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沙城,又名毕奢城,始建于东晋末年,坐落于鸭绿江边的大黑山南峰山脊上,外围石墙随山势构筑,绵延约五公里,伟岸奇俊,蔚为壮观,城内峡谷蜿蜒,城外四周悬崖绝壁,安营扎寨于城中,进可攻,退可守,乃是高句丽的军事重镇,原本驻有军兵五千余人,自贞观十九年为唐朝大将郧国公张亮所破之后,城池便败落下去了,到贞观二十一年依旧尚未恢复旧貌,城中居民寥寥不说,驻军也就仅有千余人而已,值唐军李大亮所部抵达城下之时,城中竟连一丝的抵抗意识都没有,连军带民全都跑得一干二净了,追之不及的唐军也就只能在空无一人的卑沙城中驻扎了下来。

    卑沙城真的很美,依山伴水,山清水秀,风光无限,叫人一见便会不知不觉地沉迷其中,然则屹立在城头的李大亮却似乎没心情去观赏眼前的美景,一双寿眉紧紧地皱成了个川字,脸上的皱纹深得如同山下的鸭绿江一般,虽没长吁短叹,可身上的忧愁劲儿让人大老远就能闻到,一众亲卫自是知趣地远远躲开,谁也不敢上前去打搅李大亮的沉思,以免自讨没趣。

    李大亮的忧虑并非诗人那般多愁善感之忧愁,也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那等的无病呻吟,而是实打实地为眼下的战局所担忧——自打来到卑沙城至今,已足足半月有余,见天就要七月了,眼瞅着太子殿下给出的最后期限即将到来,可李大亮对于如何攻克乌骨城却依旧茫无头绪,再加上关山重隔,他也不清楚此际南线与北线的战事究竟打成了怎样,心中又如何能不忧虑丛生的。

    战争打的其实不是仗,而是后勤,这一点作为久经沙场的老将,李大亮自是心中有数——这些年来大唐连连对外用兵,尽管大多都以胜利而告终,然则粮棉辎重的损耗却是惊人得很,国库早已大不如前,粮秣也算不得充足,可以说此番对高句丽用兵其实并不是个太好的时机,在李大亮看来,若不是陛下坚持的话,这场仗本该是推后几年方才合适,可如今既然已开打了,那就只能是战决,否则的话,只怕又要重蹈前两次征伐的覆辙了,再者,李大亮虽长期在外为官,可毕竟身居高位,对于朝廷里的那些阴暗勾当多少还是了解的,自是清楚如今的朝局看起来平静,其实暗底下波涛汹涌,加之陛下病重,一旦乱起,只怕就将不可收拾,李大亮身为国之重臣,又岂能独善其身,忧心也就是正常之事了罢。

    乌骨城,该死的乌骨城!李大亮一想起挡在己方大军与太子所部之间的乌骨城,立马便是一阵头疼——乌骨城建于公元前三十四年,其历史比起卑沙城要久远得多,也远比卑沙城来得险峻——乌骨城位于今丹东附近,该城利用左右两山的悬崖为壁,山势低凹处以楔形石块垒筑城墙。南西各口用土石横筑一高大城壁.城有外城和内城,外城城沿山脊逐段而修,呈卵形,周长近十六公里,虽说城中仅有万余守军在,可要想正面攻破此城的话,没有二、三十万强军,那是想都不用去想的事情,而今李大亮如今手下仅有五万兵马,其中还有着一万五未曾专门训练过攻城战的水军,又如何能破得此坚城?更令李大亮烦心的是——当初出征之前,李贞所交待下来的锦囊明确限定了攻城的时间,要求不得早于六月二十三日,破城之日也不得迟于七月初三,如此多的限制之下,叫李大亮如何能安得下心来。

    “亮公,又在看风景了?呵呵,军营里找不见人,就知道您又在这凭吊古人了。”就在李大亮愁绪满怀之际,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声,立马将李大亮惊醒了过来,转身一看,这才现来者是自己的两位副手,那哈哈大笑着的是右卫将军常何,出言打趣的是水军都督左难,不由地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却并没有开口多说些什么。

