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下来,厅堂里的酒席方才吃到酣畅时,推杯换盏好不欢腾。

    成定帝和张皇后不过就是来走个过场,礼仪一结束,他们也便回去了,实在没必要还来一个官员的府邸上讨口喜酒喝……先前担当证婚人,已是给了柳家,给了纪可凡还有顾婼十足的颜面。

    至多就是再让夏侯毅留下来代表皇家给新郎官敬上一轮酒水。

    女眷这儿的宴席处,有姑娘们玩起了行酒令,正是热闹,顾妍多喝了几盏果子酒,不由觉得有些脸热,便对身旁的萧若伊耳语道:“我去更衣,顺道在外头透口气。”

    萧若伊虽没有参与她们的游戏,但此时正看到了兴头上,摆摆手道:“那你早去早回啊。”

    顾妍带着青禾就去净房。

    明月高悬,今晚的月色明亮惑人,大红色的灯笼挂满了整座游廊,红绸满目,十分喜庆。

    顾妍已经许久没有今日这样高兴了。

    顾婼顺利成亲嫁了人,她自然是高兴的。

    哪怕在礼堂上再见着魏都,她除却有些郁卒,却已能将那股饮恨藏得深刻,而今看来已毫无痕迹,收放自如。

    青禾跟在顾妍身后,看着她轻快的步伐,微微笑道:“姑爷和大小姐郎才女貌,正是天作之合,一定会长长久久,百年好合。”

    吉祥话自然愿意听,顾妍斜睨她道:“该改口叫大姑奶奶了。”

    青禾“哎呦”一声,轻打了一下自己的嘴:“瞧奴婢这破记性!”

    顾妍微微笑着说:“一开始可以见谅。回头去找卫妈妈领赏去。”

    青禾连连道谢。

    两主仆便一路前往招待女眷的花厅。

    沿着游廊一路走,穿过月洞门,就有梅兰竹菊四座花厅连带着倒座房,这时收拾出来了给女客们坐席。

    每隔一段距离挂着一盏宫灯,红彤彤的光晕投下簇簇明彩,青禾老远就瞧见有一个高挑的人影缓缓走过来。

    看装束打扮绝非是小厮家丁,然而若是男客,又怎么会越过垂花门到了这处?

    青禾蓦地一惊,拉住了顾妍正欲回避,然而这条回廊不过便是一条道。除却迎面而上。根本避无可避。

    顾妍立即就认出了来人是夏侯毅,同样一怔。

    他穿了身月白色的蟒袍,身形高挑却也显得瘦弱,慢悠悠在回廊上走着。环顾四周。手指轻轻划过廊壁。眸色幽深。

    若继续往前走,势必是会和夏侯毅打上照面的。尽管心里再如何不愿意,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却掉头就走。才会显得此地无银。

    顾妍定了定心神,她心中坦荡,根本就没什么可逃避的。轻拍青禾的手背,顾妍端着恰到好处的仪容直往前走,瞧见夏侯毅时也露出适时的惊讶,不慌不忙裣衽行礼:“信王殿下。”

    顾妍没有失仪,反倒是夏侯毅被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再见小姑娘亭亭玉立站在自己面前时,心中又蓦地涌起一股欣悦。

    “你……”

    方才开口,顾妍便出声打断:“这儿是女眷宴请地,男宾的在外院,信王殿下怕是走错地了。”

    夏侯毅顿时默然。

    旋即便是苦笑。

    这样的淡讽,他还是听得出来的。

    在前院喝了点酒,夏侯毅的面颊微红,顾妍嗅觉灵敏,离得近了,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酒味……喝的是经年的花雕。

    顾妍不喜欢这个味,不由自主地皱起眉。

    夏侯毅便往一侧挪开两步,倚靠到落地红漆柱上,深远地望着庭院。

    今晚月光明亮,又点上了许多灯,院中的景象一览无遗,他眸光怔怔定在墙角的一棵石榴树上。

    顾妍见他让出道来,微微行了一礼,便越过他去。

    “垂花门旁有棵梅树,经年了长得十分粗壮,每到冬天就会开满树的红梅,一片一片落下来,落到雪地里……”

    夏侯毅自个儿喃喃自语,顾妍不由停下了脚步,心起狐疑。

    他怎么知道……旋即想到他刚刚从垂花门进来的内院,看见了也并不稀奇。

    夏侯毅依旧遥遥地看向某个方向,“你常常搜集那棵梅树上的雪水,用小竹篾子将梅花瓣上的积雪掸下来,说那样的雪水沾了梅香……个子不够高,就搭了梯子爬上去,分明是畏高的,还让人在下头扶着,硬了头皮上,腿脚都在一个劲地抖。”

