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什么时候说过朋友有通财之义?”那小丫鬟被自家小姐熏陶过,腹中也是有点材料的。

    “他是说朱子点评论语,对子路这句话没有反对,然后自己敷衍出来的意思。”这位颜小姐腹中饱有诗书,不是一般秀才能比拟的。小丫鬟闻言,顿时有些不屑,“原来是编出来的,我就说,朱子怎么可能说这种话。”

    颜小姐轻声道:“也不算编,只是所有人都没往那个上面想而已,倒是一个有急才的。”不过,想一想,以后这句话传扬出去,恐怕会有很多人振振有辞说:“朋友有通财之义,这是朱夫子说过的。”因此,倒是又笑了起来,说:“恐怕以后野史上要留下浓重一笔。”

    小丫鬟抢着道:“野史也是史啊!小姐,我看他好像比我还小呢!就这么点儿大,居然能留史?”

    那颜小姐皱着眉往外头看,可惜,她从小读书看坏了眼睛,用后世话说,就是个大近视眼,眼镜娘,看人的时候下意识就眯起眼睛来,不过她本来眼睛就大而妩媚,这么一眯眼,分明曹植《洛神赋》上[明眸善睐]的味道,看起来就勾魂得很,给人以盼顾生辉之感。

    勾魂了半天,可惜也没看清楚什么样子,就叫自己的小丫鬟,“小倩,他长个什么样儿?”

    “我仔细瞧瞧。”小丫鬟趴过船舱窗口上,仔细看了几眼,回头跟颜小姐说:“哎呀!小姐,他面如凝脂,眼若点漆,触目如琳琅之玉,一见之下,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身姿濯濯如春月柳,身处众人之中,似珠玉在瓦石间……”

    颜小姐先是一愣,接着啼笑皆非,“你确定你不是在背诵《世说新语容止篇》?”

    小丫鬟脸蛋上一红,强辩道:“我哪儿有背诵世说新语,小姐你都不相信我的话。”颜小姐轻轻摇了摇头,心说自然不信你的话,这世上,哪有魏晋时候那种美男子。

    看自家小姐表情,小丫鬟就知道她不信,跺了跺脚儿,恨恨道:“哼!居然敢长那么好看,等他上船了,我给他茶饭里面放点巴豆。”

    颜小姐微笑着摇头不语,一脸“小倩,你又调皮了”的神情。

    这主仆二人正在这儿讨论美男子,码头上乖官和众秀才们也依依话别。

    众人看乖官丰神朗俊,抱拳道别,想想他方才那番诙谐的说辞,都依依不舍,这种朋友,又有趣,让人笑不止,又有名声,能带动自己出名,还有才学,能熏陶自己,简直就是书上才有的良师诤友一类人物。

    为首楚云诺感叹,道:“怪不得香山居士写[南浦凄凄别,西风袅袅秋。一看肠一断,好去莫回头。],贤弟,我等,真舍不得你走哇!”

    “世上无不散之筵席,今日一聚,我等也得益匪浅,起码,知道了朱子也喜欢银子的。”旁边君小醉拍着折扇说到,众人闻言,忍不住又大笑起来,倒是冲淡了离愁。

    这时候,提议赋别离诗的公孙聂突然灵机一转,想了一个鬼点子来,“贤弟,你看,我们这些师兄弟在卫学里头学的净是些八股,考文章还行,这诗词可未免差了一些……”

    他这话,有往自己脸上贴金的嫌疑,什么叫诗词未免差一些,何止差一些啊!差距可大了去了,当然,旁边众人虽然心里面有点儿惭愧,却怎么也不肯说出来的,读书人嘛!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肯承认自己不如人已经是很不错的修养的,大多数都有眼大如箕的毛病。

    “贤弟你乃是斑斑大才,不如,你来作个离别唱,也好纪念我们今日一会,说老实话,再过数年,我们这些人恐怕就要四散了,像我,本来考这个卫学就是为了有个读书人身份好让家里头的买卖免税,以后定然是回家接手家中买卖的……”

