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五刻,灯火通明的甘露殿中,李世民依旧在殿中与魂不守舍的长孙无忌下着棋,所不同的是此际宽敞的大殿里多了些手持棍棒、身着紧身衣的彪形大汉,还有一名身着僧衣的白眉老和尚低垂着双目,端坐在殿角的蒲团上闭目养着神,而悟因则恭敬地侍立在这名老和尚的身边,满大殿里静悄悄的,除了偶尔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响之外,再无其余,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宛若皇宫内外那惨烈的厮杀声不存在一般。

    “陛下,有客人来了。”安静打坐着的白眉老僧突地抬起了头来,长长的寿眉抖动了一下,甚是平和地说道,话音虽不甚响,可满大殿的劲装大汉一听之下,立时全都挺直了身形,各自的脸上全都露出了丝激动的神色。

    “哦?来了吗?”李世民并没有从棋局上抬起头来,只是平淡地应了一声道:“那就好好招呼一下罢,悟因,去看看好了。”

    “是,陛下。”悟因忙站了出来,恭敬地应答了一声,领着十数名劲装大汉走出了甘露殿的大门。

    大殿外空荡荡的,甚至连个持戈武士都不曾有,悟因及十数名壮汉径直下了台阶,就在空荡荡的小广场上战成数排,好一阵子沉默之后,悟因皱着眉头,看着广场尽头一片花树遮挡着的矮墙,朗声道:“好朋友既然来了,就出来见见罢,何必躲躲藏藏?”

    “哈哈哈……”一阵放肆的大笑声响了起来,人影一闪,七个黑衣人已落在了小广场的中央,为一名长须飘飘的高大汉子轻蔑地扫了悟因一眼道:“小和尚,二十年不见了,如今你也能人五人六地瞎咋呼了,嘿嘿,就凭你也能现老夫的行踪?去叫你师傅出来罢,省得老贼秃在背后说老夫以大欺小。”

    悟因左手持棍恭敬地右手一立,行了个礼道:“卞施主,许久不见了,贫僧倒是很想念施主的,施主只需过了贫僧这一关,家师自会露面,布十八罗汉阵!”话音一落,生恐面前之人暴起难,悟因身形一个急退,已到了那十数名劲装大汉身边,但见人影闪动间,那十数名大汉纷纷脱去头上的帽子,露出了满是戒疤的光脑门,身形闪动间,已排出了个阵型,牢牢地把守住了甘露殿的入口。

    “哼,这等雕虫小技也敢拿出来现,这么多年过去了,少林寺怎地一点长进都没有,随风,你们几个陪他们玩玩好了,为师去会会当今天子。”那名高大汉子一点都不在意少林群僧的戒备之意,轻蔑地摇了摇头,随意地便向前走去,丝毫也没将所谓的十八罗汉阵瞧在眼中。

    “放肆!”悟因暴喝一声,身随棍走,呼啸着便扫向那名汉子的腰间,他这一动,身后的十七名少林武僧立刻随之而动,十数条腊木棍翻飞齐舞,卷起层层棍影,涌了过去,一浪接着一浪,试图将那名黑衣人卷入棍阵之中,却不曾想那人浑然不在意,身形闪动间已潇洒地步入了棍阵之中,双手就这么倒背着,飘忽间便已出现在了阵后,头也不回地上了甘露殿前的台阶,径直往宫里走去,悟因等人忙变幻阵型,试图冲上前去,再行攻击,可另六个黑衣蒙面人却在此时出手了,但见六道剑光交叉而过,如同闪电划破夜空,迅猛地攻向了少林群僧。

    “大家小心,是六道轮回阵。”悟因眼光的余角扫见了那六道纵横交错的剑光,立时大吃了一惊,高呼一声,停下了对那名高大汉子的追击,一个半转身,手中的白蜡棍舞出数十道棍影,迎上了杀将而来的剑阵,其余十七名少林武僧自是随之而动,棍阵、剑阵立时搅成了一团,一场龙争虎斗就在甘露殿前上演了……

