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六年冬,除夕夜,邺城铜雀台。

    宽大的正殿里,迎面摆着一张巨大的漆案,黑红相间的凤鸟纹流畅婉丽,栩栩如生,却又透着一股子质朴。漆案两旁依次排开几十张案几,穿着朴素深衣的侍女仆人们正忙碌而有序的在案几中间穿行,将一道道美味摆放在案几上。

    西侧殿里,曹操的二十来个儿子正围在一起,听着年长的曹丕、曹植等人谈诗论文。曹丕意气风,他挟关中大胜归来,这些天在邺城出尽了风头,心情实在是好得不能再好。看到雄伟的铜雀台,他诗兴大,当然泼墨挥毫,作了一登台赋,用漂亮的隶书写在雪白的襄阳宣纸上,字如游龙,颇见功力,比起以前的书法来,又增添了一份金戈铁马的豪迈之气。他写完后站起身来,撅着嘴吹了吹墨迹,微笑着将宣纸递到一旁偏着头观看的曹植手中:“子建,斧正一下。”

    曹植连忙笑着接过宣纸,一边看一边说道:“兄长此言真是折杀我了,你的大作,我如何敢置喙。”曹丕哈哈一笑,上前亲热的搂住曹植的肩膀:“子建,你这可就见外了。要是几年前我说这话,倒有些逗趣的可能,可如今你的登台赋一出,海内风传,我如何敢在你这才高八斗的才子面前托大。我说的可是实在话,你千万不要多心,倒显得我们这一母同胞的兄弟生份了。”

    他顿了一顿,故意压低了声音说道:“咱那个天才弟弟都说你这文章好,还有谁敢反驳?”

    曹植面色一僵,有些不快,却又很快将神情掩盖过去,他用清亮的嗓音吟哦着,旁边的兄弟们一边听,一边低声的议论着。有的暗自称赞,有的侧耳倾听,有的啧啧称奇。

    “飞阁崛其特起,层楼严以承天,好。好句。”曹植读完了全文,由衷地赞道:“整篇赋一气呵成,字字珠矶,不过要算最好的,还是这两句,有气势。”

    曹丕摇摇头,轻轻的吟道:“见天府之广开兮,观圣德之新营。建高殿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立冲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临漳川之长流兮,望众果之滋荣。仰春风之和穆兮,听百鸟之悲鸣。子建。如果没有你的这篇赋在前,我的这篇或许可以称得好句,但有你专美在前,我实在是不敢自称,总觉得跟你地一比,我这就成了附骥之蝇了,这人的才力,确实是有天生的。子文的武力,仓舒的天资。你的文才,我都是望尘莫及啊。”

    曹植有些意外的看了曹丕一眼,宛尔一笑:“兄长,你这出去打了两年仗,变化颇多,都有些让我不敢认了。”

    曹丕笑道:“那你是说我以前不沉稳了?”还没等曹植解释,他又笑道:“不瞒诸位兄弟,这出去做事,方知其难。我现在是深深体会到仓舒的不易了。想想他十三岁就独自带兵打仗,我这点成绩就实在不值得一提了,以往跟着父亲后面也打过不少仗,一直觉得自己对军旅之事熟悉得很,可等到自己独立带兵,方知其间相距不吝千里。子建,你有机会也要出去走走,眼界才能更宽,心胸才会更广。到时候写出来的文章一定会更上一个境界。”

    曹植不明白曹丕地意思。只得呵呵的笑了几声。曹丕笑了笑,又说道:“子建。父亲还在书房里吗?这都快亥时了,也该开席了吧,你跟父亲最亲近,是不是进去问问。”

    他这么一说。围在一旁地小孩子们都叫了起来:“就是就是。我们都饿了。子建兄长快去问问阿翁。我们什么时候能吃饭啊。”

    “吵什么吵?”曹彰装模作样地虎着脸。扮出一副凶样出现在门口。一下子把那些小兄弟给吓住了。他一见诡计得逞。乐得哈哈大笑。大声说道:“你们不要急。父亲还在书房里看报。等他看完了。就开始吃年夜饭。今天是除夕。要让你们玩一夜。这才几时你们就急了?”

    “子文。不要吓唬他们。大过年地。吓坏了可不好。”曹丕摆出兄长地架子。责怪了曹彰两句。然后又问道:“怎么又有新地襄阳月报来了?”

