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二十一年六月初七,太子李贞亲率十万主力大军进抵安市城下,与林承鹤所部胜利会师,聚十八万之众兵压安市城,然并未动急攻,而是于离城两里处立下营垒,诸将纷纷请战,李贞皆弗许之,唯令神机营督导全军砍柴伐薪以整攻城之器具,十二日而后成,得各型投石机两百余、弩车近百,云梯无数,另有冲车数辆,万事已备,只待攻城,然李贞却依旧未曾下达攻城令,仅令各式投石机排于城下,每日以巨石轰击城头,掩护步兵掘地为壕,诸将皆莫名其妙,问之,则笑而不答,唯令三军从之,不得有误,众军虽惑,却莫敢不从,每日挖掘不止,三日遂成一壕,离城不过三百步,长四百丈,宽半丈有余,深亦半丈出头,呈环状,将安市城遥遥围在了其中。

    大壕虽成,李贞却并没有就此收手,再次下令三军掘沟,以大壕为依托,分七路向城墙方向掘进,各沟长、宽、深皆与大壕相近,进抵至城前一百二十余步时,各壕横向挖掘,再次形成一道环状之壕沟,限令五日内完工,更下令所有挖掘出之土方堆于两壕之间,筑成小山,上设瞭望塔,为观敌虚实之用。

    李贞此举一出,唐军诸将固然皆是满头雾水,城中高、杨二将也同样是惊诧莫名,闹不清楚李贞所欲何为,然,二人皆以为其中必然有诈,实不愿坐看唐军成事,遂下令隐蔽了半月有余的城中部分投石机阵地动攻击,意图破坏唐军的挖壕行动,此举初时确曾造成唐军不小的损失,但很快便招来了唐军投石机的反击,双方互掷巨石,城上城下石弹呼啸往来,竟日不止,地动山摇间,其状激烈异常。

    双方隔空鏖战四日有余,胜负未分——唐军所拥有之投石机威力虽较守军来得强悍,数量也多,然,因城中守军有着城墙的掩护,并未落在下风,与唐军投石机阵地日日对战不休,但却无力阻止唐军战壕之建成,至六月二十八日,唐军壕成,城中守军只得偃旗息鼓,又,高怀龙下令守军多置蓄满水之大缸列于城墙内侧,以监听地底动静,防止唐军挖地道入城偷袭,却因唐军投石机轰然动不止,缸中之水始终波澜不定,此策聊胜于无,不得不将沿城墙内侧多布军力,以为防备之用。

    贞观二十一年七月初三,唐军进抵安市城下已近一月,双方几番隔空对战,打得倒是热闹非常,却算不得惨烈——两边伤亡人数加起来也不到千人之数,这哪像是在打仗,简直跟演习是一个概念,这等战况令唐军诸将皆大为不满,众人明面上不敢有异议,可私底下却皆是牢骚满腹,为此进言请战者极众,闹得李贞烦不胜烦,索性闭门不见诸将,除偶尔巡视三军之外,每日里只是猫在中军大帐之中喝喝酒,弹弹琴,谁也搞不清楚李贞心里头到底在想些甚子。

    想什么?其实李贞这些天来啥也没想——该考虑的早就考虑过无数遍了,该做的也早就做得差不多了,如今李贞只不过是在等待罢了,等的便是其它两路大军的消息,尤其是李大亮所部奇袭乌骨城的战况——如何攻取乌骨城,李贞早就有了定策,然则对于李大亮所部能不能按预定计划完成任务,李贞心里头其实也不是太有谱,毕竟其中的变数实在是太多了些,稍微一个闪失,很可能便会功亏一篑,当然了,对于先行潜入乌骨城的“旭日”金组高手以及李大亮的能耐,李贞还是信得过的,倒也能耐着性子等将下去。

    长久的等待固然令人心焦,可有个不错的结果却也令人欣慰不已——七月初三,酉时末牌,天刚擦黑之际,一只信鸽从天而降,带来了李贞企盼已久的消息——乌骨城告破,城守渊太华被生擒,一万五千守军战死两千五百余众,余者皆为阶下囚,唐军仅损失不到千人。李贞大喜过望之下,顾不得用晚膳,旋即下令擂响聚将鼓,召三军众将议进军之事宜。

