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染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小先生您醒了……”

    第一个投入眼帘的是一个双眼有些红肿的少女。

    “我去叫大夫……”

    明染的口中干渴,舌头也好鼻子也好嘴唇也好都像是被用火烤过一样焦缩在一起,让他发不出什么像样的声音,明染猜测这可能是失血过多的征兆。手上隐隐的疼痛和纱布的触感让明染有些不舒服。他心想,缺少锻炼的结果就是手破了也会失血过多吗?看来自己还真是弱到一个不行。

    “让我把把脉。”

    大夫很快从门外来到了床前,这个五十多岁模样的中年人的神情有些冷淡到木然。明染心想果然不管在哪里,大夫的脸总是这样的淡定,说不定是因为见过的死人太多的缘故吧?

    那个大夫很快诊完了脉,然后抚了抚那看上去不怎么讨喜的八字胡,点头道:“手上的伤不妨事,只是一时毒火攻心,失了神志,我开张方子好了。”

    旁边站着的女子神sè稍解,领着大夫下去拿诊金。

    明染知道自己无事,本想坐起来,却发现周身乏力。

    “明少君。”

    明染抬眼一看,原来是陈同和陈老爷子走了进来,那这里必定是陈府了。说是老爷子,也不过五十出头的年纪,却已经有了一头斑白的头发。

    一看到陈同和,明染不禁想起了陈雅。一时间愧疚、悲怆和愤怒的神情交织在一起,让他的眼眶有些发热,口中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陈同和见他强yu起身,连忙上千扶着他的背,让他靠在床头,转手从桌上取了一杯茶水,喂了明染一口水喝。

    “陈雅……”

    陈同和伸手止住了明染的话,闭上眼,摇了摇头。

    明染也闭上了眼。可是闭上眼之后,仿佛又会看到那个活泼可爱的小丫头的身影在自己的眼前浮现。

    “杀她的……是个修士。”

    “老朽知道,从树林里找到的那把无柄剑,只能是修士用的飞剑……”

    陈同和原已苍老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

    “我们去报官!”

    明染一时间抹不去杀人偿命的思维回路,恨恨地说道:“出了命案,官府怎么能不管?”

    陈同和怔怔地看了明染一眼,摇头道:“修士是神仙一般的人物,咱们凡间的官府如何管得了。”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修士对于凡人来讲,确然是如神仙一般的存在。然神仙杀人,凡人如何能解?

    “死生有命……这也是这孩子的命数,怨不得人……”

    陈同和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说出了这样的话。似乎除了天命,再没有什么能够让人心服的话了。丧子之痛,然天命如何能解?

    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明染知道。

    如果自己没有来到这个世界,如果自己没有在毕业晚会上戴上那顶帽子,如果自己早餐时没有和徐乘烨搭讪,如果自己没有告诉他孙二捡到了那根羽毛,如果自己当时没有发出笑声……

    陈雅不会死。

    “所以我会替她报仇。”

    明染裹着纱布的手攥得紧紧的,伤口崩裂之后的鲜血又一次浸湿了纱布、

    虽然陈同和坚持不让明染这个做师父的为陈雅这个弟子戴孝,但是明染也用他的坚持,把白绫缠在了额上,坐在陈雅的排位前,一坐七天。

    陈雅的死,让树岭镇的百姓们都有一些戚戚然。当大家知道明染要去为陈雅报仇的事时,赞叹之余更多的却是惋惜。仅仅一个月的相处算不上长,但是树岭镇的百姓们还是愿意把这个小先生当作是自己人。

    因而许多人是不能接受这样一个自己人去送死的,其中就包括陈同和。

    “老朽深知明少君重情重义,然而小女纵然有千万冤屈,又怎能让少君受此大险?”

