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能活着么?”

    胖子看着高旭探了一下被炸得浑身鲜血淋漓的酸菜的鼻息,询问道。高旭只是沉着脸,默然不答。

    胖子没有再问,看这酸菜奄奄一息,自己问的不都是废话么?被炸成这样哪能活得成?数日来他欺侮酸菜的快感已上了瘾头,如今酸菜真的要死了,不由得若有所失。现在想想,这酸菜虽然迂,但也迂得可爱。对于酸菜的舍身取仁,胖子本来觉得这书呆子都是脑子进水了,尽干这种无谓的事。但现在看了酸菜的惨状,不由得心中生出几分敬佩。

    见着高旭像郎中一般在酸菜身上检查伤势,只听高旭道:“胖子,把我备用的急救箱拿来。”

    胖子“哦”了一声,从高旭的坐骑上解下一个小箱子递给了他。

    胖子有点奇怪,难不成昔日与自己一个德性的高大人竟然有一手医术?想当初,这个高千总与自己算得上是臭味相投,留恋在常州府内的各大赌场,是个有名的赌棍。也是色道中人,俩人时常在怡香院寻花问柳夜不归宿。只是七天前,俩人喝多了花酒,在大街上跌跌撞撞,胖子运气好,掉进了臭水沟,水一冷就酒醒了,但那高旭却是狠狠跌了一跤,一头撞在街边的一块磨刀石上,当场就昏死过去了。

    第二日醒来,这个高旭虽然与看上去与平日无异,但胖子全身肥肉虽多可感觉却是灵敏,他马上觉得这个高千总哪里有点不对头了。不说别的,就说他身上特有的那种轻浮与刻薄,被他丢得一丝不留。他的目光深邃了,他的气质沉稳了。这些都让胖子又陌生,又有点惶恐。

    不过,数日下来,胖子这个滑头马上抓住了高千总的弱点,那就是他的记性差得让胖子没事偷着乐。最让胖子幸福的是,他本来欠高千总二百五十两银子,这下好了,高千总全忘了,真是无债一身轻啊。而且高千总尽管掩饰得很自然,不停地有意无意地向自己打听一些事情,胖子就变得法子忽悠,可谓乐在其中。

    只是胖子没乐几天,才觉这高千总表面与自己装着糊涂,暗地里精明得可怕。前天早上,他半睡半睡地时候,突然听到高千总问:“胖子,你欠我的银子什么时候还啊?”胖子迷迷糊糊地道:“再宽限我几天吧。”说罢胖子倏地惊醒,睁着细细的双眼作着楚楚可怜的无辜状,道:“大人,什么银子啊?”

    高旭不言,只是静静地瞧着胖子。胖子被他瞧得毛,暗想他的目光怎么变得如此有穿透力,自己的花花肠子似乎无所遁形。

    就在胖子无所适从的时候,高旭递给他一张购物清单,什么手术刀,剪刀,钳子,扣针之类的小东西。胖子原来认为这些小东西市面上随手购买,那知高旭竟是要他特地要找铁匠打造。另外,还要什么纱布,药棉,针线,手套,酒精,金创药之类的物件。胖子费了数日功夫,心痛地花大笔银子,才打造出高旭所要求的急救箱。

    胖子看着急救箱上面那个莫名其妙的红十字一眼后,马上被高旭那令人处理伤口时眼花缭乱的手法惊呆了。胖子终于明白这些急救箱真可谓救命法宝。一会儿功夫,酸菜身上数处的创口里的杂物让高旭用刀钳一一挑出,像缝衣服一般用针线把创口缝好,然后敷上金创药,止住血后用绷布包扎好。酸菜从辎车上坠下脱臼的骨节,只听格格几下,就让高旭接上了。

    经过高旭的一番急救之后,酸菜的脸色明显有点好转,苍白的脸颊泛起了一丝红润。在场的每个人都希望酸菜活着,尽管酸菜很傻,但他傻得让人敬仰。

    这年头,凡是当兵吃粮的,受了重伤,根本得不到救治,只有坐得等死。他们还从没见过这人身上的肉还能当衣服一般缝起来,也从没见到奄奄一息的人不过一柱香功夫又被高千总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谁都说不定有受伤的时候,如果能得到高大人如此悉心的救护,那他岂不是再生父母一般?