    曹彰笑着摇了摇头:“我可不知道。我又不看报地。哪知道父亲看地是新地还是旧地。”

    曹丕微微挑了挑眉梢。看了看四周苦着脸。捂着肚子地兄弟们。又看了看东侧偏殿里正坐在一起闲话地夫人们。转过头对曹彰说道:“子建。要不我们一起去看看父亲吧。兄弟们可都等急了。”

    曹植也觉得有些奇怪。点了点头。跟着曹丕一起走向后殿。身后。传来曹彰爽朗地大笑声和小兄弟们叽叽喳喳地笑声。间夹着一两声惊叫。看样子好玩地曹彰又在把那些小孩子举起来扔到半空中玩耍了。

    曹操正戴着夹鼻眼镜,津津有味的看着手中的襄阳月报,听到门口的脚步声,他从眼镜上方瞟了曹丕、曹植一眼:“仓舒回来了?”

    曹丕心一沉,满心的喜悦一下子落了个空,一丝失望从他的眼中闪过,立刻又被满脸地笑容遮住了。他连忙笑着上前跪坐在曹操面前,探过头看了一眼曹操手中的报纸,却现这根本就是一张旧报纸,宣纸的边角已经磨得有些毛,有的地方还细心的贴着一张纸,看样子是被翻了无数次了。

    “父亲,仓舒也要回来吗?”

    曹操愣了一下,眉开眼笑:“都忘了告诉你们了,仓舒通过快马传报,说是要回来过年,只是路程紧张,恐怕不一定来得及赶回来。我估计着,他手下的虎士全是骑兵,应该今晚能到的,所以就等他一等,怎么,你们饿了?”

    曹丕赶紧笑道:“没有没有,弟弟们觉得有些久了。我是无所谓的,在关中打仗,一连两天不吃饭都是常事的。既然仓舒要回来,等上一等也是应该地。”

    曹操看了他一眼,抬手取下眼镜。细心地放进锦盒之中,又将锦盒揣进袖筒,从身边拿起那枝邛杖站起身来,挺着肚子,捏着拳头捶了捶腰眼笑道:“老了,坐得久了,这腰就难受得紧。子建啦,到外面去看看,是不是仓舒回来了。我怎么好象听到外面有喧哗声呢。”

    曹植一听,应了一声走出大殿。曹丕满心不是滋味,自己从关中回来。父亲只是很简略的问了一下情况,仓舒从荆州回来,他却因为等他一个人,让大家等了一个多时辰也没有感觉,这中间地差距也太明显了。他有些忿忿不平,却不敢露在面上,脸上还是堆着笑容,赶上来扶着曹操的手臂。

    曹操满意的看了他一眼,用手中的邛杖轻轻的敲了敲青石地板。出清脆地敲击声,他走到廊下,看着台下通明的灯火和寂寥的夜空,他忽然微微皱起了眉头:“子桓,关中的战事,你估计还需要多长时间才能结束?”

    曹丕一下子兴奋起来,这可是曹操第一次主动问起关中的战事。他想了想说道:“韩文约、马孟起现在已经被击溃,他们的粮草很紧张,不少人的部队已经支撑不下去了。我估计再有个一年,我就能扫清关中,将韩文约和马孟起缚到父亲面前。”

    “一年?”曹操有些不信的看着曹丕。

    曹丕有些摸不清曹操的意思,究竟是说一年太久了,还是一年太快了,他想了想,试探地说道:“也许……用不了一年。”

    曹操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直看得曹丕直毛,这才把头拨扭了过去。看着正急急奔来的曹植说道:“一年恐怕不够吧。现在只是击溃了叛军,并没有重创其主力。韩文约失了金城。成了无根之木,但他远离关中,想要彻底消灭他,还有些难度。马孟起入了武都,他在羌人中威信甚高,听说羌人称之为天将军,恐怕一时也难以解决。要想彻底扫清关中、西凉,恐怕没有三五年解决不了问题。江南在打仗,关中也在打仗,粮草军械等各项物资都很紧张,最近北边又有些不稳,丞相府实在有些周转不过来了。你看……是不是先把战线稳定在关中?”

    曹丕的心情一下子变得很糟糕,他在打仗,仓舒也在打仗,父亲为什么不让仓舒停下来,而是让他停下来,难道真地如他所猜想的那样,父亲想立仓舒为嗣,不想让自己立太大的功劳,以免抢了仓舒的风头?我是长子,为什么父亲却偏偏为了仓舒不惜放弃自己?

