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清晨总是显得十分宁静,天刚蒙蒙亮,烈日还未施展,夜间的水汽慢慢凝成淡淡的薄雾,有几只早醒的鸣蝉已开始不知疲倦地啼唱。

    西城平安坊一户普通人家的大门悄然打开,一个年老的婆子提着菜篮子利索地迈过门槛,整了整衣裳,便如往常一般去了菜市场,又去了药铺买上两贴药。

    巷子里开始热闹起来,门庭大开。

    昨晚帝后大婚免除了宵禁,喜庆热闹地连京都这种小巷里都深有感触,然而此时更多谈论的,却是昨晚宫里太皇太后“死而复生”那诡异的一出。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宫里那么多人都有耳闻,消息再要传开还不是一瞬的事?

    就见一荆钗布裙的妇人说:“险些红事变白事,要不是晏大夫妙手回春,可有的难办了……”免不了就要为晏仲称赞一番:“幸好晏大夫医术高超,当年郑太妃就是人家救下的,现在太皇太后也是。”

    “快别提郑太妃了!”

    另一个妇人闻言赶紧提醒她:“太皇太后突然如此可都是郑太妃害的,用了什么巫术,将太皇太后害得不轻,现在都被处以磔刑了,你还说!”

    妇人自知失言,连忙捂了口。

    眼睛四下里转了圈,发现没人,这才松口气。又一眼瞧见走过来的婆子,连连喊道:“哑婆,又去买菜了?”

    叫了好几遍,哑婆才有反应。转过脸来。

    满面的褶子,鬓发花白,笑得十分和蔼。

    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她想了许久,点点头。

    街坊四邻都知道这婆子是个哑巴,还耳背,但是身体很不错,行动自如,他们都叫她哑婆。

    眼睛往哑婆菜篮子里瞅了眼,寻常的果蔬。连块肉也没有。还有两包用桑麻纸包好的药。

    热心肠的邻居问道:“哑婆,你们家小主子身体好些了没?昨晚好像没听到他哭啊……可怜见的,这么小的年纪受着罪,怎么也不好好补补。连点油腥都没有。身体怎么好得起来呢?”

    嘀嘀咕咕的说。哑婆一脸的茫然,好像在竭力分辨人家在说些什么。

    邻居叹口气。

    罢了罢了,人家孩子的娘亲都不在意。他们跟着瞎操什么心?

    “没事了,哑婆,回去吧,别叫你们太太等急了。”

    摆了摆手,哑婆意会,笑眯眯地点点头往回走。

    就听那邻居在她身后摇着头轻叹:“孤儿寡母,这孩子又一身病,大半年了吃这么多药,也没见有个什么名堂,真是不容易……要我说,就是那些大夫医术不好,若能请到晏大夫,还怕什么?”

    “就别胡说八道了,晏大夫哪是我们这些寻常百姓请得动的,人家可是镇国公的幕僚,性子傲着呢……”

    喋喋不休的声音渐行渐远,哑婆一步步走得缓慢且坚定,嘴角慢慢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她推门进屋。

    一股浓郁的药味。

    四周很暗,窗上蒙着厚厚的帷幕,只在床头点起一根蜡烛。

    火苗跳动雀跃着,床边一个蒙了面纱的妇人正看着床上安然睡着的孩子。

    哑婆轻轻将药包放在床头小几上,探出头看了眼榻上瘦骨嶙峋的少年。

    若说少年恐怕也不对。

    这孩子分明就是张稚嫩的脸庞,可头发却是雪白的,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能看到下面横亘着的血管青筋。

    若是萧沥在场,他一定会认出来,这个女人和这个孩子,正是从他手里偷偷溜掉的那两个人……传言中太虚道长的妻子和孩子。

    “他睡得很香。从昨晚开始,睡得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好。”

    蒙面的女人低声地说,声音里带了点点笑意。

    哑婆极少见她这样高兴。

    上一次她欢欣鼓舞,还是给宫里头那位换魂成功后,小主子身子难得有了起色。

    哑婆也跟着笑起来,比了几个手势。

    “是啊,他会好的。”

    女人坚定地点点头:“我的箐染,一定会好起来的。”

    她抬起头看向哑婆。

    一双明丽的眸子布了少许血丝,额前的发丝俱都斑白,本该是光洁的额上,覆了几道皱纹。

    “你都听到了什么?”女人眯着狐狸一样的眼睛问。

    哑婆腾出手来,细细比划许久,最后指了指床上的少年。

    女人眸子便是霍瞪:“你说太皇太后活着回来了?”

