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追杀令?”欧阳情目光幽幽,“看来我们的行踪尽已在紫罗兰夫人的掌握之中。”

    米珏点点头,神情恍惚,若有所思:“那女刺客必是奉命前来,既无法杀我,又不想无功而返,所以留下这东西以作警告。”

    秦孝仪道:“既然她已示警,下次就绝不会再手下留情。这女人如此可怕、诡秘,只怕会使出更多的手段来对付你,贤侄……”

    米珏立即打断道:“无论紫罗兰夫人有多么可怕,还有多少手段,我都不会因此而退缩。华山这一行,势在必行,绝不可以改变。”

    宁愿牺牲自己,也不愿抛弃朋友,是否,这已是友情的极限?秦孝仪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嘴唇动了动,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一声轻咳淡然响起,那个一直都没有说话的长须老人忽然笑道:“米大侠真是个至性至情之人,为了朋友,不顾一切,实在让人衷心敬佩。”

    米珏微微一怔:“这位是……”

    秦孝仪伸掌一拍额头,跺脚道:“该死,为了这东西,却忘了朋友。”他满怀歉意地对那老人笑了笑:“这位才是‘陈园’的主人,名唤陈士期,早年素有‘君子剑’之称。”

    “原来是‘君子剑’陈大侠,久仰,久仰。”米珏瞪大了眼珠子,讶然道。

    “老夫不常在江湖走动,于武林也无建树,这‘大侠’两字愧不敢当。”陈士期淡淡笑道。

    “听说‘君子剑’是位平易近人、很好相处的长者,前辈果然不失君子之风。”

    秦孝仪道:“贤侄,老夫和陈兄是几十年的交情了,他无心插手江湖闲事,你们不如在此多呆几天,等到风头过去再走不迟。”

    米珏看了一眼手中的追杀令,摇头道:“紫罗兰夫人命人前来行刺,如果小侄还留在这里,只会殃及池鱼。”

    陈士期道:“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紫罗兰夫人也许还不至于如此不讲道义。”

    “以免节外生枝,小侄想现在就离开。”

    “如今夜深雪大,三位如此离去,这事要是传出江湖,岂不叫人笑话?说老夫连待客的礼数都不懂。”

    秦孝仪也叹道:“非但陈兄被人笑话,就连老夫也将受千夫所指。”

    “此事不是儿戏,实在情非得已,小侄多呆片刻,此处就多一份危险,如果……”米珏脸色阴郁,摇头道,“如果那个女人起疯来,后果只怕不堪设想。”

    秦孝仪沉吟良久,缓缓道:“既然贤侄去意坚决,老夫也不好勉强,只盼你一路平安,好自为之。”

    米珏笑了笑:“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也许不久以后,我们还是会再见面的。”

    明天是一个什么样的日子?世事无常,谁能预料!这一去,必然凶多吉少,再相逢,也许已只剩下怀念。

    青山绿水,后会有期。然而这一次匆匆的相会,只怕就是最后的诀别。

    夜色正浓,风雪铺路,马车奔驰疾走。

    米珏手里把玩着那枚玄铁追杀令,心里波澜起伏。紫罗兰是一种幽雅的花朵,而人呢?也许,紫罗兰夫人的确是个美丽而优雅的女人,但她的神秘却实在让人觉得可怕。

    他轻轻旋转着追杀令,忽然想到了那个女刺客。为什么她的剑法如此复杂,可以使出二十几种不同门派的剑法,轻功却又如此精纯娴熟?她这种轻功身法实在是妙不可言,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是究竟在哪里见过,米珏想了很久,始终都想不起来。

    他抬目看了看欧阳情,轻轻道:“紫罗兰夫人实在很有趣,就连杀人的追杀令都也做得如此精巧。”

    欧阳情倚在窗前,一手支额,仿佛正在沉思,又像是已经沉睡。

    米珏轻咳一声,微笑道:“你在想什么?”

    他一连问了三次,欧阳情才如梦初醒,茫然地抬头道:“啊?你……是你在和我说话吗?”

    “这里除了你和我,还有别人吗?”米珏失笑道。

    欧阳情也忍不住轻轻笑了起来。

    “你在想着小兄弟?”

    欧阳情叹了口气,幽幽道:“嗯!现在的他,孤单单地一个人,也不知有多危险。”

    “无论是什么危险,他都必然可以应付的。他的武功和生命的意志,都远远出了人们的想像之外,更何况,他服食了‘万劫重生’之后,百毒不侵,功力突飞猛进,无论是谁,想要杀他都不容易。”

    “可是这一次,他的敌人是个可怕的女人,难道你就一点也不担心吗?”

    米珏默然片刻,轻声叹道:“我只担心一件事。”

    “你担心什么?”