    侯国忠?这小子到了底儿还是反了,唉,可惜了!借着月色的光亮,李贞已然看清了杀来的是何方神圣,内心里没来由地一阵酸楚——尽管李贞早就知道在这个朝代家族的利益在世家子弟心目中要远高于朝廷利益,也早已得到了侯国忠指挥攻打玄武门之战的消息,可亲眼见到侯国忠出现在此地,李贞心里头还是不怎么好受,除了侯国忠曾是他的副手之外,更因侯国忠算是个忠直之人,如今既然已反,那便只有随同侯家一道沉沦的下场,即便是李贞出面作保也救不得其性命,或许让侯国忠死于自己的枪下也算是给他一个体面的结束罢,故此,李贞并没有急着出手去拿下侯君集,而是默默地持枪等在了一旁。

    “父亲快走,孩儿挡住越王殿下。”侯国忠领着两名亲卫来得很快,飞马拦在了李贞与侯君集之间,手中的长枪垂于地上,头也不回地说了一句。侯君集看了看侯国忠的背影,长叹了口气,飞马逃入了黑暗之中,顺着皇宫外的大道跑去,不过片刻转入黑沉沉的北大街,消失在了远处。

    李贞并没有去追赶侯君集,甚至没有一丝对侯国忠出手的意思,只是摇了摇头道:“侯兄,这是何苦呢,天下之大,还有侯家安身之所乎?”

    侯国忠苦笑了一下,并未马上答话,而是将手中的长枪搁在了得胜钩上,伸手整了整身上的铠甲,对着李贞躬身抱拳道:“多谢殿下成全,下官身为人子,明知是错却也不得不为之,愧对殿下之厚恩,某只求能与殿下最后一战,以了平生最后之愿。”

    “好,本王答应你便是。”李贞一听便知侯国忠打算求死,却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只是皱了下眉头,平静地说道。

    “谢殿下,唔,下官尚有一事相告,皇城西门可能已经失守,殿下若是要去救驾,请抓紧。”侯国忠眼中露出了一丝感激之色,恭敬地再次行了个礼,拨马后撤,从得胜钩上取下了长枪,持枪斜指着夜空,身子躬了起来,随时准备起凶狠的冲击。

    皇城西门?靠!妈的,这就说得通了,该死的老猴子,这一手声东击西之策着实厉害,敢情所有的动作都是为了掩护西门那头的突袭,看样子,派去西门的一准都是高手,若是突入内廷,只消拿住了老爷子,老猴子未必就没有翻盘的机会!李贞心思动得飞快,立刻猜出了侯君集全部的部署,虽说早已猜到老爷子身边一定也有着相关的埋伏,可毕竟还是有些子放心不下,只是面对着侯国忠这等高手,李贞也只能强自压下内心的不安,摆了一下手中的亮银枪,一催胯下的战马,率先起了冲刺。

    “杀!”一见李贞已开始起,侯国忠暴喝一声,同样是一摆手中的长枪,枪尾一击战马的臀部,人马合一,急向李贞杀了过去。

    近了,更近了,双方本就只相隔着四十余米的距离,这一同时加,彼此间的距离在急剧地缩短着,二十米、十米,五米,双方几乎在同一时刻出手了。

    “哈!”

    “杀!”

    随着两声暴喝,两把长枪同时刺出,竟然使的是同一招式——“百鸟朝凤枪”!但见数十朵枪花陡然而现,在月色下闪耀成璀璨的一片,纵然站在一旁观战的鹰大、鹰二目力过人,也同样瞧不清交手双方的枪势,只能瞅见那绚丽无比的枪花开了谢、谢了开,至于是谁胜谁负却全然无从判断起。

    空的,全是空的!旁人看不出这一次交手的虚实,可身为当事人的李贞却是清楚无比,双方一交手,李贞便已察觉出了侯君集如此绚丽的一枪全是虚的,并无实招在内,只不过李贞却也没因此而留手,枪身一翻,一道枪影透过璀璨的枪花准确地刺在了侯国忠的胸口,只是轻轻一点,便已透胸而入,而后抽枪纵马冲过了侯国忠的身侧,在不远处一个盘旋,再次回到了早已停下了战马的侯国忠身边,脸皮子抽*动了一下,叹息了一声道:“侯兄走好,本王会尽力保下尔之一子,断不会令侯兄绝了后的。”李贞的话音刚落,挺直身子端坐在马上的侯国忠脸上露出了一丝欣慰的笑容,身子晃动了一下,跌落了马下,一员大将就此逝去!

