐朝廷里拥有一席之地的人,谁都不会太差孙孝哲毕竟是武夫出身,他刚才杀人灭口的举动也太稚嫩了点儿落在崔光远和贾昌等人眼里,简直就是欲盖弥彰

    定南将军周锐死了被安西采访使王洵阵斩这意味着什么?要知道自打两百多年前,在中原战场上,武将单挑就已成了历史像定南将军周锐这样的高级将领,身边护卫至少不下百人在近百名护卫的重重包裹下,他依然唐军阵斩那么,将定南将军周锐及其属下一举击溃的那支队伍,会强悍到何等的地步?

    想一想,就令人热血沸腾从叛军起兵以来,一直到今天早晨为止,官军总是一败再败,大伙几曾听闻过如此令人振奋的消息?很多人其实心里头已经彻底绝望,认为天命已经不再属于大唐可这一刻,希望却如同余烬中的火星般,重冒出了微弱的亮光

    尽管,这一刻,大伙都穿着叛军的衣服

    那微弱的火星是如此的炙热,烧得众人几乎无法平静呼吸一个个瞪圆的眼睛,伸长脖颈,向战场中央翘首以盼若不是身边还有很多叛军的步卒持刀监视,恨不能策马穿透那层浓浓的黄色烟尘,亲眼看看对面的大唐男儿,究竟是何等的威风

    大唐,大唐,曾经四夷来朝的大唐曾经所向披靡的大唐拥有她时,没人觉得珍贵等到她突然分崩离析了,众人才忽然明白过来,自己的命运其实早就和国家的命运绑在了一起,谁也无法独善其身了

    他们自己的伤亡如何?

    他们在击败定南将军周锐所部之后,会立刻收拢阵型,以防受到叛军反扑么?

    他们能是曳落河的对手么?毕竟曳落河是拿人头堆出来的魔鬼,并且个个都身披两层铠甲?

    没人能给出答案,包括对安西军情况最为了解的边令诚,此刻也死盯着曳落河们的背影,面颊不断抽搐

    近了,近了,曳落河们骑术精良,身手矫健,策马冲过几百步的距离,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情然而这一弹指的瞬间,对边令诚、崔光远、贾昌等人来说,却像数万年般漫长

    他们的眼睛紧紧盯着曳落河们的背影紧紧盯着马蹄带起的暗黄色烟尘紧紧盯着这团烟尘不断加,盯着这团烟尘无法阻挡地向战场中央那团烟尘靠拢,碾压盯着第一道血光冒出,盯着第一匹战马倒下,盯着第一个人飞上天空,还有尸体下落时,那片耀眼的血光

    没人能分辨出战死者的身份,被又浓又厚的烟尘所阻隔,连两军交战的声音听起来都模模糊糊然而在下一个瞬间,所有声音却又突然变得清晰无比,惨叫声,悲鸣声,呐喊声,还有兵器互相撞击时发出的脆响,鲜血喷到空中时的呜咽,甚至连灵魂脱离躯壳时的哭泣与不舍,都被秋风从战团中送过来,一丝不漏地送进众人的耳朵,送进众人的心脏

    凝聚于战场中央的烟尘突然散开,曳落河们的身影在烟尘中出现借助战马冲起的度,他们挥动手中的铁锏、狼牙棒和铁蒺藜,砸向挡住去路的人,不管对方身上穿的是大唐国铠甲,还是大燕国征衣而那些挡住了曳落河前进路线的人,则像秋天的麦子一样向两旁倒去,白花花的脑浆和红鲜鲜的血肉四处飞溅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曳落河们大声咆哮,鬼哭狼嚎将恐惧向瘟疫般,播洒进战场中所有人耳朵没有愿意跟魔鬼和野兽作战,也没人愿意跟魔鬼和野兽同行,挡在曳落河前面的人纷纷避让,其中有阿史那从礼的部族武士,也有从西域远道赶来的诸侯联军

    黑暗迅笼罩了大地,然而却忽然又有一道雪白的亮光,挡在了黑暗面前还没等大伙看清楚光明的来源,黄色的烟尘忽然又合拢,吞下了交战中的敌我双方,也吞下了一切声音

    “哇”有人受不了战场上传来的压力,狂吐不止吐完了,却连嘴角的秽物都顾不上擦,继续抬起眼睛观看秋风若有若无,暗黄色的烟尘忽浓忽淡,传过来声音和画面,也是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断断续续大伙仿佛什么都能看见,又仿佛什么都看不见因为屏吸屏得太久,忘记了换气,而被憋得头晕目眩,却始终不愿意把目光收回来

