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再生出院后,也上不了前线了,虽然他心有不甘,但也没有办法。因为他的家乡还在敌占区,家里也没什么人了,经他同意,被就地安置在了小城的警局里,做了警察。

    为了支援抗战,小城人民可以说是倾尽了全力。无论是筹集粮食还是运送弹药,无论是救护伤员还是架桥铺路,无论是参军打仗还是锄奸惩恶,小城的人们都承担起了更大的责任,也因此付出了极大的牺牲。

    1944年5月11日,我16万大军强度怒江,开始了战略反攻。战斗异常激烈,伤员急剧增多,运送粮食弹药的后勤保障力量都严重不足。地方政府为了配合军队行动,决定在地方征招一些民工,来帮助部队运送食物弹药,看顾伤员。这样,凉面因为曾当过兵,又再次被征招到了运输队,一起去的还有文胜,因为他年轻。为了不致出现什么意外,去的时候他带足了鸦片。而红彩和红云也都被征到了医院,帮着临时看护伤员。

    一般情况下,男的,都上前线运送物资,或从战场上把伤员抬下来,女人和老人在战场外围运送物资,看护伤员。凉面和文胜都上了前线,红彩和红云没到前线,因为黄再生住院时,医院的医生护士都熟悉她们,就把她俩留在医院了。

    凉面和文胜每天在隆隆的炮声中,穿梭于战场上。凉面还好,毕竟训练有素,常年的劳作,也让他具有吃苦耐劳的毅力。但文胜就不行了,如果没有凉面在旁帮忙,他就根本撑不下来。长期抽鸦片,他的体质已经大不如前,加上他时不时犯瘾,他在运输队大家都拿异样的眼光看着他。后来,带队的看他上前线真不行,就把他调整到离战场远点的地方,和那些老人妇女一起运送粮食。

    光复腾冲的战斗就要打响了,文勇和一些老人、妇女要把六十万斤军粮由怒江送抵腾冲,横亘在面前的是平均海拔三千五百多米的高黎贡山,他们必须肩挑手扛翻越过一座座地狱般的山峰。

    高黎贡山,地形复杂,森林密布,山高路远,道路崎岖。越往上走,空气越稀薄。一些身体虚弱的人,走到半山腰就呼吸困难,气喘如牛。也有的出现严重高原反应,走着走着,一头栽下去,就再也站不起来了。有的每天风餐露宿,一病不起。

    很多人都多见不怪,但文胜没见过,当他亲眼看见一个枯瘦的老人突然就栽倒在自己的脚下的时候,他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他,脚都挪不动了。

    旁边的人看着,很平静地把他拉到一边,刨个浅坑埋了,几个人又轮换着扛上他的粮食继续向前。人们对身边的惨剧已经司空见惯,所有人都默默忍受着。但也没有人因此而退缩,就算死了,也要坚持到死的那一刻。假如日本人知道他们是和这样一个民族在作战的话,那他们应该知道,他们最后除了失败,什么也不会有的。

    文胜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才真正对战争有了第二次的认识。是的,只要是战争就肯定有死亡,无论是军人还是百姓,谁都有这个可能性,谁都跑不掉,能够让自己活着的,相当程度上就只是你的运气好。

    文胜咬咬牙,和所有人一样,扛上粮食,继续向前走去,就算慢,他也要坚持到最后。但他实在力气有限,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最后和一群老年妇女和女孩混杂在了一起。

    这时候,他突然听到一个很小的声音在叫他的名字:“李文胜。”他到处看看,好像并没有自己认识的人,以为自己太累,出现幻觉听错了,又转过头继续往前走。但他又听见一声:“李文胜。”声音比刚才大点,但还是有些不确定。他再回过头去看时,才发现人群里一个瘦弱的女孩在看着他。

    文胜看看她,那双眼睛好像在哪儿见过,但她实在记不起眼前的女孩到底是谁。就试探地问到:“你在叫我吗?”