    辎兵们有点敬畏地瞧着高旭,瞧着他额头上还没有完全康复的伤疤。这个高千总自从七天前摔了一跤之后,性情变了,这能耐也长了。不像以前那些对兵士动辄咒骂毒打,而且他救治酸菜时那种专注的神色,娴熟的手法,带着一种……………的触动。

    薛一刀站在人圈之外,默默地看着高旭救治酸菜的每一个动作,他那素来冷峻的目光竟是露出几分温和。站在他周围的一批手下也是也望着高旭出神。薛一刀的属下大都是像他一般流落江南的北方人,成份极是复杂。这些人虽然来历不同,但相同的都经过兵祸荼毒,沙场无情,刀枪无眼,人人身上都带着死里逃生的印记。正如薛一刀一般,他脸颊上那受创的一刀几乎被劈进骨里,似乎左脸划过一道沟渠,眼球当场爆裂,若不是凭着他顽强的生命力,就是一命呜呼了。只有像薛一刀这种承蒙死神召唤的人,才会对高旭这种不遗余力的救治肃然起敬,或许将来某一天,自己就是另一个等死的酸菜。

    有时候,救活一个人比杀死一个人的更容易得到一份敬意。

    高旭擦了擦额头的汗水,抬起头,只见周围围一圈,人人目瞪口呆地望着自己。高旭脸色一沉,瞪了挤得最近的胖子一眼,道:“看什么,这地上炸得一片狼藉,怎么不去收拾?”说罢,猛地扔下手里余下的绷布,大步拨开人群,找一处临近的,坐在石块上望着斜阳呆。

    辎兵们面面相觑,这酸菜已经被高大人救活了,他怎么会这么失态。这些天来,这高大人不再像以前那般为人刻薄,行事咄咄逼人,性子变得沉稳,说话和和气气,像现在这般压抑般的烦燥,可是头一遭。

    胖子挨了高旭的训,不敢像以前一般嘻嘻哈哈不当回事,苦着脸领着辎兵打扫爆炸后的现场。

    薛一刀望着坐在之上的高旭,只见他仰望着西落的斜阳,背影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萧瑟。这七天里,薛一刀自然也感觉到了高旭的变化,以前的高千总从来不变如此感性,不可能也没有这种能耐倾力救治一个将死之人。至于高旭的情绪突然变得有点失控,薛一刀只是看看酸菜那越来越红润的脸色,以薛一刀的经验自然知道高旭因为什么失态了。

    酸菜醒了。

    辎兵们一阵欢呼。众人虽然不赞同酸菜的举动,但从心底里佩服他的气节。他能活过来,人人都松了一口气。

    胖子挤到酸菜跟前,轻拍酸菜的瘦削的肩膀,笑道:“好你个扬州酸菜,一车的火药还炸不死你,真是福大命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酸菜地虚弱地笑笑,道:“胖子,扶我坐起来。”

    胖子依言把酸菜扶起来,靠在辎车的轮子上,又听他问道:“高大人呢?”

    胖子朝坐在上呆的高旭指指。酸菜道:“把高大人请过来。”

    高旭来到酸菜跟前,静静地看着他。酸菜与高旭对望了一会,道:“大人,能借样东西给我么?”

    高旭没有问什么,只是点点头。

    酸菜伸手一下抽出高旭的腰刀,吓得胖子打了个哆嗦,斥道:“酸菜,你干什么?”

    高旭向胖子摆摆手,只是看着酸菜一手拿着刀一手抓住脑后的辫子,“咝”的一声把自己那根金钱鼠尾辫子给割了。

    胖子看罢愣了愣,马上又跳了起来,道:“酸菜,你这是干什么?”以剃头令来说,割辫如同留一样,留不留头,割辫也与造反无异。以胖子的想法,这酸菜迂得不可救药,不由高声叫道:“这不论是留还是割辫,都是傻子干的事。有什么东西能比脑袋重要?真不知那些江阴人怎么想的,也不知你这个扬州人怎么想的。”

    酸菜斜了胖子一眼,正色道:“楚应麟,你可以不是江阴人,你也可以不是扬州人。可我问你一句,你能不是汉人么?!”

    酸菜的声音虽然不大,但是如同焦雷一般响在所有人的心头上。

    全场哑然。沉默。空气似乎凝固一般。

    良久,酸菜又看着高旭道:“大人,你说活着才有希望。我虽然不知道希望在哪里,但我知道希望从头开始!”

    说罢,酸菜把腰刀递给高旭。

    胖子紧张地搓搓手,看着高旭道:“高大人,你要千万要想清楚。这辫子一割下来,就长不上去了。到时怎么向宗知府交待啊?!”

    高旭缓缓地笑了笑,看了看胖子,又看了看薛一刀,最后把目光投在酸菜脸上,他脸颊两边的红润犹如天下落下的两片晚霞一般慢慢消散了。酸菜的脸又渐渐地回复了死灰,他刚才的好转不过是回光返照而已。正因为高旭知道这点,所以刚才忍不住那种全力救治却是无果的挫败感所带来的狂燥。

    “我是汉人!”

    高旭看着酸菜的眼,接过他递来的腰刀,轻轻地说。

    酸菜靠在车轮上,看着高旭的断辫,含笑而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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