    “大凡坚强的人,其实都有一些脆弱的地方。小兄弟最脆弱的就是他的情感。”米珏眼中掠过一丝隐忧,叹了口气,缓缓道,“无论紫罗兰夫人会使出什么手段对付他,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他太痴情,一直忘不了那个女孩。”

    “一个男人如此痴心,这并没有什么不好。”

    “有时候,爱情就像是一种毒药,你明明知道喝下去就会中毒,却偏偏还是要喝完它。”米珏摇头道,“小兄弟就是中了情毒,日子越久,就越无法自拔,直至走火入魔,突然想不开。”

    欧阳情蹙眉道:“想不开?你是说……”

    “我只害怕他看破凡尘,心无恋念,为那女孩殉情。”米珏黯然叹道。

    “他真的会这么做吗?还有没有办法阻止他?”欧阳情愕然道。

    “有。世上既然有这种毒,自然也有解药。”

    “可是这解药要到哪里去找?”

    “这世上,只有你才能找到解药。”

    “我不明白。”欧阳情摇头道。

    “你莫非忘了,你是他的心结。”

    欧阳情倏然抬头道:“是不是只要我解开了他心里的结,他就可以敞开心扉,接受另一段感情?”

    米珏笑了笑:“只有你才能帮助他走出过去,淡忘那个女孩的影子。”

    欧阳情忽然不说话了,双眉又已蹙紧。影子?在任我杀心里,她会不会成为那个女孩的影子?与其如此,她宁愿永远在孤独中老去了容颜……

    米珏看了看她,还未说话,忽听杏伯一声轻喝,马车忽然停了下来。

    米珏掀开车帘,抬头向前方望去,在苍茫的夜色中,隐隐看见了一个人——他看见的,其实只是一道白色的影子。

    这个人就像是一根标枪,如冰山般站在那里,似乎已和大地溶在了一起。他的身上沾满了一层厚厚的雪,显然已经很久没有移动过了,他手里的剑,就像他的人一样沉稳。

    “‘追风剑’司徒一龙?”米珏看不见这个人的样子,却能确定这个人是谁。

    这人一动不动,冷冷地“嗯”了一声。

    “你已经等了很久了,是么?”米珏无奈地笑了笑。

    司徒一龙没有否认:“我可以等,等多久都无所谓。从黄昏到现在,我就一直站在这里。”

    “你知道我一定会经过这里?”

    “这里是你去华山的必经之路。”

    “你好像知道我什么时候会来?”

    “我只知道你一定会来,我一定会在这里等,一直等下去,等到你来的那一刻为止。”

    “名利如浮云,转眼匆匆过。你是否太执着了?”

    “我只是想弄明白,你的剑为什么能排在第二?”

    “你认为我一定会和你比剑?”

    “你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

    米珏笑了笑:“比剑根本不是你的目的,其实你是来杀我的。”

    司徒一龙身子竟似微微一抖,良久才道:“我的剑法,虽非出自武林名门,但我自幼学剑,这把‘追风剑’也已追随了我二十三年,经过数百大小战役,很少失败,却仅仅排名其三,这无论对我还是对这把剑,都是一种耻辱。如果梅家夫妇不把我的剑列入其中,倒也罢了。不做则已,做了就要做到最好,这是我的原则。”

    “所以,你一定要找我比剑,只要我败了,你的剑就可以取代我的排名,是么?”

    “我绝不可以失败。”

    “但如果你失败了呢?”

    司徒一龙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若败了,必将折剑隐世,从此不再出现于江湖,因为我的剑带给我的,实在是太多太多的侮辱和失望。”

    东方已渐渐露出一片鱼肚白,天地间依然灰蒙蒙的一片。

    米珏缓缓走出车厢,站在司徒一龙的面前。司徒一龙头上、脸上都已被雪花覆盖,冰冷的目光竟有一种神秘的色彩。他还是没有动,站在那里,大地竟似只是他的衬托。米珏也没有动,凝目注视着他的剑。这是一把古老的剑,乌置皮榴,紫铜吞口,暗淡中却又流溢出一丝寒意。

    米珏费了很大的努力,才把目光从这把剑上移开,缓缓叹道:“那个女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男人为了她而迷失了自己的本性?她究竟有什么魔力?”

    司徒一龙竟似全身一颤,沉声道:“你说什么?”

    “其实我早就知道,你是奉紫罗兰夫人之命前来杀我的,比剑只不过是个冠冕堂皇的借口。”

    司徒一龙的目光似乎生了一些变化,握剑的手已开始在抖,颤声道:“你永远不会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最好永远也不要知道。”

    “为什么?”