    女孩很高兴地笑着,但声音很虚弱:“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怎么都想不起我来了,我是何晓莹啊。”说着,她走到文胜的面前,把肩上的粮食放在了路边,使劲地喘着气,汗珠顺着凌乱的头发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文胜也把粮食放在路边,在这样的地方遇上了自己的同学,他实在太意外了:“何晓莹,你这是怎么了,病了吗?怎么瘦弱成这样了?”

    在文胜的印象里,何晓莹是一个活波开朗的女孩,虽然不是特别漂亮,但圆圆的脸上却有一对迷人的酒窝,一笑起来,特别可爱。但眼前的这个女孩,除了那双眼睛外,根本就没有了何晓莹的样子。她好像才有她原来的一半大,脸变得很瘦,不见了酒窝,脸色蜡黄带青。文胜看着,心里不禁难过起来。

    何晓莹边拿衣袖擦着汗边淡淡笑了一下说:“怎么了,看我丑了?”

    文胜忙掩饰说:“没有没有,怎么会呢?只是你身体这么不好,怎么还会在这样的地方出现呢?”他们俩坐在地上休息着,何晓莹才向他讲述了自己的经历。

    何晓莹是腾冲人,四二年寒假回家过年,因为母亲生病,开学也没按时到学校上课。却不料这一滞留,腾冲却被日本人攻陷了,她也就再没机会回学校了。他们家本是腾冲一个村里的读书世家,他爹也很受乡民敬重。一次她到山上找草药,鬼子进了村子,硬要他爹做他们的维持会长,他爹誓死不做汉奸。日本人为了压制村民的反抗,恐吓他们,竟然在全村人面前,惨无人道地用大毛竹把他的肝肠从肛门里抽出来,把他爹杀害了。她娘眼睁睁看着这样的惨剧,又气又恨,一口气没上来,当场就活活伤心气绝。

    当她从山上回到村里的时候,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在自己家门口站着,很多女人还在大声哭着,几个辈分大的族人正在收拾着他爹娘的尸体。见她回来,都不想让她看见她爹的惨状,也不管她呼天呛地的悲鸣,硬把她拉到一个叔伯家,叫人看起来了。

    过了几天,她趁人没留神,独自跑出来了。也不知道在大山上走了多少天,就靠山里的野果野菜充饥,凭着一个大致的方向,虽然一路又惊又怕,但终于还是走到了没有日本人的地方。当几个士兵发现她的时候,她早已经奄奄一息。

    后来她虽然被送到了一个战地医院恢复治疗,但一直拉肚子,很长时间都没好,一下就瘦成这样了。但不管怎么,她发誓,就算自己死了,也要为爹娘报仇。所以,病还没好,在医院里,她能做什么就做什么,而且不论做什么,她都好像拼了命似的。她到前线救过伤员,到军队给士兵做过饭,洗过衣服,几个月下来,她的身体就成这样了。

    后来,她知道了部队要打腾冲,正在组织运粮队、护士队,就主动跑去找带队的报名。人家看她又瘦又小,都不要她,劝她就留在后方看护伤员,但她说,她恨透了日本人,一定要参加运粮队。只有给将士吃饱了,他们才有力气打败日本人。人手确实不够,带队的看着她态度坚决,也就同意了。

    文胜听了何晓莹的遭遇,也义愤填膺。她深深被眼前这个女孩感动了,女子尚且如此,何况自己再怎么说,也是个男人。但他也知道,凭他现在这样,也做不了什么大事情。但他毕竟参加了运粮队,也算是为大反攻做了自己一点贡献了。想到此,他不再感到痛苦,甚至开始庆幸自己被征招到了运粮队。

    运粮队在大山中艰难地行进着,虽然大多是老人和女人,但带队的确是一个很有经验的军官模样的人。偶尔,敌机会在天空掠过,他会在敌机到来之前指挥大家隐蔽。有时候,文胜他们也会遇到飞机的盲目扫射,但大家慢慢有了经验,也不怕了。飞机一走,大家就站起来大骂一通。

    何晓莹和文胜没有力气起来骂,他们只要一歇下来,就好像瘫在地上的泥,没有了站起来的力量。一次,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何晓莹对文胜说:“文胜,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把我埋了。我不想我死后成个游荡在山林的孤魂,我想有一个自己的家。”