    “父亲,这关中的战事正在紧要关头,如果停下来,只怕会前功尽弃。况且,关中战场消耗的粮食……也实在有限,就算停下来,只怕对北疆的战事也于事为补,反而会因小失大。仓舒在襄阳有新政,听说赋税丰盈,蔡庞诸族都了大财,他军中的将士每天都能吃上肉,应该不会向父亲再伸手要钱粮吧?”曹丕斟字酌句的说道。

    曹操没有说话,他看着奔到眼前地曹植,有些不快的说道:“你跑什么跑,让人看见,以为出了什么事呢。”

    曹植一愣,不知道曹操怎么突然了火,他抬起头看了看一脸不快的曹操,又看了看脸上笑得很勉强的曹丕,连忙解释道:“父亲,仓舒已经到了城外,可是他进不了城。”

    “为什么?”曹操有些恼了,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

    “门侯说依丞相府的禁令,过了戍时就不能进出城门,现在已经是亥时,所以…“门侯是谁?居然敢拦着仓舒不让他进城?”曹操忽然暴怒,用手中的邛杖狠击地板,出一连串的响声,“仓舒也是,都是带兵打仗的镇南将军了,这一个邺城的门都进不了,还打什么仗?仲康,你去看一看,将那个门侯给我杀了,带仓舒进来。”

    许应了一声,立刻带着几个虎士走了。曹操气得直抖,急躁在廊下转了几个圈,恍如一头暴怒地困兽。他喘着粗气。吹着胡子瞪着眼睛,吓得曹丕曹植面面相觑,一声也不敢吭。过了不长时间,曹冲跟着许大踏步的走了进来,一见到正在廊下转圈的曹操和呆立在一旁的曹丕、曹植。他大步走了过来,在曹操面前大礼拜倒:“不孝子曹冲来迟,连累父亲大人久候,死罪死罪。”

    “你这个蠢材,连个城门都进不了?”曹操恼怒的抬手就打了他一杖,“哪个敢挡你的路,就杀了哪个,这点都不懂以后怎么能做大事?”

    曹丕面色大变,他惊恐的看了一眼曹操。连忙低下头,装作没听见。

    曹冲也吃了一惊,他在路上已经听许说过曹操因为他被一个门侯拦在城外而大光其火地事情。而且已经把那个门侯给赶回家过年,省得真被曹操给宰了。他在来的路上心里已经有些准备,却没想到曹操会这么大地火,大年夜地说这种要杀人的话。他连忙膝行上前,一把抱住曹操地腿:“父亲,且莫生气,今天正是除夕佳节,何必为一点小事烦恼。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请父亲息怒。”

    “哼,那个门侯呢?”曹操抬杖又要打,看到曹冲仰起的面孔,又有些下不了手了,他转过头对许说道:“那个门侯的人头呢?”

    许还没来得及说话,曹冲连忙说道:“父亲,今日不宜杀人,此人还是交给我来处理吧。”

    “你?”曹操瞪了他一眼,好半天才平息了怒气:“也好。他既然得罪了你,就交给你处理吧。”

    曹冲这才站起身来,扶着曹操向前殿走去,一边走一边说着荆州的战事,当他说到刘备在柯被刘磐打得落荒而逃的时候,曹操终于露出笑容:“这个大耳贼,打仗很差劲,逃起命来却是一等一的本事。不过这次逃到交州了,看他还能逃到哪里去。难道要入海做海贼吗?还是想去夷州?”

    曹冲笑道:“他就是想做海贼。也没那本事,等过完年。我就回荆州,一定要把他抓回来扔在父亲面前请罪。”

    曹操白了他一眼,摇了摇头说道:“仓舒,你那里……能不能停一停?”

    曹冲有些意外,却没有太多的惊讶,他略微思索了一下就应道:“一切听父亲安排。”

    “嗯,关中要打仗,北疆又不稳,那些乌桓、匈奴、鲜卑人安静了几年,又在静极思动了,我想让子文到北疆去一趟,可是粮草实在应付不了三面战事,所以……”

    曹冲一听,立刻笑道:“父亲放心,荆州今年又丰收了,余粮不少,就算今年江南新得的三郡和益州地几个郡需要救济,也还能挤出些粮食,估计再送个五六百万石是没有问题的。等到秋收之后,我还可以再抽出上千石的粮食送到丞相府来。”

    曹丕有些忍不住地插嘴说道:“仓舒,成都号称天府之国,汉中又是产粮要地,荆州也是户口百万的富庶之地,我听说你手下的士卒每天都能吃上肉,怎么父亲要打北疆,你才拿出五百万石?”

