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整个长安城都已沉入了梦乡之中,宫里宫外一片寂静,李贞默默地走在宫中的大道上,脚步声竟激起一阵紧似一阵的回响,正如其心情一般澎湃起伏——多少年过去了,经历的艰难险隘也早已是多得数不胜数,然则此遭之险却是从未有过的体验——从甘露殿的书房出来,李贞这才赫然现自己的后背竟已淌满了汗水,那可不是因为天热之故,而是冷汗!

    皇朝大事莫过于废立,能让老爷子喊出要行废立之权,足见老爷子是真的生气了,哪怕李贞后头巧妙设伏,算是暂时将老爷子心中的怒火平息了下去,可这事并不会就此算完,后遗症不但会有,而且还不小。若是可能,李贞实不想与老爷子有丝毫的冲突的,然则事实摆在面前,却也容不得李贞稍加退让——自古两强不能并存,这在李贞登上太子之位时,便已有了思想准备,也为此付出了不少的努力来避免父子相斗的局面,然则,时间却成了关键中的关键——若是老爷子还能有个二、三十年的光阴,李贞倒是情愿多退几步,以换取朝局的平稳过渡,只可惜天不假年,很多事情纵非所愿,却又不得不去做,个中的辛酸也就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知晓,而今,摆在李贞面前最现实的问题便是将来的路要如何走将下去。

    “快看,是殿下出来了。”

    “殿下来了。”

    ……

    皇宫门前诸王、众臣早已散去,可一众东宫侍卫们却尚集结在皇城前的小广场上,不单鹰大、铁如龙等贴身亲卫在,便是原本奉命擒拿张亮的燕十八、高恒等人也率着东宫卫队赶到了皇城前,虽全都默默地站着,可人人皆是一脸子的戒备之意,一派随时准备动手的架势,直到望见李贞那高大魁梧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前,一众亲卫这才放松了下来,紧赶着便迎上了前去,虽都不曾开口说些什么,可诸人的表情便已说明了一切。

    “殿下,您没事罢?”诸将中燕十八的地位最高,一见李贞走出了宫门,忙一闪身,纵到了近前,略带一丝紧张地问了一句。

    “没事,回宫。”李贞一见诸将尽自满面的困顿,可人人眼中的关切之意却是再明显不过了的,心中登时涌起一股子感动之意,不过也没多说些什么,只是伸手拍了拍燕十八的肩头,温和地笑了笑,便即上了马车,须臾,一声清脆的鞭响之后,金辂车缓缓启动,沿着皇城外的大道向着东宫方向缓缓驶去……

    “参见殿下。”东宫书房内,正襟危坐的莫、纳两大谋士一见到李贞行将进来,全都站了起来,恭敬地给李贞见礼。

    “都坐下罢。”李贞轻轻地摆了下手,缓步走到上坐了下来,一张英挺的脸上满是疲惫之意,扫了眼两大谋士,长出了口气道:“事情如今算是办了,结果如何尚难预料……”李贞缓缓地将今夜的一切详详细细地述说了一番,末了,揉了揉胀的太阳**,略有些懊丧地出言道:“此番事情一了,后续手尾必多,父皇那头怕是要生心起疑了罢。”

    李贞一番话说完,两大谋士各自黯然无言,毕竟此前李贞动此计划之际,两大谋士便已为李贞剖析过其中的利害关键,早就算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事到如今,再也没有甚后悔药可吃了的,面对着李贞的感慨,两大谋士一时间也不知该从何安慰起。

    “殿下,后日早朝尚有一争,殿下切不可大意才是。”总干坐着也不是办法,纳隆见气氛不对,忙将话题引到了即将到来的朝堂之争上。

    “不错,纳兄所言正是,此番魏王殿下虽与此事无涉,却难免有瓜田李下之嫌疑,纵使殿下不说,其余诸王只怕也不会就此轻易放过,到时自有一番热闹可瞧。”莫离自是知晓纳隆所言不过是转移李贞的注意力罢了,可还是笑着接了一句。