    明染只是摇头。他没有胆量把自己的过错坦陈在树岭村的百姓面前,所以他只能独自去面对和解决将会遇到的一些事,以此作为对九泉之下的陈雅的交代和自我的赎罪。

    他离开树岭镇的那一天,正是陈雅下葬的ri子。

    陈同和送给他一匹马和一些钱,明染没有推辞;学生们要为明染送行,他却推辞了。他没有勇气再面对自己的学生,也不想让他们纯真的眸子中看到自己那双充满了悔恨的眼。

    一马北行,要去的是北七真之一的清静派山门所在的南华山。

    明染把那个周姓紫衣女子的物品搜罗一空,其中除了一本看不大懂的《子虚经》和一些不知用途的瓶装药丸,还有一个木质的牌子。这个巴掌大的木牌,正面用大篆刻着“清静”二字,背面则用楷体写着“周紫慕”三个字,想来是她的身份腰牌。

    明染很清楚,如果那天两个修士之中活下来的是周紫慕,自己和陈雅也是一般无两的命运。所以清静派也好,静莲宗也好,明染都有着极度的憎恶心。只不过这并不妨碍明染成为一个“目睹真相的围观群众”,然后看看清静派和静莲宗将会怎么解决这个难题。

    “无衣裘以御冬兮,恐溘死不得见乎阳chun。靓杪秋之遥夜兮,心缭悷而有哀……”

    衣服很厚实,出自陈雅的大姐之手,针脚细密,用棉也好,是临行时陈同和交给明染的。然而独自在官道上骑马而行的明染,还是觉得有些莫名的冷。

    明染只是莫名地觉得:为什么这冬天这么长。

    他很自然地开始低声诵读这篇历史上很有名气也很小资很无病呻吟的楚辞。

    那天自己忽然间爆发出来的力量是怎么回事?明染不是没有去想。妖灵炎血是什么?明染不是没有去想。并不是他没有什么好奇心——主要是懒,既然百思不得其解,那就不解好了。他唯一能确认的一件事是:自己的身上一定会有些什么不同。这让他低落的心情有了些好转。

    骑在马上无聊之时,明染也会胡思乱想。比如自己说不定真的有主角光环,又或是天赋异禀,也难说到时候会变成叱咤一方的人中之龙……?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应该怎么对付徐乘烨那个狗贼呢?一刀砍死他,一剑刺死他,还是割他三千六百刀慢慢耗死他?

    但若是自己没有什么主角光环也不是什么天赋异禀,那怎么办?借刀杀人好了,我就不信我把周紫慕的死描述得天怒人怨,这个啥啥啥北七真之一的清静派的大佬们能咽得下这口气?

    这种有些意yin倾向的思维流动让明染变得有些兴奋,不过想来想去也不过就是怎么“整死他”这样的无聊内容,得出的结论也不过是“绝对不会放过他”这样的简单答案罢了。

    自树岭镇沿着官道北行,第一个达到的城池便是南城县的县城。这个县城据说在天理之乱的时候发生过相当惨烈的大战,六年过去了,城墙上的血迹已经斑驳不可见,唯有一层暗绿sè的苔藓附着在上面,看上去残破而衰败。

    明染本没有心思在这里多做停留,但是连续三天在野地里过夜,让他觉得有必要好好洗个澡,休整一番。因而他进了城,选择了一个一眼就令人觉得物美价廉的客栈投宿,又向店家说了要洗澡的事。那店家麻溜地答应下来,只说天sè尚早浴间尚在准备,请客官少待云云。

    趁着这个空档,明染便趴在床上开始无聊。无聊的时候就会想起一些不愉快的经历,所以明染决定找点东西来冲淡这种情绪,比如读书。

    手头除了从那个死女人身上搜刮来的《子虚经》,也没什么书可看。明染便翻了个身,从怀里把书抽出,细细地看了起来。

    明染的文言文学的不错,读大学时对佛经道藏还有一些中医的书籍都有所涉猎,因而读起这《子虚经》倒也不算太难。他瞧出来这书大抵是清静派的修行法门,但是他又不曾接触过这一类的东西,因而只得依着自己的惫懒xing子,学那五柳先生的好读书不求甚解的法子一目十行地读过去。