    他这么一说,众人就感慨了,这些秀才里头,最大的已是不惑之年了,最小的也及冠了,以后什么前途,实在难说得紧,读书当然是个个想做官了,但最终能考中进士做官的,这里面恐怕一个都没有,要知道整个天津一百多年下来也没十个进士。

    因此,这话说出来,按平时的道理,众人要鄙视他那为了家里面买卖免税的论调的,只是,这话的确说的是大实话,加之此情此景,众人感慨之下,也就不去说他了,谁读书不是抱着个目的,最终无非四个字,升官发财。

    乖官也觉有些黯然,这些人过来拜访,或许也抱着些目的,还是被闻人氏利用的,但,终究说来,到底还是不曾在社会上打滚过,不管年轻也好,年纪大的跟自家老爹差不多的也罢!都还有那么股子读书人的质朴,若是有日后当了官的,进了官场哪里还有好人,要么就像是公孙聂所说,回家做生意去,为稻粱谋,自然也就没工夫读书了。

    这就像是后世大学生们,在校的时候虽然也有调皮捣蛋的,但终究还没被社会污染,有那么一股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激扬文字的味道,可等走上社会,几乎所有人都会被磨得毫无棱角。

    看众人殷殷期盼,似乎觉得他这个人生若只如初见一定能做出一首好诗好词来,遂沉吟半晌,道:“诸位哥哥抬爱,小弟就作一首点绛唇罢!”

    这时候,他就完全忘却自己后世的身份,深深投入到这个大明时代,用那被大兴县县令沈榜夸奖为[雏凤清于老凤声]的诱人嗓音唱曰:“一帽征尘,留君不住从君去。片帆何处,会稽周郎曲。回首风流,渔阳悦来住。孤鸿语,三生定许,可梁鸿侣。”

    说完,他转身牵着马儿上了搭板往船上去了。

    “留君不住从君去……”众人喃喃。

    那船舱里头,趴在窗口的小丫鬟跳起来,“小姐小姐,作词了。”

    那位颜小姐似乎很吃惊的样子,在榻上往窗户边又靠了靠,这时候,乖官牵着马儿上了船,更加看不到了。

    一帽征尘,留君不住从君去。片帆何处,会稽周郎曲。回首风流,渔阳悦来住。孤鸿语,三生定许,可梁鸿侣。

    她把这首点绛唇又念了一遍,忍不住自言自语道:“北人也能做出这么婉约的词?”

    这位颜小姐若是在后世上网敢这么说,肯定被一堆人骂,骂她地图攻击,可在大明朝,她只是在说实话,南北取士的比例是朝廷定制的,不然在同等条件下,北方士子全军尽墨也不是什么稀罕事情。

    那小丫鬟虽然也有些文墨,但毕竟腹中典故不多,只听得这首词好听,赶紧问自家小姐,“小姐,会稽周郎曲什么意思?”

    颜小姐斜斜依在榻上,眼神有点呆滞,喃喃道:“宁波古为会稽郡下属,三国时候曹操表东吴孙权为会稽太守,周郎指周瑜,周瑜当时领大军在外,这是说两人相得。所谓曲有误周郎顾,这也指,去的地方是唱吴曲之地。渔阳么,天津的古称,梁鸿侣应指梁鸿和孟光夫妻举案齐眉的典故。”

    她也清楚自己身边小丫鬟腹中多少货色,直接给把典故指摘出来了。

    小丫鬟歪着脑袋想了一下下,说:“小姐,意思是不是就是说,旅途奔波,灰尘满襟,我留你也留不住只好让你离去。看着你片帆伐海,我们如此相得,就好像孙权和周瑜,可眼下你要往那唱着吴曲的地方去了。回首往日,我们在天津悦来客栈,潇洒风流挥斥八极,那真是让人怀念啊!可眼下你如孤雁南飞,看着你形单影只,真是让人伤感寂寞,若有前世今生,你一定是梁鸿那样的翩翩人物,而我则如孟光思念丈夫一样在远方默默地思念你。”

    颜小姐默然,怎么也不肯相信,这么一首俳然婉约的词居然能在天津的码头上听见,可人家词里面的意思,连天津悦来客栈都出来了,若是隆庆五年辛未科二甲头名进士,如今贵为浙江布政司使的李少南,作出这么一首词,还可以接受,可作词的人甚至还没小倩大,何况,作词的人眼下就在她家的船上,根本不容怀疑。

    小丫鬟把这首词白话了一遍,很兴奋摇着颜小姐的胳膊,“小姐小姐,这首词真好听,你说,像咱们浙江的青藤先生能做出这样的词么?”