    左难是儒将,自是比较含蓄些,此时见李大亮强颜苦笑,倒是没急着说些甚子,只是微笑不语,可常何却是个粗人,心里头憋不住话,一见李大亮如此作态,登时就哈哈大笑着道:“亮公可是为取乌骨城烦心么?不用慌,有客来也。”

    “嗯?”一听常何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李大亮不由地一愣,狐疑地看着左、常二人。

    “呵呵,亮公有所不知,先前有一人自称系太子殿下所派,前来协助我等作战,我等皆不知真伪,但听其言及有一信物,可与亮公对证,我等这才急着来见亮公的。”左难见李大亮疑惑,忙笑着解释了一番。

    “竟有此事?某怎不知?”李大亮一听之下,不单没有兴奋,反倒更疑惑了几分,皱着眉头想了想道:“走,看看去。”话音一落,也不管左、常二人如何反应,埋着头便走下了城墙,往城中的中军大帐赶了去……

    “尔是何人?”中军大帐中,高坐上的李大亮面色肃然地端坐着,冷冷地扫了眼被两名军士押解进帐的一名中年汉子,沉着声问道。

    “禀李大将军,在下姓金,排行第九,没个正名,大将军唤小的金九便可。”那中年汉子并不因身后有着两名手持横刀的军卒而胆寒,也不因李大亮的威严而退缩,恭敬却不卑谦地躬身回答道。

    “金九?”李大亮一听这个名字便知晓这绝非此人的真名,然则也无心去细问,只是皱着眉头重复了一声,便即作罢,紧接着问道:“尔既言乃是太子殿下所派,可有凭证否?”

    “有。”金九点了点头,伸手入怀,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个小包裹,细细地解开包裹上的绳头,取出了半面小木牌,却并没有马上递交上去的意思,而是双手紧紧地握着,躬身道:“在下来前,殿下曾有交待,李大将军手中必有另一半木牌以为凭证,在下恳请大将军出示一见。”

    “嗯?”李大亮一愣,刚想说太子殿下何时给过自己信物了,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不对头,狐疑地看了看金九手中的那面残缺之木牌,心中突然一动,也没开口说话,大步转入了后帐之中,其动作之突然,令陪坐在一旁的左、常二人都看傻了眼,浑然不明白李大亮这是在搞甚子名堂来着。6

    李大亮进去得快,出来得也不慢,仅数息之后,便手捧着枚锦囊从后帐里转了出来,也没急着撕开锦囊,而是恭恭敬敬地将锦囊搁在文案中央,躬身行了个大礼,这才走回上坐定,取出一把小刀子,挑开了锦囊的线头,露出了内里的事物——一张写满了字的小纸条,再有便是一块残缺的小木牌,看形状与金九手中所持的那半块颇为相似。

    李大亮将那张纸条细细地看了一番,长出了口气,将先前搁在文案上的小木牌拿在手中,半举着,对金九点了点头道:“金九,尔所言之信物可是此物?”

    金九看了眼李大亮手中的半块小木牌,并没有出言,而是低下了头,将手中紧拽着的小木牌用双手捧着,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递上来。”李大亮吭了一声,自有侍立在金九身后的军士将金九手中的小木牌取过,双手捧着递给了李大亮。

    “金先生辛苦了,不知太子殿下有何安排?”李大亮将两块残缺的小木牌一对,立马现这两块小木牌原本就是一块,一对之下,严丝合缝至极,心中已是信了金九的身份,言语间立马客气了不老少。

    “不敢。”金九见李大亮如此客气,并没有因此而作色,依旧很是恭敬地行了个礼道:“太子殿下曾有交待,此事重大,法不传六耳,在下只能说与大将军一人听。”