    这经文往往是一大段陈说之后随着一道歌诀,明染不喜那陈说的诘屈聱牙,倒是那简练而有韵味的歌诀更合口味。他索xing一眼将陈说扫过去,单挑那些歌诀来读。越是看这些歌诀,头脑愈发清明,jing神也愈发平静愉悦,然而这种感觉来的轻轻慢慢不易察觉,却让明染下意识地愈发想要一口气读下去。

    “啧啧……一本教科书如此辞藻华美,这编书的教授想来是个风雅之人。”

    薄薄一本册子,哪里经得起他这样囫囵吞枣的读法,不过一顿饭的工夫,便已经翻到了尾页,然后做出了这样一番评价。很多年后明染知道这书的作者是个被人评论为“嫉恶如仇”抑或是“残酷好杀”的老太婆之后,他不由得感受到了无知的可悲。

    他合上册子,那种清明愉悦的微弱感受便顿时消散了,然而这感受是“来如chun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明染丝毫未曾察觉。取而代之的感受是胸口有些烦闷,明染只当是读书疲累了,也未去理会。继而心想那店家的热水不知为何还未烧开,着实令人着恼得很。

    正在此时,明染忽然听见敲门声传来,想来是热水到了,便把书向枕下一塞,起身开门。

    敲门的果然是那小个黑脸的客栈伙计,对明染道:“这位客官,一切准备好嘞!请到浴间来吧!”

    明染心想小小的客栈竟然有单独的浴间,那真是再好不过了。于是便随这伙计下楼,三转四折绕到了一处颇为开阔的所在,四周似是用白墙围住,当中花树连绵,几座假山凉亭配着潋滟池塘,布置得jing巧得当,深得江南园林的jing髓。明染心想这客栈到底是什么路数,一个浴间居然藏在着偌大的园子里?然则这四周又不见什么房舍,浴间又在何处?总不成让我冒着冷风跳进这池塘去洗澡吧?

    明染一肚子疑问,却是怕在这小伙计面前露了怯,只是默默随他行走。那伙计轻车熟路,带着明染在院子里又绕了不多时,绕到了一处假山之后,但见那伙计跑到一块一尺见方的青石墩子旁边,俯身一扭,便听见“轰隆隆”一阵乱响,那假山便打开了一个石门。明染心里大奇——这哪儿是洗澡,这是在搞地下工作吧……?

    他正想发问,那伙计扬了扬黑漆漆跟锅底似的黑脸,殷勤道:“客官里面请,小的为您引路。”

    明染只得硬着头皮随他走进这石门,看起来黑洞洞的石门,竟连着一条向下的石阶。一路下去越走越觉得温暖如chun,明染便把袍子领口处扯开了。这一路石阶两旁的墙壁上隔上数步便有一枚拳头大小的珠子,明染理所当然地在心里把它们叫成了夜明珠,要不然哪儿能把这条巷道照的这么亮堂?他原还对这不断走向地下的感觉有些害怕……总不成是黑店吧?但瞧见这些夜明珠,他便觉得自己这个想法真是可笑至极。

    谁家有夜明珠不得用匣子好好藏起来把玩?可人家客栈拿夜明珠当路灯使,一装装一路,那些个土豪劣绅怎么比啊怎么比?既然都有钱成这样了,哪个老板还闲的蛋疼去开黑店玩刀口舔血的活计啊……?

    他如是想着,心中略安。只是心思又一转,不由得脸都绿了。

    “黑店,这他妈绝对是黑店。”

    不是黑店,哪儿有钱这么乱折腾啊。

    他摸了摸怀里的钱袋子,心想最后遭罪的还是你啊我的银子大哥。

    路都走到这里了,自然没有退回去的道理,明染虽然囊中羞涩,却不好意思在这么一个黑炭头似的伙计面前认了怂。于是只得自我安慰道:“大不了剩下的路我都不住店了,只吃馒头不吃肉,多半还是足够的。”

    那黑脸伙计一马当先领着路,终于把明染引到了一处门前。这门前只挂着个瞧着忒喜庆的龙凤地大红门帘。伙计掀起门帘做了个“请”,明染便走了进去,见当门是一副绣着桃花的锦屏,却瞧不见内里。迎面而来的空气中有一点温湿,想来这里就是浴间了。

    “哦,对了!”那伙计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客官,我们这里有许多花样……您要不要呃,那个,试试?”

