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七时三十分,大庆殿。

    赵与莒回头看了看御帘之内的人影,又看了看史弥远,再看了看朝堂上的群臣。

    他神情极度不安,眼中满是迷茫,仿佛对目前生的一切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史弥远虽然盯着御帘之后的人影,实际上却用眼角余光看着天子面上神情,见天子不再象平日那般淡然,不知为何,他心中略略有些放松。

    天子的反应与他想象的一模一样,待事后好好抚慰便可,如今必须乘势追击,不得让太后拖延下去。

    “要哀家撤帘?”

    御帘之后的杨太后终于说话了,象是自言自语。她知道今天是决战之日,也与杨谷、杨石等做了种种准备,但史弥远一党开头把攻讦目标集中在真德秀等人身上,让他们预先的准备招数未能用上,接着突然间由史弥远亲自难,直指杨太后,令杨氏一党一时错愕。

    杨太后话之后,杨氏一党才回过神来,立刻有人大骂道:“史弥远,你这奸贼,莫非是要做曹操不成?”

    史党都注意着史弥远的神情,只见史弥远冷笑,举手,戟指。

    “太后,请撤帘。”

    “哀家……”“殿前侍卫何在。替太后撤帘!”

    随着史弥远一声令下,夏震当先应诺,他早就在等着史弥远地命令。大踏步走向御座,伸手便去掀那御帘。

    这又是韩琦故伎了,当初韩琦迫曹太后撤帘,便是亲自去掀帘子,曹太后无奈之下,便只能应允。

    虽是韩琦故伎,杨党却无人想得出应付方法,这殿前司掌握于殿帅夏震手中。而夏震又是史弥远死忠亲信!

    史弥远这一招是直接撕破了脸,赤的逼宫。但这一招却是最有效的,有韩琦这位榜样在前,便是攻击他目无太后,却也于他无损。况且,当今天子毕竟不是太后亲生之子,日后也不虞天子碍于母子之情而怀恨在心,相反,替天子喝退垂帘地太后,这原本便是一件功勋。

    妇人干政。便是国朝刘太后、曹太后那般人物,也免不了受群臣反对,何况是这位名声算不得佳的杨太后?

    至少此时,真德秀这一群自命正人君子的便瞠目结舌,相互使着眼神,暂时没有做出反应来。

    眼见夏震手已经触着帘子,杨太后慌忙站起,向后避去:“史弥远,你何至于此!”

    “太后已同意撤帘了。()”史弥远面无表情地大声宣告,而杨党不禁语塞。

    失去了太后的强力支撑。接下来便可以逐一收拾杨党和真德秀、魏了翁诸人。史弥远斜睨了宣缯与薛极二人,原本这等凌迫太后之事,应是交与他二人去做的,毕竟于自家名声有损。可这二人最近阴阳怪气。似乎有些见风使舵的苗头,如今他们的面色,倒真是丰富得令人笑。

    然而,就在此时,“轰”的一声巨响响起。

    “登闻鼓”响了。

    本朝太宗之时,登闻鼓响,曾经只是为解决丢了猪这般地小事,但此时此刻。这面巨鼓敲响。却让众人都是错愕无比。

    包括史弥远,他原本准备乘胜追击。将杨谷、杨石都赶出朝堂,失了幕后助力,又失了朝中主心骨,杨党便不足为虑,接着自然可以慢慢收拾真德秀一伙。可这登闻鼓一响,却让他心中突的一跳。

    赵与莒心里却是微微松,来得恰好,再晚一些,只怕事情便难办了。

    朝臣都沉默下人,便刻之后,有小吏上奏,临安太学生与数万百姓,已经聚拢在宫门之前,为,正是隆州进士邓若水!

    听得这个名字,史弥远面色变了,而杨氏一党与真德秀等人则是由讶转喜。

    因为太后撤帘的缘故,如今朝事,自然应由天子做主。史弥远转向赵与莒:“陛下,大朝之时,这邓若水聚众生事,实属目无国法,欺君大逆,请陛下下旨,着有司即刻捉拿,收捕入监,严加训问,必得觅出幕后指使来!”

    “史弥远,你果真要做曹操么,太后便是撤帘,这政务也得由天子自裁,岂容你擅作主张?”杨党一员尖声怒斥,然后向赵与莒跪下:“陛下,邓若水乃赤忠之臣,昔日吴曦谋逆,州县官吏多有望风而降,邓若水一介白衣,提剑步行,欲杀吴曦,故天下皆知其义。况本朝太宗之时,东京有民失一豚敲登闻鼓,太宗尚亲询之,陛下何不召那邓若水入朝一问?”