    “那倒未必,依本宫看来,那帮小子皆与张亮有瓜葛,谁都脱不开身去,真到了朝堂,未必就敢拿此事来做文章,倒是父皇心中作何想尚且不知,唔,张亮若不死,其后患只怕无穷也。”李贞并不以为诸王会拿张亮的事情去对付魏王,却甚是担心老爷子为了能准张亮所奏之表功本章,而强行抹去张亮之罪名,毕竟张亮虽多有乖张之处,却反形未显,硬要说他谋逆,着实牵强了些。

    李贞这番话虽没明着说,可话里的意思却流露出打算联络群臣,彻底致张亮于死地的意图,纳隆一听可就有些子急了,忙接口道:“殿下放心,张亮所为大违律制,其死必然也,值此微妙时刻,殿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切由陛下圣裁为妥。”

    “唔。”李贞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接着又摇了摇头,没再就此话题深谈下去,而是沉吟了一下道:“王泰中如此何在?”

    王泰中自打前两年因相州军粮案受牵连而丢了官之后,几番努力都未能官复原职,后头李贞见其尚有些能耐,便令“旭日”与其接触了一番,将其招到了麾下,只不过并未将其放在东宫属官的位置上,而是让其假借图谋复职的名义游走于权贵之间,从而收集一些信息,此番王泰中游说张亮一事便是出自李贞的安排,具体下达命令的人则是纳隆。此时听得李贞问起,纳隆忙拱手答道:“回殿下的话,微臣已安排妥当,待得事情了结之后,便即送其离京。”

    “也好,此子虽有些本事,却过分热衷仕途,先磨上一段时间,将来或许能派上些用场。”李贞对于王泰中的能力倒是认可的,并不打算卸磨杀驴,吩咐了一句之后,起了身便打算离开,却不料莫离突然开口道:“张亮一死,陛下必怠政矣,殿下尚需有所准备才好。”

    “嗯?”李贞本已抬起了脚,正要迈步,一听莫离此言,立马便停了下来,一脸子疑惑地看着莫离,轻咦了一声。

    莫离也不解释,只是笑呵呵地摇了摇羽毛扇,一副神秘的样子道:“山人自有妙算,殿下只消心中有数便可,一切到时自明矣。”

    见莫离不肯明说,李贞也就不再强问,这便挥了下手道:“天色已晚,二位先生也早些歇息罢,本宫先走一步了。”话音一落,大步行出了书房,向着后院转了去,待得到了后院,这才觉天色是真的很晚了,各宫皆已是黑灯瞎火地没一丝的光亮,不由地便顿住了脚,皱着眉头想了想,而后大步向着陈倩娘的寝宫行了去。

    陈倩娘的位份其实并不算高,仅仅只是承徽而已,在诸嫔妃中算是中不溜秋的一个,就才貌而言,不是最倩丽出彩者,论及受宠程度,也不是最得李贞欢心的,然则陈倩娘却是最受李贞尊敬的嫔妃——李贞素来不理后宫之事,而本该是后宫之主的裴嫣却不会也不愿管事,于是乎,整个后宫的担子便由陈倩娘一肩挑了起来,难得其精明能干,竟以一己之力将偌大的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更难得的是陈倩娘从不过问政务,也从不假公济私地为娘家亲人谋利益——其父、兄自打被李贞从流放地接回京师都已是年余,可陈倩娘从没有向李贞提起过为父兄谋职的事情,反倒是私下里劝说其父兄不要给李贞添麻烦,诸般行为莫不得体大方,绝对称得上是李贞的贤内助,但凡李贞有烦恼之际,第一个想到的嫔妃一准就是陈倩娘,当然了,李贞此举倒不是为了倾吐烦恼,仅仅只是找个温柔的港湾停靠一回罢了。