    “将军,等着某!”

    “啊!”

    跟随着侯国忠的两名亲卫一见自家主将已死,悲呼一声,各自抽刀在手,望脖颈处一横,轰然跌下马去,自杀以殉了。

    唉,这是何苦来着!眼瞅着如此悲壮的一幕,李贞除了摇头叹息之外,却也无可奈何,看了眼倒在地上的侯国忠,回头对着鹰大、鹰二吩咐道:“鹰大,鹰二听令,本王令尔等即刻赶回承天门,通知燕十八将所有擒拿之反贼即刻捆绑安置在广场上之后,凡我越王府之人全部撤回王府,不得有误!”鹰大、鹰二虽不知李贞此举何意,却也不敢多问,各自应答了一声,匆忙纵马冲向承天门,李贞最后看了一眼侯国忠的尸体,摇了摇头,一催战马,向着西门方向疾驰而去。

    西门洞开着,除了城门楼上几盏孤零零的灯笼还亮着之外,连个人影都没有,李贞一见之下,心知不妙,也不停马,径直冲了进去,可才刚冲进宫门不久,就不得不停了下来——掖庭宫房挨着房,道路曲折不说,还跟迷宫似的尽是些小巷子,李贞虽是自幼在宫中长大的,却从不曾到过掖庭宫这等下人们住的地方,哪能识得其中的道路,没奈何,只好弃马,一纵身跳上了房顶,几个起落,在房屋间飞纵着,快地往虔化门方向赶去。

    此刻,皇宫之外各处战场都已平息,接到调令的各路援军正急从各个方向向虔化门赶来,只是因着距离的缘故,尚未冲到虔化门,故此,此地的战事依旧激烈——“黑衣军”虽是仰攻,可依仗着强大的个人战力,此时早已全部冲上了城门楼,双方就在面积不算太大的城门楼上展开了惨烈的肉搏战,厮杀声、怒吼声、兵器的撞击声,乃至受伤者的哀嚎声响彻云霄,没了退路的“黑衣军”全然一派拼死的打法,硬生生地压得宫卫及羽林军官兵节节后退,形势对守军极端的不利。

    妈的,该死!李贞刚冲到虔化门下,老远就瞅见城门楼上的混战,暗骂了一句,双手持枪飞身赶到了城门下,脚下一用力,在云梯上几个起落,人已飞上了城头,断喝一声道:“越王李贞在此!杀!”手中的亮银枪一轮,从后头杀入了“黑衣军”中,枪出如风,顷刻间连杀数人,所过之处,挡者披靡,原本正占着优势的“黑衣军”没想到李贞这个杀星竟然从后头杀来,顿时一阵大乱,早已有些子吃不住劲的宫卫及羽林军官兵则士气大振,呐喊着冲杀了起来,一时间竟然占据了上风,打得“黑衣军”狼狈不堪。

    “越王殿下,快去救驾,有贼子混入内廷,这里就交给某家便可。”正与两名“黑衣军”高手交战的吴升突地见到李贞杀透了敌阵,正奔自个儿而来,忙大声高呼了一句。

    “好!”李贞应答了一句,手中的亮银枪顺势一个突刺,一枪将一名正与吴升缠斗不休的“黑衣军”高手刺杀于枪下,紧接着一个闪身,躲过侧面劈来的两把钢刀,身形一个起落间,便已跃下了城门楼,向着甘露殿的方向急冲而去……