    顾妍蓦地睁大双眼。

    他却笑得更为舒朗了,“有一次不慎摔下来崴了脚,立刻拍拍身上的碎雪站起来,说雪厚,没事儿,过了好一阵才开始喊疼,那时候脚踝都肿起来,大夫看过后说要休养一个月。”

    “春天的时候要采桃花瓣煮桃花粥,夏日里就要人去采莲蓬挖莲藕,莲心拿出来泡茶定要加上两块的冰糖,暮秋就摘桂花酿酒,定要埋到那棵老梅树底下,你说那梅树有灵性……”

    夏侯毅每说一句,顾妍的手就收紧一分。

    他闭上了眼,似在仔细回想。

    宫灯暖融融的光照在顾妍脸上,依旧挡不住她刹那惨白的面色。

    青禾悄悄扶住了顾妍,竟发现她的手心是冰凉的、颤抖的。

    顾妍就像被定住了一般久久不动,连呼吸声都显得格外清浅。

    夏侯毅转过头来看她。

    纤弱的小娘子只留给了他一个单薄的背影,风一刮就要吹走似的。

    动了动垂在身侧的手臂,他很想扳过她的肩膀看看的神情……终究是忍住了。

    “我说的对不对,配瑛?”夏侯毅紧紧锁着她的背影。

    一滴冷汗蓦地从额角顺着眉骨面颊缓缓滑下。

    他知道!

    他居然都知道!

    他想起了前世的事!

    难道夏侯毅也是重生的?

    顾妍死死咬住了牙关。这才止住几近脱口而出的惊呼。

    然而听他说话的口气,她又觉得十分奇怪。

    配瑛?

    他怎的还这样称呼她?

    真的携带着上辈子的记忆归来了,他怎会想不明白自己对他的敌意冷漠是为何故?这时候候含蓄内敛地缅怀这些早已不复存在的曾经,算是什么意思!

    他可是做了皇帝的人哪!哪里用得着如此低声下气地对一个人……

    顾妍深深吸一口气,又莫名地松懈下来。

    其实仔细想想,这一世夏侯毅对她的态度一直都很奇怪。

    “我们是不是认识?”

    顾妍记得他曾经这样问过自己。

    是了,那时候她就察觉出不同来了……夏侯毅,确实是有一部分上世记忆的。他甚至之后还问过她是不是称呼他为师兄,目光神情却那样的迷惘而不确定。

    他只是在试探吧……

    顾妍忽的低笑起来,肩膀笑得一耸一耸的。

    夏侯毅深深看着她。

    “殿下。您说这些做什么呢?”

    顾妍回过头来。面上带着微笑,但看起来冷漠极了,“不错,您说的大多都是对的。当然出入之处也有……我从未因为摔下过梯子而崴到脚。反倒因为汝阳公主而不幸命中了那么一次。”

    夏侯毅脸色开始有点不大好看。

    顾妍微顿。便是狠狠皱起了眉,“信王打听得可真是够清楚的,您这么关心我的一举一动。不知是为了什么。”

    此般说道,不自主已经拉开了和他之间的距离。

    夏侯毅张口便是否认:“我没有打听!”

    她追问:“那您是从何而知?”

    夏侯毅说不出来。

    他只是知道……他就是知道!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的僵局。

    顾妍听到花厅那里似乎响起了一阵更热烈的欢闹声,轻叹口气道:“信王,您喝多了,快些回去吧,这里究竟是内院,您不该来……”她摇摇头,“今儿在这的是我也便罢了,被别的人看到了,于您名声不好。”

    “那对你呢?”夏侯毅忽的笑笑,站直了身子,“被人看到了我与你共处一地,对你又如何?”

    世人对女子总是不宽容的,男女大防仍要讲究,何况还是顾妍这种已经订了亲的女子。

    他迈近几步,青禾赶忙挡到顾妍面前,警惕道:“信王殿下,请您自重!”

    自重?

    一个小丫鬟也敢跟他说起自重来了……

    夏侯毅悄然握紧拳头,绷紧面容。

    顾妍示意青禾不要与夏侯毅硬碰上。

    现在看起来再如何谦润有礼的佳公子,骨子里都隐藏着一头蛰伏的野兽……这个人,可是未来的昭德帝,是那个刚愎自用目空一切的亡国之君!