    鼓声就是命令,一柱香尚未燃尽,一众将领便已赶到了中军大帐,按品级高低分成两列排于帐下,人人脸色肃然中又都带着几分的疑惑与几分的企盼,却无一人敢私下议论,皆默然而立,恭候着李贞的出现。

    “末将等参见太子殿下!”一众将领见从后帐转出来的李贞身着重铠,人人皆精神为之一振,各自躬身行礼问安。

    “众将平身!”李贞大步走到文案后头坐了下来,沉稳地一抬手,面色肃然地开口道:“孤宣众爱卿前来,有二事要言明,其一,孤已得了准信,李大亮将军所部已于今晨拿下了乌骨城,生擒贼酋渊太华,阵斩无数!”李贞话说到这儿便即停了下来,微笑地看着一众将领。

    “殿下,此乃大喜之事也,天佑我大唐啊!”

    “是啊,全仗殿下洪福,方有此大胜,可喜可贺也!”

    “漂亮,打得好!”

    ……

    一众将领皆不知李大亮所部的行踪,此时一听仅有五万兵力的李大亮部竟然能拿下险峻的乌骨城,尽皆大喜过望,各自乱哄哄地议了起来,讨喜之声响成了一片,而李贞却不以为忤,任由诸将热议了好一阵子,这才笑着压了下手势,示意众将安静。

    “孤意已决,明日攻城,一战而定乾坤,不胜誓不收兵,众爱卿可敢战否?”李贞环视了一下众将,将第二件事道了出来。

    “战!战!战!”一众将领皆是好战之辈,这些日子以来始终没仗可打,早就都憋坏了,此时一听李贞如此说法,哪还按耐得住,各自扯着嗓子便吼了起来,群情激愤不已。

    “殿下,末将请令率先冲城,不成功毋宁死!”众将喧哗未定,燕十八已率先从队列中窜了出来,高声请命道。

    “殿下,末将愿为先锋,誓死拿下安市城!”一见燕十八枪了先手,早就憋足了劲要立上一大功的薛仁贵哪肯落后,毫不犹豫地也站了出来。

    “殿下,末将久在辽东,熟知高句丽狗贼之虚实,愿率本部兵马为攻,恳请殿下恩准。”程务挺也是个骁勇之辈,一见燕、薛二人争先,他也不甘先锋大印旁落,从队尾转了出来,扯着嗓子嚷道。

    薛、燕、程三将皆是军中后起之秀中的佼佼者,就个人勇武来说,也是全军中之最强者,他们这一站将出来,其余原本有心争先的将领自是不好再出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李贞,指望李贞能将攻的重担交到自己的手上。

    将不惧战,士不惧死,此大胜之根基也!眼瞅着三将争先,李贞欣慰之余,也颇有些个头疼了起来——三将中,按武艺来说,自然是薛仁贵最强,派他去攻,倒也算是适合,可按官衔来说,却是燕十八最高,再者,燕十八先前轻敌中伏,刚小败过一场,也需要一场胜利来挽回名誉上的损失,依李贞的本意,此番攻正是想交给燕十八;至于程务挺么,其久在辽东,与高句丽军大小数十仗,熟知高句丽军的作战习惯,且其为人悍勇,李贞本就有心栽培一二的,此三人谁先上皆无不可,问题是攻之将只有一个,该选谁上,还真叫李贞有些子左右为难的。

    “三位爱卿皆敢战之士也,孤甚欣慰矣。”李贞心思动得飞快,略一思索,将个中利弊过了一番之后,笑着道:“安市有内外两城,外城攻由程务挺将军率三千劲卒为攻,内城由薛仁贵将军率五千兵马破之,尔等可敢应承否?”

    程务挺此番站出来请命其实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毕竟燕、薛二将皆是李贞的亲信将领,本身的武艺也高强得很,程务挺自忖攻重任十有是落不到自己的头上的,先前之所以站出来请命,不过是不甘心之下,试着撞撞大运罢了,却没想到天上居然掉下馅饼来了,一听李贞如此说法,大喜过望之余,忙不迭地躬身应答道:“末将遵命!”