    赵与莒面色沉了下来,看着这说话的官员,一语不,明显是生气了。

    前几日闹得满城风雨的邓若水的折子,赵与莒自然是见过的,那折子不唯攻击史弥远,同时也质疑赵与莒登基的合法性,故此当他面露怒色,史弥远却是大喜。

    “邓若水之名,朕也听闻过,一介狂生耳……”赵与莒淡淡地说道:“既是敲响登闻鼓,朕若是不见,只怕他真以为朕是怕了他……宣他进殿吧。”

    显然,年轻的皇帝终于被激出了怒火,要亲自与这个敢于质疑他帝位合法性的邓若水较量一番。aa史弥远心中一动,这邓若水有如苍蝇一般令人厌恶,此时倒是一个彻底解决他地机会。

    借着天子之怒,便是不杀他,也须得将他流徒千里!

    片刻之后。邓若水翩然入殿。他虽只是一进士,面对满朝朱紫,却是毫无惧色。远远见着赵与莒,他施礼跪拜,然后站了起来。

    “跪下!”

    得了史弥远示意,夏震过来将邓若水按倒,邓若水冷笑着挣了挣,却挣不过夏震地力气,只得又跪在地上。

    上午八时二十分,流求人的木殿前。

    临安城有一百余万人口。其中不少便是游手无赖,不知是哪里来的消息,说是有织户恨那流求地织机抢了他们生意,故此要雇人来捣毁织机。这些城狐社鼠自有其门路,纷纷拥来,一则是看热闹,二则是想着混水摸鱼。只是一大早到了这木殿,却始终未曾见到有人来捣乱。

    他们冲着流求木殿中的财货来的,得不了手,岂肯善罢甘休。故此都围着木殿吵嚷。因为这几日平安度过的缘故,加上又是大朝日,临安府与殿前司在木殿附近的人手便有些少,起初还能制住他们,后来人君之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这群游手无赖尽数前冲,竟然冲破了阻拦,闯入木殿之中,大举砸抢起来。

    流求派出在木殿中值守的人手,竟然无一人出手阻拦。他们聚在一起,迅退离木殿,仿佛被抢地根本不是流求财物一般。

    倒是那位姓陈名昭华的流求副使,揪着负责此地地临安府一位曹掾喝骂。骂得那小吏面如土色。陈昭华只嚷着要见天子命来护卫的殿前司殿帅夏震,那小吏无奈,匆匆而去。

    霍重城端坐在正对着木殿地酒楼之上,看着这一幕,然后微微一笑。

    上午八时三十分,蕃坊。

    靠着聚景园的蕃坊,一家酒楼新开张,鞭炮声里。进来的贺客络绎不绝。这酒楼原是一个大食客商的。只是最近被人高价盘下,街坊都等着看他笑话。却没想到,开张第一日,竟然有这么多贺客进去。

    只是片刻之间,便有至少一百余人自四面八方赶来,进了这家酒楼。左邻右舍也有备了礼,要前往道一声贺的,却被司仪拦住,只说明日专设酒宴拜谢邻里,今日繁忙,恕不接待。

    来未免怏怏,有那专混吃的,拎着一个红纸包的大礼包,里边可能只是一两个时鲜果子,硬赖着想要进去,无一例外都被叉开。这酒店请来的小二,力气可都不小。

    上午八时三十五分,大庆殿。

    赵与莒面沉似水,冷冷地看着邓若水,邓若水毫不畏惧,与他直面相视。

    相反,史弥远倒似无事一般,面无表情站在那儿。

    邓若水递上地奏折,便是前些日子风行临安地那本小册子,干万昕只道他人还在隆州,却不知他早已离了隆州,今日晨赶到临安,立刻去了太学,将太学生和闻讯而来的百姓近万,都带了来,还敲响登闻鼓。

    “邓若水,朕且问你,你究竟是为弹赅史卿而来,还是为逼朕退位而来,亦或你只是为自家钓名沽誉?”赵与莒终于开口,他一说话,众臣心中便是突地狂跳。

    无论是这三个罪名中的哪一个,邓若水都少不得重重治罪。

    “臣是为世间公理、大宋天下而来!”邓若水回答毫不退缩。

    “公理?天下?”赵与莒冷笑了声:“你既知称臣,便是当朕还是大宋之君了,裹挟百姓,威胁君父,这是哪家的公理?朕听闻午门之外,有数千百姓随你而来,若是禁军侍卫,与这些百姓起了冲突,有了死伤……邓若水,你为了百姓便是带着他们来送死的么?”

