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中复四十余岁年纪,宝元元年进士,已经为御史多年。为官清正,向不循私,是典型的杜中宵记忆中读到的那种古人文臣。他去前线,杜中宵担心的不是他查不出什么,而是查出太多问题。

    临出行前,吴中复到了官厅,向杜中宵辞别。

    吩咐吴中复落座,杜中宵道:“此去鸣沙巡查,并不容易。数十万大军在那里,一旦因为巡查而军心动摇,不是御史可以承担。你到了那里后,一切就该小心。”

    吴中复拱手:“中丞是曾在前线领兵的人,于前线情势,比我们这些人明白得多。请中丞明示,我到鸣沙之后,该如何做?什么事是必须做的,什么事应该回避才好?”

    杜中宵想了想,道:“大军作战,军心一定不能乱。你把握住这一条,遇到的具体事务,都三思而后行。此次前去,是因为驻军激起了党项反叛,此次事件的缘由一定要查清楚。查清楚了,才知道以后应该怎么避免。要我说,最好有个原则。多看、多问、多听,少说为好。”

    吴中复道:“在下愚钝,还请中丞明言。”

    杜中宵道:“青岗峡的事情,既有可能是偶然,也有可能是必然。换句话说,前线狄太尉所部,有可能是大军占领党项之地后。普遍地不遵军令,劫掠钱财,掳掠妇人,甚至是草菅人命。也有可能,只有在青岗峡的那一支军队,因为种种原因,不遵军令,以致于逼反党项战俘。不管是前线哪种情况,都牢牢记在心里,保留下足够证据,回朝之后再行处置,不要在前线掀起风浪。”

    吴中复拱手:“有错当纠!如果前线普遍如此,那还了得!”

    杜中宵笑了笑:“御史,前线作战,最重要的是什么?”

    吴中复沉默了一会,道:“自然是旗开得胜。”

    “着啊。前线最重的事情是胜利,凡是有可能影响胜利的事情,都必须先压下来。战争结束,怎么追究都可以,但战时不可以。出了战俘反叛这种事情,而且是进剿的军队被灭,才传回朝廷,本就说明了问题。所以你们到了前线,多问、多看、多听,却不可多说,不然难免与军兵起冲突。军队作战,败了怕回朝之后被处罚,胜了怕回朝之后没有赏赐,本就对朝廷疑心疑鬼。你们到了那里再大张旗鼓,只怕会出事端。御史台只是监察,又不是刑院,审讯自有他司。”

    吴中复听了,缓缓点头:“明白中丞意思。查归查,不要引起前线将士猜忌。”

    杜中宵点头道:“不错,事情的轻重缓急要分得清楚,不可以因小事而乱了大计。”

    出了官厅,吴中复回到台院,想了又想。进京见皇帝的时候,皇帝虽然把此去的意义说得重大,但并没有交待应该怎么处置。而去见两院宰执,枢密院说得含糊,政事堂要求严惩。听杜中宵的话,此事确实要小心行事。从上到下都很重视,但要求严惩的,只要政事堂。

    轻轻出了口气,吴中复摇了摇头。心中已经明白过来,在前线,狄青所部只怕军纪并不怎么样。对于枢密院来说,最重要的是胜利,只要胜了一切好说。只有政事堂,现在不掌军略,才要求严惩。御史台是独立于政事堂和枢密院的三大机构,虽然没有他们的权势,但也不必受他们的管。

    到了第二日,吴中复会同内侍押班王从善,坐上了西去的火车。

    鸣沙县,张玉对狄青道:“太尉,眼看着就要过年了,大军还没有完全从葫芦川中出来。要到灵州城下,只怕要半月之后了。这半年想攻下灵州,只怕不易。”

    狄青道:“不必灰心。灵州只是在黄河泛滥的时候才四面是水,不易进攻。只要黄河正常,并不难到其城下。再者说了,我们二十余万人,就是把那里的沼泽全部排成干地,也不是做不到。”

    张玉想了想,道:“太尉说得有道理。反正大军无事可干,把沼泽排干,总是有事情做。”

    用了枪炮之后,再没有猛将冲阵,张玉作为狄青手第一勇将,难免有些郁闷。而且改制之后军阵严整,对于前线将领来说,临阵指挥的要求跟以前完全不同。作为勇将的张玉,就不如要贾逵,迅带适应了新的形势。此次领兵,让张玉感到郁闷不已。

    正在两人说些闲话的时候,卢政过来,叉手道:“太尉,枢密院宣命。言因为青岗峡之败,朝廷派了御史吴中复和内持王从善到前来,视察军情。”

    狄青听了,面色黑了下来,沉声道:“不过几百人作乱,派大军平定即可。朝廷派御史来,意欲如何?难道是认为前线军纪混乱,必须要来严查吗?!”

    卢政道:“枢密院宣命如此,并没有说得更多。御史是奉朝旨而来,不能懈怠。”

    狄青听了不语,黑着脸坐在那里。这一次带大军出战,来之前雄心勃勃,没想到结果却成了这个样子。早知道如此,自己便不来,免得一世英名毁在这里。

    实事求是地说,狄青对于河曲路的军制不熟。虽然用了许多心力,试着去学习、理解,但那些跟自己的经验实在差得太多,狄青自己也不是个善于学习那些的人。对于全军整训,更多的就是换枪炮,军制改得有名无实,其实还是以前的样子。这三十万大军里,大部分人,都是跟狄青一样的想法。

    如果没有新军制,狄青带大军出征,会简单上许多。旧的军制是依靠统兵官,一级压一级,指挥体系简单直接。对于各统兵官的各部,上级不需要去管,只要战时能打就行了。军营中的士卒,也都习惯了如此。反正一切听从统兵官,生死由之,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好了。

    问题就在于,全军整训的过程,士卒练得有模有样。这些士卒不但学会了阵列、开枪,还学会了知识。以前战阵中,只要看清旗帜,看清楚将领动作,跟着做就行了。现在却要求学会配合,学会互助,学会了虽死阵列不能散。而指挥他们的将领,却在军校中学得一塌糊涂。

    现在士卒大多会读书认字,虽然认的字不多,一些简单的命令都能看懂。而低将领,却还有许多人不识字,反不如士卒。对于新军听规矩,很多时候士卒比将领知道得还多。这种变化,直接让旧的指挥体系面临巨大挑战。因为混乱,高级将领便尽量简化指挥体系,越来越向旧的军制退回去。而到了各营,士卒们因为接受了新的训练,对旧的军制不适应,矛盾冲突不断。

    狄青三十万大军,从镇戎军到鸣沙的这几百里路,就是在这种冲突中磨合。至于军纪如何,哪里还能管得过来?帅帐能保证各军前进,互相之间不发生矛盾,已经难得。枢密院的补给体系,跟事实的军制又不相合,每日里不知道多少事端。

    狄青自己觉得,这几个月用尽了心力,指挥作战从来没有这么艰难过。而在朝廷看来,这支军队行动缓慢,现在又出现逼反战俘的事情,同样非常不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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