    有些骄傲,并不是青禾可以任意触拂的……

    “无故出现在内院的是您而不是我,需要解释的也是您不是我,纵然于我而言有些麻烦,但与您来说,恐怕也不好收拾。”

    顾妍不愿与之多谈,指了指抄手游廊道:“垂花门就在那处,信王殿下不要再走错了。”又吩咐青禾道:“送一送殿下,再去看看二门的守卫是不是都醉了,虽是大喜的日子,可别因为贪杯误了事。”

    青禾应是,便要为夏侯毅领路。

    他深深看向顾妍,眸色是一如既往的温润。

    “你的伶牙俐齿,为何总要用在我身上?”

    夏侯毅笑得无力极了,别过脸扶额吹了会儿风,又慢慢放下手拢起袖子。

    “顾妍。”他低唤:“你可以说我是在做梦。究竟是不是梦我自个儿很清楚,你不愿意解释,那我就不问,我一个人想……总有一天,我会完全想起来的。”

    他笃定地说,嘴角抿紧有一种别样的坚毅决绝。

    这个过程或许遥遥无期,可找不到答案,他却一辈子都不会甘心。

    夏侯毅跟着青禾回前院,廊下一阵风吹过来,顾妍头顶的宫灯明明灭灭,映照地她脸色也昏暗不明。

    顾妍靠在廊壁上,这才后知后觉,自己背心竟然发了一层薄汗。

    他果然还是想起什么来了……

    可就算想起来了又能怎样?

    她早已不是从前的顾妍,而他们,也注定和前世不一样了……

    她恨他怨他,尽管这种怨憎,在岁月流逝过程中慢慢变淡,她也能够理解他的难处和苦衷。

    周边的亲人朋友尚在人世,尚且安康,她没必要沉醉在前世的痛苦里从此一蹶不振,这样对不起的只有她自己。

    她尝试着宽恕,尝试着原谅,她尝试自我救赎……但这并不能够代表,对于夏侯毅,她能将从前那份纯正的心再次倾注过去。

    真的已经回不去了。

    抬头望了眼廊外浓浓夜色,顾妍闭上眼轻声叹息。

    这一叹,是对前世种种过往的舍弃与放下,是对曾经桎梏枷锁的解开与摆脱,是对自己新生的重新认识和改观。

    唇畔笑意渐浓,那种释然轻松令她的小脸在烛火下熠熠生辉。

    顾妍嗅到一股清冽寡淡的薄荷香气,混杂着淡淡的桂花酒香。

    猛地睁开双眼,就见萧沥神色郁郁站在跟前。

    她笑道:“听了这么久,你终于舍得出来了?”

    “你知道我在?”

    顾妍抬手抓住他腰间那只鲜红色的蝙蝠络子,色泽依然鲜红若血,摇摇晃晃的。

    “你就坐在梁柱上,藏得是隐蔽,不过这络子的影子照到墙上了,我一直看到它晃来晃去……”

    话音戛然而止,萧沥忽然将她抵到了廊壁上,左手撑在她脑侧,右掌则抚上她的脸颊,缓缓摩挲。

    整个人都被他圈住,宫灯的光影摇摆不定,顾妍抬头也只能瞧见他匀称光洁的下巴,反倒鼻尖充斥着那股清冽的薄荷酒香。

    “顾妍。”

    低哑的轻唤响在耳侧,顾妍头皮一麻,只觉得刚刚喝的果子酒劲头上来了,脸颊发热,甚至能听到自己急促的心跳声。

    萧沥神情难辨,只顾将她圈到怀里,刚刚好将下巴抵上了她的头顶。

    “你做什么呢?”顾妍推他,他却只管圈得更紧。

    心中有股隐隐的酸涩闷痛。

    若一开始只是察觉夏侯毅对顾妍某些心思,今日一番话,他却又察觉出许多不同来。

    细想想,其实阿妍对夏侯毅,从来都是能避则避的。能有什么原因,让她对一个从来都谦谦公子的人视若蛇蝎?

    她并不是无的放矢的人……或许真如老人们常说的,渊源颇深。

    可为什么要是你。

    萧沥抚了抚她柔顺如绸子一般的乌发,心中微动。借着酒意氤氲,慢慢低下头将唇轻轻印在她光洁的额上。(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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