    哑婆笃然颔首。

    “这不可能!”

    女人皱起眉:“除非动了偶人‘厌胜’,不然太皇太后怎能回来?”

    更何况还是活着的……

    女人捏着下巴,站起身,来回在屋里走了几圈。

    太皇太后身上沾染过完颜公主的血液,所以她一双手能够保持青春嫩白经年不散。

    她以十年阳寿为媒,通过渡魂术将太皇太后身上残留的那份微弱的祝祐引导至自己儿子箐染身上,可这么久都过去了,早该丁点儿不剩了才是!

    失去祝祷的**,离了本魂,就是一具死了的躯壳,即便本魂再次回归,依然回天乏术。

    太皇太后早该死了才对啊!

    女人弯下身子,轻轻握起少年箐染的手。

    暖暖的温度,不再是从前沁入骨髓的冰凉。

    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完颜族氏祝祷的力量,那是巫神的回馈!

    “不会的……不会的……”

    女人连连摇头,惊得站起身来。

    哑婆赶忙上前来扶住她。

    她却激动地热泪盈眶,抓紧哑婆的手臂:“哑婆。哑婆,箐染有救了……完颜氏还有后人存在的,还有的!”

    哑婆双眼大亮,拍拍女人的肩膀,又比了几个手势,让她赶紧冷静下来。

    女人深吸几口气,笑说:“是了,不该这么激动的。”

    她赶忙吩咐道:“快去打听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越详细越好。”

    哑婆眉眼含笑。赶紧应下。

    至于如何个详细法……当然是要将昨晚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问个清楚。

    只可惜。哑婆没有这个机会。

    昨晚太皇太后当即处置了郑太妃,是夜,就大肆搜查皇城,在西北角的废弃宫宇里揪出一个死去不久体无完肤的女人。

    太皇太后太熟悉这个女人了。她在这个女人身上待了一年多。被姓封的嬷嬷折磨得死去活来。还不给一个痛快!

    至今她反倒感谢起来,郑三娘心有不甘,给她留了一条活路。否然何来的今日绝地反击?

    至于这个女人是从哪儿来的……翻一翻宫里的人事簿子,轻轻松松便能查到和郑太妃的关联,甚至生辰八字与太皇太后一模一样。

    又有信王夏侯毅佐证曾在深宫角落里见过封嬷嬷鬼鬼祟祟,太皇太后不再多说,吩咐了给郑太妃施以磔刑,千刀万剐。

    更借口平昌候郑氏一族亦有参与共谋,拿平昌候开刀。

    当年郑贵妃深得方武帝宠爱,平昌候郑氏一族水涨船高,族中在朝为官者近半数,随着方武帝的逝世,纵然有部分权利削弱,依旧不可小觑。

    至少这么多年,无论是皇帝或是太皇太后,都没有明确要拿下平昌候府的意思。

    众人只觉得太皇太后太心急了,好像在赶时间,将该做的事通通做下来……郑氏一族这些年贪赃枉法的事做的不少,更有人暗中收集他们的罪行,趁此时一起揭露出来,太皇太后褫夺了平昌候爵位,将平昌候处斩,更将所有郑氏男子流放。

    郑淑妃在乾清宫前哭哑了嗓子都没用。

    成定帝新婚,正和张皇后蜜里调油。太皇太后愿意管事最好,成定帝恰好乐得清闲,至于郑氏一族……证据确凿,他无话可说,也无法为郑淑妃一人网开一面。

    而本因为一场风寒错过了成定帝婚宴的小郑氏,听闻这个噩耗,当即吐出了一口血。

    最可笑的,是负责监察督责平昌候府抄家的人,竟还是萧沥!

    她的继子,在她心里最柔软最不可言说的那个人,抄了她的娘家,她所有的倚靠!

