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因敌变化而取胜者谓之神!此兵圣之恒言也,是故,以能示之不能,谓之示敌以弱,或以不能示之能,谓之虚张声势,虚实变幻,以惑敌心,妙用无穷也,但凡能成名将者,莫不如是。

    阿史那瑟罗虽非中原人氏,也不曾拜读过《孙子兵法》,但其征战经年,用兵严谨,颇识其中三味,算得上名将,可面对着李贞突如其来的这招袭营,却陷入了疑惑之中,实不清楚李贞的用心之所在——夫私军者,强军也,无论是西突厥还是唐军皆如是也,其战力往往要强于普通军队,一般都是作为主帅的王牌来使用,不到战事最激烈之际,此等军队一般都不会轻易出击,可眼下李贞竟然如此快便亮出了手中的王牌,若说其中没有蹊跷,阿史那瑟罗如何肯信,待得阿史那瑟罗所部之侦骑四出,狂搜周遭百里却未曾现董千里所部之踪迹后,阿史那瑟罗心头更是疑惑丛生,在伊吾城下迁延了数日之后,终于还是没敢向安西进军——非不想,实不敢耳,无他,一者阿史那瑟罗不清楚李贞是否尚有其他私军的存在,二来阿史那瑟罗得到准确消息——龟兹国已兵一万离开国都,正在向安西进,阿史那瑟罗不清楚唐与龟兹之间是否有秘密协定存在,不想陷入唐与龟兹国联军的夹击中不可自拔,思虑再三之后,还是决定率部向草原回撤,试图与留守兵力一道围剿李贞所部兵马,却不料半道上多次遭遇董千里所部之袭挠,虽因防范严密而不曾有何重大损失,可军行不却是不争之事实。

    董千里所部是李贞之私军不假,但其战斗力其实并不像阿史那瑟罗所以为的那般强大,充其量也就是支游骑兵而已,只不过这支游骑却充分扬的沙漠游击队的本色,从不与西突厥军正面冲突,只是采取“敌驻我挠,敌疲我打,敌追我退”之战略,纠缠着西突厥军不放,也不莽撞地再次动全军夜袭,只是干些放放火箭,击杀西突厥游哨之类的勾当,要么就是趁西突厥大军正在行军时突然冲到附近,哟嗬着作势要动攻击,可等西突厥军列好了阵型,立马拍拍屁股走人,闹得西突厥大军几次暗中设伏全都落到了空处,直到乙毗拔夺所部之白狼军赶到了阿史那瑟罗所部附近之后,董千里这才率部远遁,不再露面,可此时时间已经过去七天了。

    七天,说长不长,可说短却也不短,在这等风云变幻的时辰,七天里已经足够李贞做出许多事情来了——编制奴军倒算不得太困难,左右不过是将各部族打散之后,按身体状况重新编排而已,无甚难度,可要想让这些奴兵乖乖听话可就难了,先不说草原之民本身就无甚纪律观念,况且这起子草原小部落兵本身都是被李贞胁迫来的,口服心不服,要想他们老老实实地听从军令哪有那么容易,皮鞭与赏赐虽能奏效,可所需要的时间却是太长了些,李贞耗不起那个时间,唯一能立刻将这起子草原之民掌控在手的只有一个字——杀!不听令者杀!动作迟缓者杀!逃跑者杀!以杀戮立威信,而后以赏赐结其心,饶是如此,这短短的七天时间也远不足以将这支奴兵军训练成百战雄狮,仅仅只能说是勉强成型罢了,但,对于李贞来说,这就足够了,一得到龟兹国乃至西突厥大军已经回撤的确切消息之后,李贞思虑再三,决定兵月灵湖。

    月灵湖,(古地名,现今早已干涸。)乃是天山脚下一个湖泊,其水来自天山化雪,湖泊面积不算太大,也就是三十里方圆左右,可对于天山以南这么个以沙漠为主的地儿来说却是个极为理想的越冬之场所,西突厥在天山南麓最大的两个部落——五弩失毕、索葛莫贺的越冬营地就在月灵湖,五弩失毕部在湖西,索葛莫贺部位于湖冬,双方隔湖相望。自打李贞血洗草原之消息传来,两大部落便已开始集结兵力,原本打算先行兵去围剿李贞所部,可因着无法侦知李贞所部位于何处,两部族不得不罢了此议,但并不曾放松警惕,两部族留守之部众合计一万三千余众在索葛莫贺部头人索格索斯及阿史那瑟罗之弟阿史那别西的统领下,连兵结营,等候着阿史那瑟罗大军的归来,却不曾想等到的却是李贞所部的大军——贞观十七年二月十七日末时四刻,李贞亲率三千唐军骑兵连同四千奴兵抵达月灵湖以西十里处,安下了营寨,摆出了攻击的阵势,两大部族立时陷入了紧张的备战状态。

    申时正牌,尚未扎好营寨的李贞所部派出一名信使,将一封战书送抵五弩失毕部营中,听着那名唐军信使用流利的突厥语复述了战书上简短到了极点的话语——明日辰时,本王上门讨债,正聚集在中军营中议事的两大部落将领们立时被李贞的狂傲激怒地炸了起来,一时间群情激荡,满屋子喧哗不断。

    “混账行子,太欺负人了,四叔,且让小侄领本部兵马出战,不取李贞小儿之命,誓不回军!”