    无论在内心深处期待孙孝哲打赢这场仗,还是王洵打赢这一战,他们都期待着最后的结果可最后的结果偏偏迟迟不肯现身,孙孝哲带着曳落河已经冲进战团有一段时间了,那道白色亮光的出现,也有一段时间了可到目前为止,整个战团却依然处于胶着状态只看见不断有人倒下,不断有肢体飞出,不断有失去主人的战马悲鸣着跑向荒野,却看不到任何胜负已分的端倪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是曳落河们在咆哮

    “呜呜呜呜呜呜”这是安西军在邀战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身边的战鼓响个不停,被孙孝哲留在中军的心腹们,将鼓面都敲破了,兀自不敢罢手

    血雾从战场中涌起,涌上天空,给天空中的云朵染上一团红色镶边儿仿佛不忍再继续看下去,天空中的太阳悄悄地躲入了云层之后战场中的景色瞬间变得昏暗起来,各种交织在一起的声音,也变得愈发压抑崔光远、贾昌等人盼望着、期待着,期待着,盼望着,越是关心,越觉得恐慌以至于有股寒流从脚底慢慢涌了起来,沿着小腿和大腿进入腰腹,进入胸口,将心中的火焰慢慢包围,慢慢压得暗淡无比

    他们的四肢和血液也变得一边冰凉战斗胶着的时间越长,对人数少的一方越是不利而众所周知,安西军参战人数,只有叛军的三分之二他还能支持多久?他能不能平安撤离?一时输赢其实没有必要在乎,毕竟他年纪只有孙孝哲的一半儿,日后还有的是机会卷土重来

    “咚——”“咚——”“咚——”就在大伙等得几乎精神崩溃之际,几声单调的鼓声,从战团后透了出来,透入人的的耳朵

    舒缓而坚定

    是安西军的战鼓肯定是先前就是隐隐听见了这种鼓声,孙孝哲才变得焦躁不安一霎那,崔光远几乎要跳下战马,跪在地上感谢上天他还在坚持,他还没有战败,他还有希望平安撤离,安西军还有希望保留一丝火种,大唐还有希望保留一线生

    “咚——”“咚——”“咚——”,仿佛是幻觉般,鼓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节奏却始终没有任何变化崔光远等人不敢眨眼,不敢呼吸,不敢做任何动作,唯恐一不小心,就从美梦中惊醒,从此永远与光明隔绝

    黑暗,无边无际的黑暗,笼罩着整个永乐原太阳被乌云挡住了,秋风冷得像万针攒刺几名同罗族武士的身影从暗黄色的烟尘中显现出来,紧跟着,是几名室韦武士,几名奚族武士,还有几名不知道属于哪个部族的武士

    他们的身影越来越多,越来越清晰,黑压压得铺天盖地黑压压遮住所有人的眼睛如群狼过境,如百鬼昼行,如地狱开了到口子,吞噬掉了人间所有生机和色彩

    忽然,有一道白光从黑暗背后升了起来,明亮无比带着万均之势,将头顶上乌云,硬生生捅开了一道缝隙万道阳光就从缝隙中泄了下来,与地面上的白光一道,将黑暗撕得四分五裂将秋天的永乐原,重染得一片翠绿,生机勃勃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踏着低沉而坚定的鼓声,白光缓缓前推挡在白光前的叛军将士,如同攒了一个冬天的积雪般,土崩瓦解黄色的烟雾散开了,代之的是耀眼的瑞彩一整队安西军的将士披着万道流苏,大步走来,手起,刀落,所向披靡

    阿史那从礼在逃,室点密在逃,扫北将军王宏、讨虏将军薛宝贵,个个魂飞胆丧,满身是血跟在他们身后,是大队大队的同罗人、室韦人、高句丽人,还有数不清的渔阳精锐,一个个头也不敢回,狼奔豚突

    孙孝哲本人也被挟裹在溃兵中间,随波逐流近千曳落河此刻已经剩下不足四百,并且个个惊慌失措,魂飞胆丧而一队又一队安西军骑兵和西域诸侯联军,则从侧翼包抄过来,像捕猎中的狮子般,将自己看中的目标拖出逃命队伍,咬翻在地,撕得粉身碎骨

    安西、俱战提、东曹、木鹿,最后映入众人眼中的,是数杆鲜艳的战旗在鲜艳的战旗中间,有一面猩红色的大纛,被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猎猎飞舞那上面写着一个所有人都熟悉大字,“唐”

    崔光远抹了把脸上的泪,转身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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