    青藤先生就是徐文长,号称诗词大明朝第一,清朝的大名士郑板桥曾经自称[青藤门下走狗],是一位大牛人。

    颜小姐有些不耐,拿轻罗小扇拍了拍她,“不过一个小孩子,偶得一首词罢了,哪里能跟青藤先生比。”

    “可是。”小丫鬟跟自家小姐去拜访过青藤先生徐文长的,觉得徐文长一把胡子的老头子,哪里能跟人家惨绿少年比,“小姐,青藤先生十九岁才进了生员,那个人还没小倩大呢!就已经是生员了。”

    “你懂什么,朝廷惯制,南北取士各有比例不同,我有些乏了,出去出去。”颜小姐觉得脸上有些挂不住,挥着扇子让小丫鬟出去。

    小丫鬟也晓得自家小姐脸皮薄,似乎被自己说生气了,嘟着嘴巴,转身走了出去,又把舱门拉上。

    她总是对那个在码头上唱《点绛唇》的少年好奇,南人婉约,她在浙江见多了长得好看的书生,可还真没见过像刚才那个一样的,才多点儿大,就长成这样,要再大些,还得了。

    真想把小姐拉出来到甲板上看看人家啊!省的说我背诵世说新语。

    小丫鬟心里头喃喃,快步往甲板上走去。

    这时候,颜氏老管家看乖官上了船,就挥手招呼颜家的水手们,水手们得了招呼,拔锚升帆,各种喊声连成一片,四百料的大船缓缓离开码头,往海中驶去。

    岸上一众秀才公们纷纷往前跑了数十步,乖官站在甲板上,旁边那马儿打着响鼻,似乎对海风中的腥味不习惯。

    “贤弟。”众人挥手,互相看了看,齐齐躬身施礼,船上乖官不敢怠慢,这是大明朝,事事要讲礼节的,便跪倒在地以礼参拜,这是古礼,不等同于后世的男儿膝下有黄金,别人只会赞他。

    不远处那穿着道袍的颜氏老管家忍不住就低声赞道:“真是好一个少年郎,有相貌,有才学,礼法精湛……”接着略略摇了摇头,暗中可惜,比自家小姐小了些,不然的话,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佳配。

    便在这个时候,之间码头上一辆马车奔驰而出,直往秀才们那边而去,一路上行人纷纷闪避,只是看那驾车的两个健妇都是膀大腰圆,一副拳头上可以立人、胳膊上可以跑马的架势,首先气势就弱了几分,再看马车,分明奢华,恐怕是官宦人家,只好在背后嘀咕两句了事。

    马车一路奔驰超过那些秀才们到了尽头,花大姐两膀子一叫劲儿,前面挽马人立而起,咴咴咴长嘶,顿时停了下来。

    众位秀才互相看看,心说金屋藏娇来了。

    果然,车厢里头先是春梅跳下来,掀起车厢帘子,接着搀段氏夫人闻人氏下了车。

    乖官眼力好,一早就看见这辆马车了,这时候看闻人氏下了车,心中冷笑,果然来的是时候,船都开了,下面是不是要叫我的大名儿把昨天的缺陷补上?

    他刚想到这儿,闻人氏双手在嘴巴前面一握,大声喊道:“郑国蕃,我等你……”

    卧槽,就知道你这么个路数。

    乖官冷笑,心说你既然耍不要脸,告诉你,论不要脸,大明朝跟五百年后差远了。

    就让我在甲板上撒把野罢!