    “对,父亲,孩儿也愿领兵出战!”

    “四伯,唐人无耻,该杀!”

    ……

    是人都有自尊心,更何况五弩失毕、索葛莫贺这两大部落这些年来纵横西域,从未遭受败绩,两部落正处于蓬勃展之际,尽管此时主力已被阿史那瑟罗带走,可剩下的部落兵力依旧有一万三千余众,而且基本上都是久经战阵之辈,哪受得了被人打上门来的耻辱,不单一帮子年轻将领们闹腾得凶悍,便是阿史那别西也压不住心头的怒火,愤怒地跳将起来,一脚将那名被派来送战书的小部落兵踹倒在地,暴吼一声:“老子劈死你!”正欲挥刀取了信使的级,却不曾想边上伸出了一柄弯刀挡住了阿史那别西的刀势。

    “且慢!”索葛莫贺部头人索格索斯拦在了阿史那别西的身前,一部白须被刀气激荡得倒卷了起来。

    “索叔,您这是……”阿史那别西见出手阻拦之人是索格索斯,倒也不敢放肆,可脸上依旧满是怒气,恨恨地问了一句。

    “汉人常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这狗贼虽无礼,可好歹算是唐使,杀之无益,饶他去罢。”索格索斯年轻之时也是西突厥一员大将,如今年事虽高,已上不得战阵,可依旧有着大将的气度,在两大部落中素有威信,对着阿史那别西摇了下手,随意地说了一句,接着转过身来,看着那名尽管已被吓得脸色白,却依旧没有出言讨饶的来使,很是平静地道:“越王殿下既然出言邀战,我等应战便是,烦请来使回复越王殿下,后日一早,我等与越王殿下会猎便是,来人,送客!”索格索斯话音一落,帐外亲兵一涌而入,将那名被吓得够呛的来使推搡了出去。

    “索叔……”一听索格索斯将会战之日定在后日,阿史那别西脸上立时露出一丝不解,紧赶着开口问,却不曾想索格索斯只是笑着摇了摇手,止住了阿史那别西的话头,待得唐军来使被赶走之后,这才沉吟了一下道:“别西,唐军远来,兵力虽薄,可士气正锐,明日便战,我军即便能胜,伤亡必重,多拖上一日,唐军之士气便低上一分,越王派这么个使节前来,左右不过是得知瑟罗将至,想激我等出战,使的是各个击破之策耳,何须理会之,现如今瑟罗所部正在兼程赶来,距老营也不过三、两日的路程罢了,待得瑟罗大军一到,唐军便是插翅也难逃了,何须我等与唐军死拼,明日不战,后日也不战,瑟罗何时到,我等便何时出战便是。”

    五弩失毕、索葛莫贺这两大部落素来是通家之好,一向相互护持,索格索斯与阿史那别西之父乃是过命的交情,又是结拜兄弟,在两大部落中素以智者著称,这番分析说得头头是道,一起子将领们全都是索格索斯的子侄后辈,尽管尚有不服气者,却也没人敢出言反对。

    阿史那别西虽是个暴躁性子,却也不是傻子,此时冷静了下来,默默地想了想之后,点了点头道:“好,就依索叔之言,小侄这就派人去通禀大哥。”

    “不必了,老夫早已派出信使,瑟罗善战之人,他会知道如何应对的,我等只消安守营垒便是,都下去罢,记住了,无论唐军如何使诈,无老夫之令,任何人不得出营迎战,违令者杀无赦!”索格索斯沉着脸,一双鹰眼在诸将身上扫了一番,毫不客气地说道。

    “是,我等遵命!”眼瞅着索格索斯那等严肃状,一起子将领们忙各自躬身应诺不迭。

    唐军不愧是训练有素之师,不过一个时辰的功夫,一座戒备森严的营垒便已拔地而起,中军大帐之中,李贞高坐上,面无表情地听着那名被派出去送战书的奴兵胆战心惊的陈述,始终不一言,可眼中的忧虑之色却愈来愈浓。

    “殿下,末将久在塞外,素知索格索斯其人狡诈,后日交战之事恐有不实,此乃老贼缓兵之计耳,既如此,我军何不夜袭敌营,杀他个措手不及。”待得那名奴兵退下之后,骑甲营校尉刘旋风率先站了出来,高声禀告道。

    “殿下,末将也久闻索格索斯非等闲之辈,其既打算拖延不战,想必会有相关准备,若是贸然前去袭营,恐中其埋伏,望殿下三思。”沙飞驼显然并不同意刘旋风的见解,立马站出来反对道。

    刘旋风见沙飞驼出言反对,并没有气馁,平静地解释道:“殿下,末将以为敌军此际大部兵力都已集中在西面五弩失毕营地,湖东之索葛莫贺部营地势必空虚,趁夜击之,当可破敌,一旦湖东营地受攻,敌军便是不战也得战了。”