    小郑氏两眼斜翻,险些一病不起。

    这一系列残暴的血腥手段下去,当日婚宴上知晓一星半点的人赶紧封了嘴皮子。

    外头口口相传的,也俱都是停留在表层,模模糊糊说的都是郑太妃使了厌胜巫蛊之术,太皇太后病危,晏仲术精岐黄、着手成春……纵然对昨日跟着晏仲一道入慈宁宫的顾妍和阿齐那深感困惑,但一个小丫头和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婆子,实在让人想不出有何本事。

    最后竟不曾牵扯到顾妍半分。

    哑婆最终一无所获。

    顾妍不知外头的风风雨雨。

    那晚回去过后,她回府后便病了。

    也不是伤风发热,却浑身发冷,梦呓盗汗。阿齐那来给她看过后,眉心久久蹙起默然无语,喝了两贴药后症状稍减,却还是没精打采。

    柳氏觉得那晚宫里的事太过邪乎,和柳昱商量了一下,要不还是去庙里求一碗符水。

    正好被从书院休假回家的顾衡之听见,当即制止道:“符水有什么用?一群欺世盗名的秃驴,随便画两张鬼画符,再念两句经文,就能药到病除了?那晏伯伯也可以卷铺盖走人了!”

    一板一眼,却说得头头是道。

    顾衡之还记得当年顾崇琰让他和顾妍去普化寺喝符水,顾妍想法子把两碗符水都给倒了,他虽然不清楚这里面原由,也大概知道,那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像,还真有这么点道理哦……”

    听到身后有人这么说,顾衡之回身,就见萧若伊歪着头讷讷说道。

    他当即抬头挺胸:“什么叫有点道理,是很有道理好吗?”

    萧若伊“噗嗤”笑出来。

    和萧沥一道给柳昱跟柳氏见过礼,就问起了顾妍:“阿妍的身子可好些了?都是为了我,让她担惊受怕的,现在还病了。”

    柳氏哪里会责怪萧若伊,伊人自己遭了多少罪还说不清呢!

    她的脸色,其实比起顾妍没差多少,皆是憔悴苍白。

    “我姐可没这么胆小。”

    顾衡之摆摆手说:“她还一直说我身体不好,她自己又好到了哪里去。”

    念念叨叨的,就要带萧若伊去看她。

    萧沥犹豫了一下,刚转个身要跟过去,就被柳昱叫住。

    那日送顾妍走出宫门,柳昱看见顾妍双眼肿了,险些抄起家伙往他身上招呼,好说歹说才算拦了下来,被顾妍搪塞过去,不过萧沥大约知道,西德王是不喜欢他的。

    也对,自己最心疼喜欢的小外孙女,可不得处处宝贝着,恨不得多留身边几年。

    萧沥恭敬回身,柳昱斜挑眉道:“听说你棋下得不错。”

    “还可以。”

    还真是不谦虚……

    柳昱哼哼两声:“有没有兴致跟我下一盘?”顿了顿又说:“我们下象棋。”

    萧沥没意见。

    柳昱舅舅满意地笑笑,回头就和柳氏说:“玉致,帮我把书房书架第二层那只棋盘拿过来,我要和萧世子手谈几局。”

    那笑容多少带了点算计的味道,萧沥突然觉得有点不大对劲。

    顾衡之领着萧若伊往顾妍的院落走,感觉曾经活泼喜闹的一个人好像安静了许多,一路跟着他,却说不上几句话,通常都是他问什么,她就说什么。

    这让顾衡之有点不习惯。

    不由伸手戳了戳萧若伊:“你怎么了,都不说话。”

    萧若伊眨眨眼,愣愣看着眼前的少年。

    顾衡之和顾妍长得很像,可慢慢长大了,许多不同就彰显出来。比如他的鼻子更挺,嘴唇更薄,眉毛从淡而细,变得浓而粗,面部轮廓更加棱角分明,说话的声音时而粗哑时而尖细,跟鸭子叫似的。

    萧若伊忍俊不禁。

    “你笑什么?”声音从嗓子眼里冒出来,砂砾磨过一般,有趣极了。

    萧若伊笑而不语,忽然拿手比了比:“你是不是长高了?”

    从前只到她肩头的小子,这时候好像都已经到她耳际了。

    顾衡之立马一昂头,得意地笑:“让你叫我小矮子,等着瞧吧,有一天我肯定和萧大哥一样,比你高许多许多。”

    少年拿手比划了,努力踮起脚尖的他几乎与萧若伊齐平,却伸长了手高高举着。

    那张白皙俊美的面庞近在咫尺,唇红齿白,笑得跟花儿似的。萧若伊好像还能数清他鼻尖细小的绒毛……

    不由晃了晃神。(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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