    他腾腾腾走到船舷边上,大声对着岸上喊道:“姑娘,你莫装逼,装逼遭雷劈,莫装纯,装纯被人轮,莫装嫩,装嫩遭人恨,莫装傻,装傻被人打……”

    一口气骂下去直到面红耳赤气不够用,他这才大口吸了一口气,顿时,一股带着海腥味的海风从鼻腔钻到肺部,颇有海上明月豪气顿生之感。

    这口气终于发泄出来了,用梦入神机那厮的话来说,从今以后念头通达了,这才能成就神功。

    他心里面喃喃,把五百年后的脾气发泄得淋漓尽致,很坚决地对着岸上竖起中指,五品诰命夫人了不起啊!跳到海里面游过来咬我啊!

    船上,岸上,所有人全部目瞪口呆,这位小相公……是在骂人?

    不远处的小丫鬟小倩红了脸庞,而岸上的闻人氏气得玉面铁青,脖颈上粉嫩的肌肤下青色的血管爆起,细若削葱管的手指紧紧捏起,指甲刺进了掌心而不自觉。

    十几个秀才们面面相觑,然后,这才觉得这位郑贤弟像一个十三岁的少年。

    互相看了两眼,秀才们胸中突然也生出一股子挥斥方遒的义气来,纷纷跳着脚大喊:“郑贤弟,我们顶你。”

    不要以为顶是后世网络名词,这时候的大明朝用[顶]一字司空见惯,始见于武宗朝,南京吏部尚书朱恩拍大太监刘瑾的马屁,拜帖连[拜上]都不敢写,而写[顶上恩主老公公],从此[顶]、[顶上]一词瘟疫一般在读书人当中蔓延开来,开始还是曲身阿附阉党的时候用,到后来,连文官们写拜帖,脸皮厚些的都用这种[顶]的写法,据说连戚继光给张居正的拜帖都曾经用过[顶上]一词,当然,这是小节,不损戚少保名将的名头。

    乖官在船上挥手,然后大声唱起方才所作的《点绛唇》,岸上的秀才们也跟着大声地唱:

    一帽征尘,留君不住从君去……

    这《点绛唇》唱响在海面上,孤帆点点,终究在海面上远去了,那小丫鬟看着背着双手站在船舷边的乖官,那雪白的马儿在他身边,不停探过头去跟他挨挨擦擦,他转过头来,嘴角似乎带着一丝儿笑,伸手去拍拍马头。

    小丫鬟突然觉得脸上滚烫,忍不住用手捂住了脸儿。

    ps:[南浦沈香雨]这句我本来准备改成[南浦樱花雨]的,因为这个词牌名又称为《点樱桃》,泥马,又怕有孙锡良的粉丝,把孙教授那套[国人喜欢樱花就是汉奸就是谄曰]的观念拿出来,想想算了,用个[会稽周郎曲]罢!这年头文化流氓多啊!惹不起。

    又ps:有读者问乖官的字不需要避讳朱元璋么,朱元璋所设立的文体规范,有“二名不偏讳,嫌名不讳”“除凶恶字样以外,无其他应避忌讳”的规则,意思是说如果皇帝的名字为两个字,使用此二字中的任何一个字无需避讳,也无需避讳皇帝名字的同音字,所以乖官的字凤璋是没问题的,只要他别叫元璋就行了。

    再ps:“济济辟王,左右奉璋。”璋是圭的一半,二璋合一便是圭,所以,这是形容大臣们手持玉璋联合一心供奉君王的意思。取表字,要么类近,要么反之,譬如杨[过]字[改之],奉璋和国蕃意思类近,只不过被沈榜沈县尊改了一个凤字,当然,也有出处,只是因为大堂上被扒下裤子一节容易被联想,实际上这个字取的很有水平的。我记得给乖官取表字那一章的章节名就叫《左右奉璋》,沈括在《梦溪笔谈》里头吹嘘过[济济辟王,左右奉璋]的君臣之道。

    咱是不是脸皮很厚?这么夸自己水平高,老实说,我也觉得有点傻,为了给乖官取个合适的字,我查阅了大约两个多小时的资料。有时候自己也想,网络文学,印刷出来也是上厕所的时候看的,有必要么!但,我脾气颇偏执,做事往往一定要按照自己心里面那个路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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