    薛仁贵一心想要攻,可一听李贞将攻打内城的活计交给自己,虽说不算称心,可好歹比起燕十八啥都没捞到要强得多,自也无甚意见,跟着程务挺后头也躬身领了命,唯有燕十八却是急了,瞪圆了眼想要争辩一二,却冷不丁见李贞的目光如刀般扫了过来,心头一跳,啥话都不敢再多说了,苦着脸无奈地退到了一旁。

    “燕东来!”李贞没有去多理会燕十八的不满,从文案上的签筒中取出一枚军令,高声断喝道。

    “末将在!”燕东来先前也想去争攻之重担,然则一来考虑到自己实争不过燕十八等人,二来么,其手下的火枪队虽说训练过攻城战术,但毕竟从未实战过,心里头也没什么底气,也就不好出头去争夺,本想着此战怕是没有火枪队露脸的机会了,却没想到李贞居然会在此时点了自己的名,登时便是一愣,而后忙不迭地站了出来,高声应了一句。

    “孤令尔率本部军卒明日一早进战壕,压制城头守军,敢有露头者皆射杀之,掩护程务挺所部冲城,尔可敢当否?”李贞扫了燕东来一眼,沉着声喝问道。

    “末将遵命!”早先李贞下令挖掘战壕之际,燕东来便已隐约猜到此战壕极有可能便是要由火枪队来用的,只不过李贞始终不曾明确表露过,燕东来也只能将疑问放在心中,此时听得李贞如此说法,自是不敢怠慢,高声应答了一句,伸出双手接过将令,躬身退到了一旁。

    “何承业!”

    “末将在!”

    “孤令尔率伍千骑兵为护卫,掩护投石机阵地,不得有误!”

    “诺!”

    “刘君邛!”

    ……

    李贞接连点了十数名大将的名,一一分派了相关之任务,末了,豁然而起,环视了一下帐下诸将,高声喝道:“明日一战,有进无退,不胜不还,众将皆须用命,不得有误!”

    “诺!”诸将尽皆高声应诺,各自退出了大帐,自去安排相关事宜不提,唯有副帅李绩与燕十八却没有走,兀自站在了帐下。

    燕十八没走,左右不过是打算泡蘑菇,指望着李贞能改变主意,让他上阵罢了,这么点小心思李贞哪会看不出来,心中好笑之余,压根儿就不加以理会,任由燕十八在那儿抓腮挠头不已。燕十八可以忽视,可李绩位高权重,李贞倒是不好失礼于其的,这便走下了大位,笑呵呵地看着李绩道:“李尚书,可有话要说与孤知么?”

    李绩乃老于战阵之辈,一身何止百战,其统军向来以稳为主,却也不是不知变通之辈,对于眼前这一仗,他有着自己的看法,在李绩看来,安市城坚险,非旦夕可下者,此番李贞排兵布阵虽中规中矩,并无差错,可李绩却不以为明日便能破城而入,眼瞅着李贞如此信心满满,深恐李贞重蹈前番李世民统军攻安市之覆辙,自是有心规劝一番,此时见李贞问,倒也没有多客套,恭敬地躬身行礼道:“禀太子殿下,如今乌骨城既已落入我军之手,高句丽内腹门户已是大开,我军实不必再强攻安市,留五万兵马在此催逼,不令安市贼军离城即可,大军尽可取道乌骨,直取平壤,此万全之策也,老朽不才,愿请命留守,定不叫安市贼军扰我后路,恳请殿下三思。”

    李绩所言之事自是有理,然则李贞却另有考虑——安市乃是高句丽坚守抗击唐军的象征,破了安市城,便是砍倒了高句丽的脊梁,对于下一步直取平壤大有益处,毕竟过了鸭绿江之后并不是一路坦途,沿路尚有诸多军寨山城,虽说以唐军之战力能战而胜之,可这么一路杀将过去,势必迁延不少时日,倘若能全歼安市之敌,再算上乌骨城不足五日便告破的威势,沿途守军必然胆寒,战守不能之下,降服的可能性极大,再说了,李贞也有着别样的安排,对于明日破城而入有着相当的信心,故此,自是不会接受李绩的进言。

