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他这话糊得狠狠一愣。

    记得之前,师父表个关心之情都拐弯抹角,如今碰了几天魔气,反而、反而得了魔界开放的民风,表得这样直白起来了?

    他那双眸若望不断的秋水,我与他四目相对,半晌不知该答什么,便慌慌地四下看看:“呃,在这待着也不好。师父,我先带你上去。”

    下来麻烦上去容易,半刻钟不到我又把晗幽带回了锁妖塔顶层,依然是单调的四面石墙,四角塔顶,白茫茫一片干净。

    我将他搀到墙边坐下,正欲去摸来时带的糕点,却听他惆怅道:“原来,你已不需要我保护了。”

    我这才想起,方才那半刻一飞,飞出了腾腾神气,一时支吾起来:“那个,我……捡……”捡了半日没捡出个什么。我如何糊弄得了他,他怎可能认不出木叶神女的神力。

    他叹笑:“你既已恢复,那心里装的,还是遥夜那孩子吧。”

    我忍着汗摇手道:“不是不是,遥夜是谁,我不认识!”

    他淡淡地“嗯”了声,显然没被我唬住:“直言无妨。我自见到已是凡人的他时起,就已猜到会是如此。早知道……早知道当年该多陪你一会,亲自给你讲清楚人间的中秋,也不会劳他人费心了。”

    遥夜搭上我,似乎确是从讲中秋月亮开始的。

    他说得飘然淡定,轻得仿佛一件小事,可已归漆黑的眼却瞟着别处,委实令我难以琢磨。

    他已给我捅破,我再作态也无用,只得软下些声音,据实道:“师父,有期他……他真的待我很好。能和他一起,我很安心。”

    他无言,双眸越发黑得深沉。

    他没有再说什么,我终究也没有再解释什么。他已了然于心的事,我解释也是徒劳。

    魔气已除,这锁妖塔也不必再待下去了。我替晗幽注了些灵力,将他带出,再招呼来个弟子给他另行安排个清净的住处。他的修为同魔气一起被化去了大半,幸好仙根还在,多吸些蜀山的清气,不多时便能回过来。

    蜀山小兄弟倒是不敢怠慢晗幽,迅速引我们去他后山择的一处小殿。小殿外柳色葱翠,月牙形的池榭里倒映着一泓碧影,天淡云闲,白云如丝,穹顶无垠而开阔。

    打发走小兄弟后,我在垂岸的一排绿柳旁踱来踱去,觉得此地虽好,可这一串柳树整日也实在绿得太惨了些。思忖片刻,干脆抬手一弹,将莹莹几星微光打入湖里。过不到半瞬眨眼,湖中生出半塘盛开的荷花莲叶,随风舞动,婀娜得颇有风姿。

    晗幽仍在原地杵着,面对满目惨绿变成红配绿,脸色却没有丝毫改变。

    我缓步走到他身旁:“师父。”

    他隐隐约约“嗯”了声,淡淡道:“你有心了。”

    见他爱理不理地径直要走,我心下一急,脱口便道:“不知师父答应的,等我生辰那日要给我做寿包吃,还算数么?”

    他身形似有一滞,脚步在此刻顿住。顿了良久,他自嘲般笑了笑:“阿期厨艺高出我许多。况且我做的东西,你不是一向觉得难吃么?”

    “啊,这个……”虽然是大实话,可我总不能打击他的积极性,“师父做的寿包最为独特,和别处的不同,和有期的也不同,我……我很喜欢。”忽觉有些感伤,“因为没有人能够像师父一样,每年生辰给我讲故事、让我枕着膝盖睡着;用尽一切办法,也要让生辰那日炒的青菜不发焦;如果月光太亮,还会帮我去挡……”

    他愣愣地听着,半晌没个动静。只是似乎,听到他轻轻说了个“好”字。

    他没再回一次头,径直往那座清净的小殿走去。踏上台阶时脚颤了颤,差些没有站稳。

    我知道他不愿我走近,我只能远远望着,关切道:“你小心些。”

    他偏了偏头,立稳身形,顷刻转入殿内不见。外面仍是惨兮兮的一片红配绿。

    我空荡荡地踩着飘忽的步子又在蜀山转悠了几圈,却寻不到一个去处。因我这一时,实在不想再到听有期对辛羽的恨意。

    本以为身为木叶神女,担起自己应有的责任,顶多不过要命一条,可我从来没有想到事情其实比我预想的复杂太多。与有期志不同道不合、与恒夜互视仇敌、与师父心存隔阂,还有我一直不清楚在我心里处在什么位置的辛羽……看似平静的静水下,这一切种种波澜有待解决,可我觉不到半分责任,只是觉得,太累。

    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找不到自己了?