    司徒一龙缓缓闭上了眼睛,放佛正在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过了很久才又慢慢睁开,缓缓道:“她不是人,她是魔鬼和仙子的结合,她就像一座迷谷,又像一座坟墓,走近她的世界,你就永远也走不出来,因为你已经是个死人。”他目光如炬,在曙色中骤然一闪,声音忽然变得非常兴奋和坚决:“但我并不后悔,我知道许多跟我一样永远也回不了头的人,他们也绝不会后悔。因为……因为她的确是个让所有男人值得牺牲一切的女人。”

    米珏苦笑着,叹道:“听了这么多关于紫罗兰夫人的传说,我反而觉得她简直不是来自人间,也不是来自……”

    他还没有说完,司徒一龙忽然大喝道:“不用多言,拔剑!”

    米珏抬头看了看天,皱眉道:“现在?”

    “就是现在。”“呛啷”一声,寒光流动,“追风剑”终于出鞘。

    风更疾,雪更冷,东方渐已白,天地依稀可见。

    司徒一龙的剑已扬起,剑光如电,平空掠起,突然直射而出,剑尖如锥一般刺向米珏的胸膛。战决,一向是司徒一龙的习惯,所以一出手就是这要命的“追风一剑”。

    追风剑,追的其实不是风,而是命。只要是江湖人,大抵都听说过这么一句话:追风一剑,剑出追命。据说他的成名绝技“追风一剑”,至今无人能破。

    风未起,剑已至。

    米珏一动不动,并没有因为这追命的一剑而产生压力。他现,“追风一剑”其实并非像传说中的那么可怕。这一剑,至少有六处破绽,每一个破绽都足以让司徒一龙后悔。“追风一剑”能够追命,本来就是因为它太快,太狠。正是因为太快,所以才不够稳;正是因为太狠,所以才不够准。

    剑尖在抖动,犹如风中小草,如此一个轻微的瑕疵,往往就是导致失败的最大原因。这是一种极好的机会,米珏当然不会错过。“咻”地一声,他的剑立即迎风刺出。淡似一泓秋水的剑光轻轻一闪,立即溶入了那道剑光,就像一条奔腾不息的小河流汇入了汹涌的大海。

    瞬息间,剑光消失于无形,所有的动作倏然停止。

    司徒一龙陡地飞退一丈,脸色已完全变了,毫无血色。他的身躯依然稳如泰山,手中的剑却在不停颤动。

    米珏这一剑看似轻描淡写,却恰好破了“追风一剑”。他收剑入鞘,回身就走。

    “等等,我有话说。”司徒一龙沉声一叹,缓缓道,“一招,你居然只用了一招就破了我这一剑。”

    米珏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淡淡道:“你应该知道,这一剑究竟有几处破绽。”

    司徒一龙脸如死灰,过了很久才颓废地道:“我败了,就一定会遵守承诺,从此以后,江湖上再也不会有司徒一龙这个人。”

    米珏沉默着,心头涌起一种莫名的冲动。他忽然觉得,司徒一龙是个非常值得尊敬的对手,败就败了,绝不做作。他轻叹着,举步欲走,司徒一龙却又叫住了他:“你真的一定要去华山?”

    米珏的回答坚决而明了:“是!”

    “我劝你不如及早回头。”

    米珏倏然转身,冷冷道:“为什么要回头?”

    “你的剑法的确很好,但绝不是紫罗兰夫人的对手;虽然你一招就击败了我,但她同样也可以在一招之间就置你于死地。”

    “我天生就是个不怕死的人。更何况,任我杀还是我的朋友。”

    司徒一龙忽然不说话了。江湖最重情义,每个人都明白“朋友”两个字代表着什么。人在江湖,每做一件事都是要还的,敌人之间,还的是仇恨,朋友之间,还的就是情义。仇恨有终结,情义却是无价的。

    “如果我是你,一定也会这么做的。”司徒一龙忽然觉得眼眶有些热,似乎有泪欲滴,声音有些苦涩地道,“你能不能为我做一件事。”

    米珏想也不想:“你说,只要是力所能及之事,我绝不推辞。”

    司徒一龙大步走过来,把手里的剑递过去:“这把剑,你先收下。”

    米珏微微一怔,垂目望着这把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你知不知道,下一个等待和你决斗的人是谁?”司徒一龙道,“是尤不败。我和他早已约定,和你决斗由我先出手。如果你见到他,请你把我的剑交给他,再帮我转告一句话。”

    “什么话?”

    “别再执迷不悟!”

    在风中呆立了很久,米珏终于接过了剑,声音竟似有些哽咽,点头道:“好!”

    司徒一龙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倏然转身,迈开大步走了出去,孤单的背影很快湮没在天地尽头……

    米珏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轻声叹道:“像他这种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这世上只怕并不多。”

    欧阳情从车窗中探出头来,娇笑道:“像米大侠这种为了朋友、义无反顾的人,岂非更是少之又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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