    此际已是半夜三更,陈倩娘自是早就睡下了,可一听到宫女们通禀说是太子殿下到了,却紧赶着起了身,正要换身衣裳去迎之际,李贞已大步行进了寝室,忙得陈倩娘甚都顾不上了,仅着一件小衣,披散着长便迎上前去,福着身子给李贞见礼道:“臣妾见过殿下。”

    “倩娘,本宫来得迟,打搅尔的好梦了。”李贞见陈倩娘脸上的睡意盈然,心头登时涌起一阵愧疚,疾走几步,伸手扶起陈倩娘的身子,温柔地说道。

    “能服侍殿下是倩娘的福分。”陈倩娘低着头应了一声,接着牵着李贞的手走到榻前,温柔地说道:“殿下,您忙到此际,想必累坏了,且让臣妾给您拿捏一下可好?”

    “也好。”李贞无可无不可地应了一声,由着陈倩娘服侍着更了衣,舒坦地躺在了榻上,任凭陈倩娘一双小手拿捏着,一阵舒爽袭来,眼皮渐重,不知不觉间便已沉入了梦乡之中去了……

    李贞倒是睡得香甜了,可这一夜失眠的人却着实不少,魏王李泰便是其中之一,今夜的打击对他来说,着实巨大了些,大到几已无法忍受之地步,借势削李贞军权的事情告吹也就罢了,竟然连张亮这么位重臣都折了进去,令李泰很有种痛彻心肺之感,一回到自家府上,气急败坏地便派人去请户部侍郎苏勖过府商议,不料苏勖竟然没来,只是让人捎了句话,说是要李泰少安毋躁。

    少安毋躁?到了如今这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地步,李泰又怎能毋躁得下来,气得一夜未眠不说,还打坏了无数的摆设,闹得整个王府不得安宁,紧巴紧巴地挨到了天亮,寻着由头又大作了一番,将几名不开眼的奴仆打得满地乱滚,正闹腾间,突见苏勖慢慢悠悠地晃了进来,李泰惊喜交加之下,如同遇到救星般地便扑将过去,几乎是用哀怜的语调招呼道:“姑父,您可算是来了,小王,小王,唉……”

    苏勖并未理会李泰的招呼,只是左顾右盼地看了看一片狼藉的书房,不悦地皱了下眉头,也不说话,就这么直直地盯着李泰看,闹得李泰涨红了脸,讪笑着道:“姑父,这里乱,还请姑父一并到后园子里稍坐,容小王请益一、二。”

    “嗯。”苏勖无可无不可地吭了一声,也没二话,只是低着头默默地便转身向王府的后花园行了去,李泰见状忙跟了上去,又吩咐王府下人们去张罗着焚香沏茶,宾主二人便在一间临池的小亭子里坐了下来。

    “姑父,昨夜之事,您该都知晓了罢,如今这局势恐有大难矣,小王心已乱,实不知该如何应对,还请姑父帮着小王拿出个章程,小王一体遵循着便是了。”宾主二人刚落了座,李泰便有些个迫不及待地拱手问计起来。

    苏勖并没有立马开口,而是端起茶碗,对着茶水吹了口气,将茶末吹到一旁,而后浅浅地饮了一小口,也不咽下,就这么含在口中,似乎在品味着新茶的芬芳,好一阵子沉默之后,这才抬头看了李泰一眼,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道:“殿下如今有何打算?”

    李泰没想到苏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竟又将皮球踢了回来,登时龙无敌书屋便是一愣,脸色微变,大喘了几口气之后,闷声闷气地道:“张侍郎无罪遭此大劫,实乃小八那厮嫁祸所致,本王势不与其干休,定要在父皇面前与那厮争个高下明白!”

    苏勖森冷地一笑,放下了手中的茶碗,目视着李泰,一脸严肃地说道:“嘿,尔欲自寻死路么?那请恕老朽不敢奉陪了。”

    “啊……,这……”李泰一听苏勖这话说得蹊跷,登时便愣住了,一时间还真不知说啥才好了,脸色变幻了好一阵子之后,这才讪讪地开口道:“姑父,您这是在说笑么?”