    “李尚书所言甚是,然孤却有一破城之妙策,可保明日必能破城而入,况父皇早先有旨意,破安市城必尽屠之,孤不敢违也。”李贞笑着解释了一番,却没说究竟是何妙策。

    “这……”所谓的屠尽安市城其实是李绩捣鼓出来的结果,此时见李贞将此事搬了出来,李绩心中有鬼之下,一时间还真不知说啥才好了,犹豫了老半天,还是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李尚书放心,此事是这般如此……”李贞不忍见白苍苍的李绩过于难堪,这便走上前去,贴着李绩的耳边细细地解说了一番,听得李绩脸色变幻个不停,虽说兀自将信将疑,可眼瞅着李贞信心如此之足,自也不好再多言,斟酌着点了点头,陪着笑道:“殿下高明,老臣自愧不如,老臣告退了。”

    李贞自是看得出李绩此言并非出自真心,可也不想再多加解释,笑着挥了下手,示意李绩自行退下,而后,也不管燕十八还在边上磨磨蹭蹭地,一转身抬脚便要转进后帐去了。

    “殿下,我……”一见李贞这就要走,燕十八按耐不住了,腆着脸窜到了李贞身边,陪着笑便要出言求肯,可一看李贞面色不善,话说了半截竟不敢再往下说了。

    自上回燕十八轻敌中了埋伏,折损了两千余骑兵起,李贞便没理会过燕十八,既不指责,也不评点,就当没这回事一般,每逢燕十八前来讨饶,李贞一概不见,即便是旁的将领前来为燕十八缓颊,李贞也总是顾左右而言其他,就这么将燕十八晾在了一旁,闹得燕十八如今见到李贞就跟老鼠见了猫一般,不过么,李贞此举并非要拿燕十八开刀,而是故意晾着燕十八,一来是为了让燕十八好生反省一下,检点一下自身的不足,二来也是在告诫燕十八别以为是亲信,就能百无禁忌地犯错,其三么,也是起个熬鹰的意思,原打算让燕十八攻安市城,让他将满腔的怒火泄到守军的头上,可惜先前三将争先,为了平衡之故,李贞也只能选择不是自己嫡系的程务挺担当攻之责,此时见燕十八那满脸子的委屈状,心头暗自好笑,伸手拍了拍燕十八的肩头,温和地开口道:“十八郎,尔跟着孤如此多年了,孤可有亏待过尔么?”

    一听李贞这话,燕十八浑身一哆嗦,忙躬着身子,低头道:“殿下,末将不敢有所抱怨,只是……”

    “嗯?只是甚子,讲罢。”李贞饶有兴致地打龙无敌量了燕十八一眼,轻哼了一声。

    “殿下,前番追击残敌,末将贪功心切,以致中敌埋伏,实末将之大过,末将不敢奢望殿下赦免,只是恳请殿下容末将戴罪立功,明日就让末将出战罢,求您了,殿下!”燕十八被李贞看得吃不住劲了,一咬牙,几乎是嚷着哀求道。

    “不准!”李贞收起了笑容,冷着声哼道。

    “啊……”燕十八一听之下,张大了嘴啊了一声,满脸子失意之色,却不敢多言,苦着脸站在一旁,扭捏得跟小丫环似的。

    “哈哈哈……”李贞被燕十八那小样子逗得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得燕十八更是满脸通红,手足无措至极。

    “明日攻已定,尔就不必再去多想了,仗有得你打,待得到了平壤,孤定准尔攻。”李贞哈哈大笑了好一阵子,见燕十八不堪已极,不忍再逗弄其,这便笑着给了个明确的承诺。

    “真的?”燕十八没想到事情竟会有如龙无敌此峰回路转的效果,登时又惊又喜,瞪圆了眼,不敢相信地看着李贞。

    “孤可是虚言之辈么,嗯?还不快滚!”李贞假意板起了脸,训斥了燕十八一声。

    “啊,是,末将这就告退,这就告退。”燕十八知晓自己已无失宠之忧,调皮劲又上来了,嘻嘻哈哈地扮了个鬼脸,一溜烟便跑出了中军大帐,径自回营去了。

    “这臭小子!”李贞见燕十八旧病复,自是又好气又好笑,摇着头笑骂了一声,一转身,行进了后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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