    和何晓莹相遇后,文胜其实也时常会当心她,她太虚弱了,每天都咬牙硬挺着。有时候,文胜也想帮她,但时间都不长,因为他确实连自己都保不住。听了她的话,看着她虚弱的样子,文胜很难过。但他对何晓莹说:“怎么尽瞎说!我们都不会死,我们要看着日本人滚蛋,为你爹妈,为我的爷爷奶奶报仇。”

    何晓莹惨淡地笑笑,轻声说:“文胜,我有这样的预感,我好想去见我爹娘。我会去告诉他们,我们一定胜利。如果我真死了,你记得一定要把我的脸洗洗干净,我怕到时候爹妈都不认得我。”她说着,禁不住悲从中来,眼睛红红的。

    文胜听着,心里也一片凄凉。这时飞机飞远了,文胜把何晓莹扶起来:“别说这些了,你会好好活着的。”他又把何晓莹的那袋大米一起扛起来,何晓莹跟在后面走着。

    走不多大会儿,他就感到烟瘾上来了,就又坐下抽烟。一个带队的,可能是首尾的在喊:“走了走了,加紧啊!前方的将士可饿着呢,就等我们的粮食了。”看见竟然还有个抽大烟的,就很不高兴地说:“都这样了,还忙这个!走了。”

    何晓莹看着他,心里也很不是滋味的,也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小就对这个上了瘾。但也不好说,想去扛上自己的东西走。可是,她一用力,就整个地摔倒在地上了。

    文胜慌了,丢了烟枪,就去扶何晓莹,但何晓莹已经整个虚脱了。那领队的见了,也走了过来,见何晓莹这样子,就拿出身上带的馒头,想喂她。何晓莹嘴唇惨白,对他说:“长官,别浪费粮食了。我知道我活不久了,省下粮食给攻城的哥哥们吃吧,这样他们才能把鬼子打出去。”文胜在旁边看着,也禁不住流泪。

    领队的说:“妹子,别说丧气话,吃一点,好活着回去见爹娘。”

    何晓莹一听,更伤心了,哽咽着说:“我爹娘已经被鬼子杀害了,我没爹娘了,我就是想他们了。”说着,就伤心地晕过去了。

    领队的看着着急,但也没办法,把那个馒头递给文胜:“你照看着她,如果不行,你自己看着处理。”他不能不走了,他必须去督促着前边的人。他弯下腰,把文胜的粮食扛着走了。

    文胜看着何晓莹,着急地叫道:“何晓莹,何晓莹……”何晓莹什么反应也没有。文胜轻轻地把她抱到路边的草地上,就这样默默守着。路上已经没有别人,他们是最后的了。文胜想到很多可怕的景象,越想越感到害怕。他想到等何晓莹醒了,这一路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可怎么办呢?万一,何晓莹真的……,那一路上就只有他一个人了,但他不能不管她啊!他睁着眼睛看着她,希望她快点醒过来。

    很长时间以后,何晓莹终于幽幽地醒了过来。她冲着文胜惨淡地笑笑,文胜赶忙喂了她一口水。再拿馒头喂她,她闭上眼,摇了摇头。文胜也不敢说话,怕一说话,她就散架了。过了一会儿,何晓莹又睁开眼睛说:“文胜,你一定要答应我,我如果死了,你一定要把我的脸洗干净了,她的声音很微弱。但她的眼光却突然变得很犀利,期待地看着他,大口地喘着气。

    文胜都不敢看她,只是难过地点点头。何晓莹见他终于点都头了,也放心地笑了。天色渐渐晚了,文胜使出全力,把何晓莹扶到一颗大树下靠着,又拿出了那个冷馒头,但何晓莹还是没吃,只惨淡地摇摇头——她似乎已经没力气吃了,

    天渐渐黑了,看着何晓莹,文胜也吃不进什么东西,他把那袋粮食搬到自己面前,也和何晓莹一样,靠在大树上,暂时,他们谁也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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