    “花样?”明染有点不明白。

    “呃,就是那个,泡完了天泉,可以叫女孩子帮客官按摩一番啥的……若是客官需要,我这便先去备下人手。”

    明染看见这个不过十六七岁的黑脸伙计吃吃艾艾的神情,心里不由得好笑。不就是那个啥啥啥嘛,干嘛不好意思呢?你这么不好意思,我怎么又能好意思呢?

    “不必不必,我明ri还要赶路的。”

    那个黑脸伙计见明染一口回绝,倒好像松了口气,“好嘞,那您跟我来!”

    明染跟着他穿过锦屏,夹着些水汽的热浪便扑面而来,让明染陡然间觉得燥热难当。他定眼细细一看,不由得心意大动道:“好大一个洗澡间……”

    原来这里竟然是一个巨大无比的地下洞窟,迎面便瞧见洞窟正当中的大池子足足有两个篮球场大小,用大青石围成一圆,池中热气蒸腾,瞧着颇为壮观。以这池子为中心,四周又有八个乒乓球桌大小小泡池,将大池团团围住。明染心下又惊又疑:看不出这客栈竟然有这么大的手笔,便道:“说不得……你们这的客栈,不惜薪火弄出这么大的排场。”

    那黑脸伙计憨厚一笑,道:“客官莫打趣小的了,您既然进得来这客栈,如何不知这池水是天泉一眼,哪里要柴火。”

    明染心下大怪,问道:“我进不进得来和我知不知道这个有什么关系……”

    那伙计却不答他,只是憨笑。明染便又问道:“这天泉是什么泉?”

    黑脸伙计道:“客官这却是考我了,可是却问不倒我。这天泉是天地造化生出的炎火温泉,底下幽深得紧,连着地底的烈焰岩浆,小的说的可对?”

    这伙计全然以为明染对这些是了如指掌,他哪里知道明染是真真的小白货一枚。可是明染见他这么说,自然不会和他说“老弟你放过我吧我是真的不知道”这种话,只得略一点头,当作是地下温泉,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心中却是对这突兀地出现在城池地下的天然温泉充满了新奇之感。

    黑脸伙计见他不再问难自己,便道:“不知道客官是泡哪一池水?”

    明染细细扫了一眼这些池子,心道不过是洗个澡,在哪儿不是洗?便随手一指不远处一个小池子,道:“就那个吧。”

    黑脸伙计又道:“不知道客官要泡多久?”

    明染想想,道:“好些ri子没泡温泉了,怎么也得泡个半个时辰才好。”

    黑脸伙计没由来地比了个大拇指,似是要称赞一番,却改口道:“好嘞,那小的就帮您加六朵冷凝花。”

    明染自进了这连招牌都没看清的客栈,遇到的不解之事真是一桩接一桩,到此时再有什么怪事也触动不了明染的神经了。他只道这冷凝花是什么稀罕药材,泡一泡药泉也没什么奇怪的,便没有再问。伙计布置停当,将擦身的巾帕给了明染,便行了一礼要退去了,临走又道:“客官,小的在假山外头候着,如受不住这热,便请自行原路上来就好。”

    明染走了这许久,早就等的不耐烦了,这话全没听进去,只是胡乱点头摆手,那伙计便先去了。

    他走到自己选的那眼温泉的池边,瞧见那蒸腾起来的湿热水汽,也不知有多少度,便用手试了试。

    “嗯,刚刚好。”他微微一笑,赶忙褪去了身上的衣裤,感受着四周的温暖,年级四处无人,便扯着嗓子唱道:“我爱洗澡皮肤好好,幺幺幺幺~……”

    第三章好大一个洗澡间终

    ;

章节目录

焦明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笔趣阁只为原作者风见性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 第三章 好大一个洗澡间-焦明记,焦明记,笔趣阁并收藏焦明记最新章节 伏天记笔趣阁最新章节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