    一连几天,我大多时候都不顾形象地躺在蜀山一座大殿的殿顶上。夜晚殿顶自然是冷,可自我恢复神身起,晚上睡不睡觉都是一样,更不可能闹脑热风寒。是以我终日睁着眼睛,看着融融暖日变得昏黄,看着山远黛眉,月缺沉钩。

    我这么躺了七八日,躺到蜀地难得一个清亮的晴夜,终于在几乎习惯了的静谧中,听到衣袍擦过草叶的沙沙声。

    “哎呀,跑了!”清脆可人的女孩声,接着又是两声脚步。

    恰似滚滚长江东逝水、一江春水向东流,此声一起,顷刻卷去我大半颓然。我蹭地坐起身来,一眼便瞅见殿前草丛里月光映照下鬼鬼祟祟的小车子。

    对这个孩子,我一向是喜欢的。她的世界里,有令人羡慕的纯净。至于她是恒夜家义妹这层关系么……唔,矛盾的斗争性寓于同一性之中,要用一分为二的观点看问题。

    她猫着腰左跑右蹿,我看得愈发好奇,从殿顶上跃下,将她喊住:“小车子,你丢了什么东西么?”

    我自认此话说得甚关心甚温和,不料那头小车子身子狠狠抖了一抖,待到她抬起头来与我对视时,脸色竟已唰白。

    我似乎长得……并没有这么吓人吧?

    我正狐疑,她答得哆哆嗦嗦更助长了我的疑虑:“不不,我没有丢东西的!谢谢湄师姐关心,我……哥哥还在等我,我回去了!”随即拔腿就要跑。

    我引一阵风将她拦住,笑道:“我又不会吃了你。你刚才那么着急,是丢了什么东西么?”

    她一双拳头握在胸前,瑟瑟发抖,一副良家妇女面对强盗的模样,望着我望得甚惊恐,半句话也没吐出来。

    我心下猛地一沉。

    莫非、莫非恒夜那个天杀的,在小车子面前胡言乱语,将本姑娘形容成了吃人的怪物!?

    小车子默了许久,才哆哆嗦嗦道:“湄师姐是好人,当然不会吃我。湄师姐和掌门爷爷做的是对的,我知道的……”

    这话就更不着边际了。

    小车子又怯怯道:“湄师姐,之前你和掌门爷爷说的,不许哥哥接近神器的事情,我都听到了。”她拧着小眉头,“我虽然没有听太明白,不过,是不是如果哥哥用忘尘剑打开了那个封印,整个人界都会遭殃?”

    小车子是个人才,小小年纪学会偷听不说,连偷听的专业化内容也懂了个大概。我摸了摸下巴:“虽说你的恒哥哥并非刻意而为的坏人,但他有个可怕的心结。于他而言,除了这样做,这个心结无法可解。”

    小车子懵懂地摇摇头:“哥哥不是坏人,可为什么会想伤害大家呢?只有伤害别人,他的心结才能解开么?好奇怪……”

    我亦不忍心再让小孩子思考立场、报仇此等高深的事情,便笑道:“他的心结是让他不开心的事情,如果小车子能够哄他开心,他的心结自然会解。”

    小车子眨巴眨巴眼睛,十二分兴奋起来:“我可以哄哥哥开心的!”她在腰后一阵摸索,笑嘻嘻地找出个小竹笼来,“哥哥说,他过去每年夏天都会和家人一起去外面游乐避暑,到了晚上,草丛里会飞起很多夏瞑虫,和星星一样漂亮!师姐你看,我好不容易才抓到的!”

    我俯身细细打量,那小竹笼里的星点莹莹发光,五彩斑斓,回旋飞舞,甚有几分梦幻,想必这就是她刚才猫着腰鬼鬼祟祟找的东西了。

    兴奋之余她眼中流露出两分心怯:“这样,哥哥会不会开心一些呢?”

    我微笑着点头肯定:“你哥哥当然会开心。”

    她兀自双手握着小竹笼端详,瞅着笼里几点星光皱眉头:“是不是太少了……”随即将四周环视了圈,小跑着往某处草丛跑去,爽朗的声音随着欢快的脚步渐远,“我再去抓一些,我要给哥哥抓九十九只夏瞑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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