    不甘心,李恪真的不甘心,只是不甘心却也没辙,谁让他出晚了那么半拍,无奈之下,只能率部转向玄武门方向,可才刚到北大街,连街头都还没走到,皇宫之外的战事便已全都结束了,很显然,皇宫之内的战事是没他的份的,那等率部冲入皇宫的事儿,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如此作为,无奈之下,也只能在北大街的留香巷口停了下来,正盘算着收兵回府之际,突地见大街远端一骑孤骑正沿着大街狂奔而来,顿时警觉地下令全军戒备,却不曾想那人刚跑到近前却又慌乱地掉转马头向来路飞奔而逃。

    “什么人?站住!”李恪手下亲卫正因没捞着战打而不开心着呢,一见此人行事慌乱,看样子便像是逃散的乱兵,立时高声呼喝了起来,不料,不叫还好,这一叫之下,那人跑得更加快了几分。

    李恪皱了下眉头,一挥手道:“追上去,拿下!”早就盼着这句话的王府卫士们立时轰然应命,蜂拥着纵马冲了出去,呼啸着追着那人而去,不过片刻,便有一名亲卫纵马冲了回来,到了近前,紧赶着叫道:“殿下,殿下,围住了,围住了!”

    “嗯?”李恪愣了一下,沉下了脸,冷着声道:“说清楚点,围住了何人?”

    “殿下,侯君集那老贼被我等围在了街心,请殿下明示。”那名亲卫大喘了口粗气,稳了稳神,这才惊喜交加地说了一句。

    “什么?”饶是李恪素来沉稳,喜怒不形于色,乍一听闻这等震撼的消息,也被惊得目瞪口呆,心跳得厉害,好一阵子傻,老半天才回过了神来,一催座下的战马,话也不多说一句,只是挥了下手,便纵马冲向了前方,千余将士立时蜂拥地跟了上去。

    一招不慎,满盘皆输!侯君集单人匹马被团团围困在了北大街的街头,心中虽是悔恨交加,可脸上却平静如昔,淡淡的,甚表情都没有,甚至见到李恪排众而出,也一样不言不动。

    “哟,这不是侯公吗?小王这里有礼了。”李恪一见到侯君集,脸上掠过一丝兴奋之意,不过口里头却还是很客气地打了个招呼。

    “哼!”侯君集轻蔑地扫了眼李恪,冷冷地哼了一声,索性别过了头去,连看都不看李恪一眼。

    “来人,请侯公爷下马歇息一、二。”面对着侯君集的冷眼,李恪丝毫也不在意,微笑地温言说了一句,立时有数骑亲卫冲上前去,刀、枪齐出,逼住了侯君集,口中高喝道:“下马投降!”

    “哈哈哈……”面对着逼在了眼前的刀枪,侯君集突地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里满是凄凉之意,也不试图抵抗,轻轻地解下腰间的横刀,随手丢在了地上,一哈腰,下了马,很是平静地走到了李恪的马前,冷笑着说道:“恭喜吴王殿下能拿老夫的人头去领功了,可惜啊,嘿,可惜啊,可惜吴王殿下就算是再怎么忙,怕也进不得东宫,嘿嘿嘿,这东宫早就有主了,吴王您不过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而已。”

    李恪并不计较侯君集的嘲笑,淡淡地说道:“侯公说笑了,东宫不东宫的小王不甚在意,一切自有父皇做主,侯公请罢。”

    “哈哈哈……”侯君集再次放肆地大笑了起来,扫了眼李恪,冷冷地说道:“某乃是败于越王之手,殿下不过是捡个大便宜罢了,嘿嘿。”话音一落,面孔朝天,不再理会李恪。

    “带下去!”李恪虽明知侯君集这话乃是故意挑拨离间,却还是忍不住怒气上涌,飞快地皱了下眉头,强自压下心中的烦躁,下令手下亲卫将侯君集押了下去,定定地看着皇城的方向,好一阵子的呆,可到了末了还是一声不吭地掉转了马头,也不回府,领着手下亲卫径直往刑部衙门所在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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