    “说笑?老朽从不说笑,殿下若真如此行事,老朽实不能奉陪到底。”苏勖眨了下眼,毫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李泰好一阵子无语之后,这才苦着脸拱手为礼道:“愿闻其详。”

    一见李泰已是放低了姿态,苏勖倒没再矜持,点了下头道:“张侍郎所为何过耶?左右不过是触了太子的龙鳞罢了,这一条圣上心中又岂能无数,然,其收五百假子、私购重铠却是犯了圣忌的大错矣,殿下可知当年玄武门之旧事乎?”

    “啊……”李泰的嘴巴登时便张得浑圆,心头狂跳不已——“玄武门之变”的内幕虽不载于史册,然,身为皇子,李泰自然是清楚其事的,这会儿突然想起当初张亮在其中的作用,心中便已是恍然,再一想自己若是真的在朝堂上拼命地为张亮美言,难保老爷子心里头不会以为张亮所为乃是奉了他李泰之命的,若如此,他李泰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一念及此,心惊肉跳之下,冷汗便不由自主地滚滚而出,巴扎了下嘴唇,焦躁地道:“姑父,这,这该如何是好?若是,若是小八那厮真揪住此事不放,那小王,小王……”

    “舍得,舍得,能舍才有得。”苏勖感慨地摇了摇头道:“这一条殿下远不及圣上,便是与太子相较,也大不如也,如今这局势下,不单圣上,便是太子那头也绝不会拿张亮之事来作法殿下的,除非殿下应要将这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

    “哦?”一听自己不会与张亮一事扯上关系,李泰的心登时便稳了些,飞快地皱了下眉头,想了想,却还是没能想清其中的关窍,无奈之下,只能苦兮兮地看着苏勖道:“此又为何?”

    苏勖饶有深意地看了看李泰,缓缓地开口道:“我朝体制乃是分封,但凡太子一立,诸王皆须出京以镇四方,然,因何今太子已就位两年有余,诸王不单没有离京,反参预朝政耶?此无他,概因今上强,太子亦强,两强不可并立,留诸王在京之用意,一龙无敌书屋是制衡太子之势大,二么,也是个缓冲,避免两强直接冲突之意也,故此,从这一点来说,无论是陛下还是太子都不会出手去破坏这等局面,诸王纵使有小错,那两方都会睁一眼闭一眼地装成没看到,可若是诸王不识趣,硬要翻天,那天只怕就真要塌下来了。”

    李泰并非笨蛋,苏勖已将话说得如此之透彻,他自是听明白了,悬于心中的大石头总算是就此落了地,猛/喘了几口大气道:“姑父所言甚是,小王受教了,然,张亮之事既,先前诸般安排便已付诸流水,而今太子羽翼已丰,小王势弱难为矣,又该如何方好?”

    苏勖没有直接回答李泰的问题,而是伸手在茶碗里蘸了下水,在几子上写下了六个大字,手指着那些字道:“殿下请看。”

    李泰歪了下头,扫了眼那几个字,眼球便突了出来,口中呢喃地道:“高句丽、玄武门?这,这是从河说起?”

    苏勖一听李泰念出了声来,立马不满地横了李泰一眼,一伸手将桌面上的字抹了去,接着回头看着亭子外侍候着的下人们冷声道:“尔等全都退下,不听召唤,不得靠近此亭十丈之内,违者杀无赦!”一众下人们自是都知晓苏勖在李泰心目中的地位,此时见其了话,自是不敢怠慢,忙不迭地应了诺,各自退到了远处。

    待得下人们退去之后,苏勖凑到了李泰的耳朵边,几乎是咬着李泰的耳朵,细细地详述了起来,听得李泰不停地点着头,脸上的笑容愈灿烂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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