    “这……”李大亮很是为难地看了看左、常二将,实不好径自出言逐客的,倒是左、常二人知趣,知晓此事乃是太子李贞所特意交待的,尽自心中不以为然,却也不敢多言,各自起了身,对着李大亮行了个礼,便即怏怏地退出了中军大帐,那两名押解金九进帐的军士见状,自是更不敢逗留,并肩跟在左、常二人身后也退了出去,帐内只剩下金九与李大亮独自相对。

    “嘿,左老弟,你瞧瞧,这都搞的是甚名堂么?打仗就打仗,整这么些神叨叨的妖蛾子能有个啥用,咱老常打了一辈子的仗,啥战阵没见过,还没见过这般折腾的。”常何就是个粗人,先前在李大亮面前不敢胡言,可一出了中军大帐,立马不满地叨咕了起来。

    左难是水军统领,对陆战并不熟捻,只是略知一二罢了,虽说往日里听多了太子殿下如何神机妙算破敌之事,可没亲眼所见,却也不怎么信服,先前被迫出帐,自是也开心不起来,只不过他城府比较深,并不敢表露出太多的不满,此时听常何大厥词,心里头虽甚有同感,可口中却劝慰道:“常老哥,言多必失啊,小心祸从口出,嘿嘿,别怪作兄弟的没提醒你。”

    “哼,怕个毬毛的,咱就不信了,光凭那么叫啥金九的家伙便能拿下乌骨城,娘的,到时候还不是要我等兄弟上阵搏命,真他娘的晦气!”常何原本是张亮的副将,一向与张亮关系甚洽,先前李贞拿下张亮之时,常何虽不敢帮着张亮出头,可心里头却对李贞的狠辣大不以为然,此时被左难一激,话不经大脑便脱口而出了。

    “噤口罢,你老哥不要命,小弟还想多活几年呢。”一听常何这等口无遮拦地胡言乱语,左难登时被吓了一大跳,忙不迭地退开一步,四下看了看,紧张兮兮地低声说道。

    “不说了,不说了,娘的,说了就来气,等着看罢,若是那金九真能拿下乌骨城,咱老常头朝下绕军营转上三圈,哼,走着瞧好了。”常何自觉失言,一想起李贞杀戮果决的狠辣,心里头也不禁有些毛,可又不愿就此服软,这便下了个赌咒。

    “常老哥,你可别胡来,军令非同儿戏,须疏忽不得。”左难生恐常何故意乱来,脸色立马就变了,瞪了常何一眼,紧赶着劝说道。

    常何不以为然地挥了下手道:“这个自然,咱老常不是那号人,该某干的活计断不会偷工减料,嘿嘿,愿赌服输,咱老常赌得起。”

    “那就好……”左难跟常何是老朋友了,多少知道常何的性子,一听常何下了保证,自是放心了不少,刚想着再多叮咛几句之时,突地听到中军大帐内传来了李大亮那略带一丝兴奋之意的喊声:“来人,擂鼓聚将!”话便说不下去了,紧赶着拉了常何一把,并着肩行进了中军大帐之中,须臾,聚将军轰然响起,各军统领听得鼓响,纷纷从城中各处向中军大帐涌去,一时间满卑沙城的气氛骤然紧张了起来……

    见天就要七月了,天固然是热得紧,但更火爆的是战争烈度,此际的辽东大地与朝鲜半岛皆战火连天,流民四起,民不聊生,然则这一切显然都与乌骨城无关,君不见,乌骨城中百姓安居乐业,依旧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歇,半点都不受战火的影响,最多也就是城头的守军比起往常来多上一倍罢了,其他的么,与往常相比还真没什么不同之处,说起来也不奇怪,先,唐军先后两次出兵攻打高句丽,皆未能打到乌骨城下,此次来势虽汹,却也未必能越得过安市城那一关,再说了,就凭乌骨城之雄峻,也不怕唐军前来攻打的,这不但是一般民众的看法,便是守军高层也是如此,就这么着,满城军民都没将这场大规模的战争放在心上,该干啥依旧干啥,这不,再有个三天就是老城守渊太华的六十生辰了,乌骨城里的大小官吏们全都忙乎了起来,要为老城主好生庆贺上一回了。