    曹冲回过头看了曹丕一眼,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曹操轻轻的哼了一声,也没有说话,只是翻过手,用他的大手握住曹冲的手轻轻的捏了一下。他们携手进了殿,早就听到传话的夫人们、子弟们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和曹冲打着招呼,曹冲放开曹操地手,走到正被荀文倩等人围在中间的环夫人面前双膝跪倒,在地上重重的磕了三个头,这才直起身来,拉着环夫人的手泣道:“母亲一向可好,儿子在外面打仗,不能承欢膝下,实在是想念母亲。”

    环夫人一边开心的擦着眼泪,一边拉着曹冲的手笑道:“傻孩子,我在邺城什么也不缺,有什么好让你担心的,这大过年的落什么泪。你父亲、兄弟,各位夫人们为了等你,肚子都饿瘪了,你过一会儿要多敬他们几杯。”

    “那是自然。”曹冲强笑着,将环夫人扶到曹操的一侧位置上坐好,自己坐在她地身旁,那一侧卞夫人坐了,曹丕等几个弟兄坐在她的身边,其他的夫人也各自带着自己的儿子找自己的位置坐下,曹操看着堂下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近百口人,开心的大笑。举杯,开始热闹地酒宴。

    环夫人饮了几口酒,推着曹冲到曹操的身边去。她现在能和卞夫人平起平坐,已经是心满意足,不敢再有什么奢望。何况自己身边还有五个漂亮的媳妇、准媳妇,还有两个可爱地小儿子陪着,已经是人满为患了,不想再把曹冲拉在身边。曹冲会意,起身走到曹操面前,和曹丕等人一起向曹操敬酒,然后又开始按顺序给各位夫人敬酒。

    一夜欢笑。

    第二天,曹冲将曹操地意思告诉了庞统、张松等人。庞统他们也觉得有些意外,让石康去找了一趟郭奕。这才知道并州、幽州都出了事。前些天曹操将代郡太守裴潜召回丞相府任理曹掾,裴潜回来之后,曹操问起代郡地情况。裴潜说代郡地乌桓人不知礼节,以蛮力为胜,宽则骄纵,紧则生怨,新去的太守如果掌握不住轻重缓急,恐怕会出事。曹操当时就有些后悔,可是还没等他想出补救措施,代郡的乌桓人就反了,杀了新任代郡太守。会同鲜卑大人柯比能为患边境,一时边境战火四起,安静了几年的北疆又乱成一团。曹操想要派人去平叛,却因为粮草紧张,抽调不过来,所以才要暂时停下关中和荆州的战事,至少要停下其中一个,才能应付北疆。

    庞统沉思了好久,问曹冲道:“将军以为如何?”

    曹冲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我虽然很想趁势打铁平定东南。可是北疆有事,丞相府一时无法应付三面战事,这也是个实情。我看子桓的意思,是不想放弃这个功劳,既然如此,我只有先停一停了。如果顺利的话,最多一年北疆地战事也该结束了,荆州、益州明年又能有足够的粮食支付战事。停就停一下吧,也不会有什么大影响。”

    庞统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将军。这件事不仅仅是江南的战事地问题,如果仅从江南战事来说。我们停上一年两年都没有关系。不管怎么说,刘玄德和孙仲谋要想反败为胜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这件事还关系到丞相大人对将军的看法,他那天火,是不是觉得将军手段太软,不能应付以后的争斗,如果他有这种看法,这对将军就不利了。关中战事、江南战事,不光是关系到你们的战功,更多的是从中可以看出你们的为政态度,该坚持的时候要坚持,该放弃的时候要放弃,既要让丞相大人觉得将军能顾全大局,又不能让丞相大人觉得将军没有主见,唯唯喏喏。这其中地尺度,就要由将军自己来掌握了。”

    曹冲皱着眉头想了好久,他也搞不清曹操在想什么,那天说他心太软,似乎在责备他成不了大事,可是如果坚持要打,只怕又会让曹操不快,觉得他只顾自己的利益,没有放眼天下的胸怀。他现在虽然坐拥荆州、益州这两个大汉国最富有的地盘,可是要想跟曹操作对,显然还不是对手,眼下之见,似乎还是要听话一些的比较好。

    “我听说是子文去代郡,不管怎么说,这点忙还是要帮的。”曹冲缓缓说出自己的想法。

    庞统和张松互相看了看,都笑了:“将军说得对,丞相是重情之人,再大的战功,也没有兄弟间的亲情重要,子桓公子以为公子是因为战功而受丞相大人看重,其实他想偏了。将军要停下自己地战事来襄助丞相府打代郡,这份胸怀应该才是丞相大人最需要的,将军此时,还是应该以丞相大人的意见为主导,不可自行其事,因小失大。”

    曹冲嘿嘿一笑,他也是如此想,本来还怕庞统他们出于他们自己利益的需要,反对他这个想法,没想到他们却和自己想到一起去。他笑道:“既然如此,我们就全力以赴,助子文立一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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