    邓若水一惊,他本狂生,只觉得声势越大越好,却根本未曾想起,这般前来,确实是在威胁君父祸乱国都。

    “若是有泼皮无赖,或是别有用心之徒,当街纵火,以行抢掳,邓若水,你不是为百姓,而是害百姓!”

    “此非臣力所能……”

    “既非你之力所能及,你又为何要到朝堂上大放厥辞,目无君上,构谄大臣?”赵与莒越说越气,猛然甩袖:“将这狂徒拿下斩了,退朝。”

    “陛下,万万不可!”

    听得此语,便是史弥远也是心中一跳,外头近万人在,若是真将邓若水抓起杀了,谁知那外头万余人会不会鼓噪闹事。他史弥远手段,远比当初秦桧要高明,自是不愿如秦桧一般,背上杀陈东之名。故此,他与君臣一起,苦劝道。

    “为何不可?”赵与莒勃然大怒:“君辱臣死,朕受此奇耻大辱,众卿却不允朕拘拿一介狂生?”

    “陛下大国之君,岂能与这狂生竖子一般见识?”史弥远抢先道:“陛下,还是先拘之,细审幕后指使,再做它论。”

    “真卿。”赵与莒余怒未消,又看向真德秀与魏了翁:“还有魏卿,朕自即位,可有失德之处?”

    “陛下仁厚,实无失德。”莫说赵与莒自登基之后,虽说在史弥远操控之下,做不出什么自己的裁决,但从他为数不多的决策来看,实在不能说是失德之君。况且此时天子暴怒,若是不能安抚得好,且不说外头近万仕子百姓,便是这邓若水,少不得丢失性命。故此真德秀与魏了翁,此时不得不回道。

    “朕知你二人得仕子之心,宫外那些人,只怕不听朕的,却会听你们地,朕堂堂天子,竟还不如你们。”赵与莒哼了声:“你二人且出去,将那些聚扰之人打了,朕虽不追究他们,这邓若水却得收监,史卿以为如何?”

    他这话说得四平八稳,可到最后一句,却是冲着史弥远询问,史弥远也知道今日这一闹,虽是迫得太后撤帘,除非真在朝堂门前大开杀戒,否则便无法更进一步,需得集合同党再作商议,以应对这邓若水突然出现在临安而带来的危机,故此应了下来。

    真德秀与魏了翁两个主将被支去应付那些太学生,杨氏一族因为太皇撤帘而气馁,此时便只有如此,众臣都需得回去再作商议,准备下一次朝堂会战。

    “既是如此,朕倦了,散朝吧!”他见众臣都不作声,唯有邓若水还在那叫嚷,也不去理会他,甩袖便离了御座。

    史弥远扫了诸人一眼,今日他虽不算大获全胜,却也实现了最重要的目标。众臣此时也顾不得朝官仪态,嗡嗡的议论声不绝于耳。夏震与几个殿前司侍卫,将邓若水嘴堵住押了下去,虽说有些朝官对他突然来搅局极是欢喜,但想到他无君无父之语,也不好多说什么,又已经有了天子御诏,暂且只能如此。

    史弥远出了大庆殿正待离去,突然一个小黄门迎面走来,向他使了个眼色。史弥远心中一动,这小黄门是他安插在宫中地眼线之一,向来也得天子信用,这般行径必是有话要对他说了。

    他有意慢了几步,避开众人来到一边,果然那小黄门上来道:“相公,天子请相公去聚景园。”

    “咦?”史弥远听得一愕,天子气极退朝,为何要邀他去那聚景园?

    “天子还召了何人?”史弥远问道。

    “还有殿帅夏震,天子说是要与史相公商议如何处置那邓若水。”小黄门低声道:“天子有言,宫中人多口杂,怕为外人所知。”

    史弥远点了点头,天子所虑甚是,杨氏盘踞后宫时久,自己在后宫中安插许多眼线,她布下的只怕也不少,今日迫她太甚,她必不甘心,若为她所知,只怕会坏事。

    对于这个邓若水,史弥远已经比厌恶真德秀、魏了翁更甚。微一沉吟,召来一个亲信,遣他出去打探消息,片刻之后,那亲信回来,说是天子只带着夏震与十余个侍卫去了聚景园,他这才上了轿,吩咐去聚景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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