    渊太华说起来就是个极为平庸之辈,文武都一般得很,实无甚出奇之处,若说有优点的话,那就是这厮家世实在是太好了些——渊家乃是高句丽大族,出自高句丽最早的五部中的顺奴部,族中累世高官显贵,至渊盖苏文止,权势更是达到了顶峰,而渊太华便是渊盖苏文的堂叔,靠着这个背景,才华平庸的渊太华三年前当上了乌骨城的城守,还兼任着高句丽中部耨萨,算是高句丽数得上号的高官了。

    别看渊太华文武样样稀松,可捞钱的本事却是了得,屋书龙敌无刮地皮的功夫绝对一流,这不,眼瞅着自个儿的六十大寿就要到了,渊太华可是早早地就满城撒请柬了,不光是为了热闹,更主要的是冲着贺礼去的,离着寿辰还有三天呢,这数礼金就够渊太华兴奋得险些抽了筋,更别说后院子里还有着堆积如山的各种奇珍异宝了,生生令渊太华笑得畅快至极,不过么,正所谓乐极生悲,这头渊太华正乐呵着,那一头便有一大煞风景的报马闯了进来。

    “报,耨萨大人,卑沙城唐军大举出动,步军两万五千,骑兵五千余,正向我乌骨城杀来,张鼓寨、晓高峰皆已失守,宁南城守姜大人派小的前来求援,请耨萨大人即刻兵去救,否则宁南必将不保。”那名报马一见到渊太华的面,忙不迭地跪倒在地,高声禀报了起来。

    “什么?”原本正端坐在几子前笑眯眯地端着茶碗的渊太华一听之下,大惊失色地跳了起来,手一抖,手中端着的玉碗便掉在了地上,砸得个粉碎,出一声清脆的爆裂声。

    “怎么会这样,不可能,不可能,不应该啊,这,这,这……”唐军占据了卑沙城的消息渊太华自然是早就知晓的,不过他却从来就没放在心上,左右前番唐军张亮所部就曾占领过卑沙城,可也没敢前来攻打乌骨城,此番唐军李大亮所部的兵力也就跟当初张亮相当罢了,渊太华有理由相信唐军此番依旧不会前来攻打,毕竟乌骨城之险峻尤在安市城之上,不是三、伍万人马能攻得下来的,可没想到唐军竟然来了,这令渊太华百思不得其解之余,也不禁乱了方寸,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在厅堂里来回转悠着,满头满脸的汗水狂涌着,口中乱七八糟地念叨了老半天,却没能拿出个准主意来。

    “爷爷莫慌,有孩儿们在呢。”就在渊太华慌得手足无措之际,从厅堂外转进了三名身着软甲的青年将领,正是渊太华的三个孙子渊男明、渊男业、渊男成——渊太华原本有二子,然长子早丧,次子在平壤为官,唯有三孙随其到乌骨上任,此三孙皆勇悍之辈,个个武艺高强,早就盼着能跟唐军交手,只是苦无机会罢了,这一听唐军杀来了,自是全都紧赶着站了出来。

    “啊,是明儿来了,哎,唐军凶悍难挡,这可怎生屋书龙敌无是好?”渊太华浑然忘了他自己才是乌骨城的城守,竟向自己的孙儿辈问起了计来。

    “爷爷无须担心,唐军不过三万兵马而已,断无法奈我乌骨城何,且让他们来好了,至于宁南城也不必守了,让姜大人率部撤回本城罢,免得多折兵力,唐军若是敢来攻我乌骨城,孙儿等定叫其有来无回!”渊男明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慷慨激昂地进言道。

    “那好,那好,就这么办了,来人,快,快去准备布防!”渊太华素来相信自己这个长孙的本事,见其一派胸有成竹之状,自是放下了心来,紧赶着下完了令,如获重释般地瘫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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