    “不妥!敌军既然打算不战,便会防着我军夜袭,湖东营地看似空虚,倘若是个圈套,我军危矣!”陈武也站了出来,摇着头道:“与其冒险夜袭,倒不如光明正大地邀战,示之以弱,或许能将其军诱出。”

    嘿,妈的,看样子老子这回是遇到一只老狐狸了,这老小子打定了主意不出战,只怕通常的手段都激怒不了这老小子,呵,天下能人何其多哉,老子大意了!李贞如何会看不出索格索斯是打算拖延不战,立时有些子头疼,不过更多的却是遇到对手的兴奋之心,耳听着诸将争执,李贞却并未表态,可脑筋却转得飞快,起了身,走下座位,踱到了摆在达帐西侧的一幅新赶制出来的沙盘前,默默无语地看着沙盘,沉思了好一阵子之后,突地笑道:“索格索斯不是要等瑟罗大军么,本王这就让他等好了,传令下去,明日休整一日,后日一早出营挑战。”

    “殿下,不可。”始终默默不语的林挺站了出来,高声道:“殿下,阿史那瑟罗大军距此地并不算远,后日或许就能赶到,若如此,我军腹背受敌,形势危矣,既然敌军不敢出战,我军还是趁此机会先行撤军的好,况且伊州之围已解,我军似无必要与敌死拼,来日方长,何苦定要自陷险地。”

    “不必多说,本王自有主张。”李贞并没有采纳林挺的建议,神秘地笑了一下,召手示意林挺走到近前,低声在其耳边吩咐了一番,听得林挺眼都瞪得如同铜铃一般,口张/合了几下,末了还是不放心地说道:“殿下,此计太险,若是有失,殿下危矣,末将……”

    “草原人有句话说得好: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若是不行险,又如何能战而胜之,此事不必再议,尔这便依计行事好了。”李贞哈哈一笑,不以为意地挥了下手说道:“尔等都退下罢,好生歇息,后日一早随本王出营邀战。”

    “是,末将遵命!”林挺虽有心再劝,可见李贞面露不耐之色,忙将谏言吞进了肚子,恭敬地应答了一声,也没跟大帐中其余诸将打声招呼,大步走出了中军大帐,自去张罗不提,诸将径自疑惑不解,可见着李贞不想说,又不敢出言询问,只得各自散了去。

    贞观十七年二月十八日,唐与西突厥两军各自戒备,都无战意,彼此相安无事,十九日,卯时正牌,唐军营垒中号角齐鸣,三千唐军连同三千奴兵整队而出,缓缓地向着月灵湖进,卯时六刻,大军进抵五弩失毕老营前一里之地,有条不紊地排开了阵型,静候西突厥军出营接战,然,直到辰时已过,五弩失毕老营中殊无动静,并不见一兵一卒出营迎战,唐军派出奴兵至五弩失毕老营前骂阵,粗言秽语不断,试图激怒对方,只可惜西突厥人并不上当,只是站在营内反骂,却死活不肯出营,双方骂得声浪震天,声嘶力竭,却殊无效果,待得午时已至,骂战告停,唐军撤回了骂战之兵,全军就地安坐,视西突厥人与无物一般,就在原地吃起午餐来,阵型散落,一派松懈无备之状,其目中无人之状,惹得西突厥将士为之大怒。

    “索二爷,您看,唐人欺我太甚,竟敢如此无礼,侄孙这就杀将出去,打他个措手不及!”阿史那别西的幼子,年方十六的阿史那宁坎率部跟那帮子奴兵骂了一个上午,早已被激得双眼红,此时见唐军竟然大摇大摆地在两军阵前用起了餐来,自是不忿得很,一见到上前营来查探唐军举动的索格索斯,立时暴跳地叫了起来。

    “混帐,该死,竟敢如此小视我军,杀他娘的!”阿史那别西本身也是个暴躁之人,听了一个上午的骂战,本自心烦,这一见唐军如此松懈,也自忍不住了,跳将起来,一转身便打算去统兵出击。

    “使不得!”索格索斯乃老成持重之人,一见阿史那别西如此冲动,忙出手拽住了阿史那别西的胳膊,耐心地劝道:“别西贤侄,且慢动怒,唐军如此,是故意引我军出战耳,不可上当,况且,按时辰算,瑟罗也快到了,一日都等了,再等上半日又有何妨?”

    “唉!”阿史那别西尽自心中兀自气愤难耐,可也知道索格索斯所言无虚,恨恨地跺了下脚,长叹了口气,铁青着脸不再多说些什么,可就在此时,西方远处的一道低矮的山梁之后突地卷起了一阵烟尘,一大队骑兵如同怒龙一般向着唐军的后翼扑了过去,与此同时,唐军营垒方向也燃起了冲天的大火,尽管隔着近十里的距离,可那冲天的火头和滚滚的浓烟却依旧清晰可见,很显然,唐军的营地遇袭,而那队滚滚而来的骑兵当先一面大旗显然是西突厥五弩失毕部的旗号,一时间,原本正悠闲地用着午膳的唐军立时陷入了一片慌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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