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武二年的冬天来得特别的早,自从进入十月份以来,天气骤然变冷。

    正值夜深之时,高旭立在船头,再次回到江阴,心境犹如江水中游离而碎乱的月色,百感交集之余,更多的是冷意。离江阴越近,那种意识中的冷意越甚,直觉体内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一般。

    尽管身为后来者,高旭对未来有充分的预见性,但他做得越多,这历史的变数就越多,未来就变得更加的不确定。历史的车轮并不是任人捏弄的甜甜圈,它那巨大的惯性仍然抗拒着高旭竭尽全力的影响。

    正如江阴的沦陷。

    为了江阴,高旭当初几乎掏空了高氏的库存,支援了大批的钱粮和物资,又凭着同盟会的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纲领凝聚人心,而且以史必达的同盟舰队一直活跃在长江江阴段水域,让坚守中的江阴看到外援的希望。同时,他又在吴淞开辟新的战场,牵制并覆灭了贝勒尼堪为首的这支满清偏师。

    但高旭的这番努力,对于江阴来说,仍然付之东流。

    隆武元年的十月十八夜,江阴沦陷。

    这离豫亲王多铎下达十月初十破城的最后期限,又整整过了八天。

    过了初十这个期限仍然没有破城,面对南京豫亲王多铎的雷霆震怒,博洛唯有不惜代价、不分昼夜地疯狂进攻,终于一分分地榨干了江阴城的最后一流血,终于在十月十八夜破城而入,吴淞大捷的二天后,比历史上多坚守了将近二个月的江阴城,宿命般地沦陷了。

    只有失去了,才知道人才的珍贵。

    尽管收到江阴沦陷的消息,高旭还是奔赴而来,他迫切需要知道阎应元的生与死。清军十八日夜里破城之后,城内的巷战仍然持续到天明。而第二天,博洛还没来得及下令屠城,就急援苏州了。

    这给了高旭一点希望,尽管这希望十分的渺茫。

    临近小石湾,遥望着烈火焚城中映红着的夜空,高旭突然想起宋代诗人魏宝先的诗云:海角天高月满山,新亭清泪洒斓斑。春风吹断兴亡梦,潮落潮生小石湾。

    这一次,小石湾的潮水夹杂着无尽的鲜血落下去了。

    明日,它还会来么?

    ∶∶∶∶∶∶

    自从八月份耿仲明部江南水师覆灭,清军失去了长江制江权之后,贰臣洪承畴就向豫亲王多铎进言,以江阴、镇江、南京为支点构建长江防线。这三个支点中当以江阴这个锁江要塞为重中之重。

    江阴滨江近海,在历史上向来是军事重镇。在黄山小石湾段,江面最狭处仅二里多宽。大江自京口折向东南,奔腾到此骤然紧束,形成重险,继而滔滔入海,使得江阴素有“江海门户”、“锁航要塞”之称。

    博洛夺取了小石湾阵地后,大规模地扩建了小石湾上的炮堤,数十个炮台虎视眈眈地监控着小石湾下的狭窄江面。

    尽管博洛在小石湾布置大量的红夷大炮,但要真正达到锁江的战略目标,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且不说红夷大炮轰击的精度问题,而且受气候、视野的局限。除非是在天气晴朗的大白天,视野一览无余,江上的船队强渡那个江面峡口。在这样的前提下,小石湾炮台的火力还是极重杀伤力的,一炮命中的话,任你船只如何坚固也只有翻船覆水的份。

    但是活跃在江阴段长江水城的同盟舰队提督史必达,本来就是出身海盗,以阴险狡诈闻名,对于小石湾炮台,他有无数的法子避其火力,偷渡,骚扰,同盟舰队一直在江流中来去自如。

    所以,对于清军来说,小石湾的防江火炮除了偶尔轰翻了几条死鱼作为安慰奖之外,并没有达到洪承畴所企求的锁江目标。

    但要取江阴,第一步就是要夺取小石湾这个临江据点。

    因为小石湾炮台的火力在北面能覆盖长江,在南面能覆盖大半个江阴城。

    “督帅,让俺去夺回小石湾吧……”

    在明月号战舰的指挥室里,何常目光坚定地对着高旭道。他大病未愈,原来瘦削的身体更加的瘦骨嶙峋,一眼看去,犹如竹竿一般,全身除了筋骨与热血,似乎毫无肉色。

    高旭明白何常的意思,当初小石湾阵地在他手中失去,他就要亲手去夺回。

    在哪里倒下,就在哪里站起。

    对于收复小石湾的任务,没有比他更适合的人了。

    何常向高旭敬一个同盟军的击胸军礼,慨然道:“督帅,天亮之前,只要你抬头看去,那小石湾之巅飘扬着的,一定是我们的中华旗!”

    ∶∶∶∶∶∶

    一到江阴,高旭就得到了同盟舰队提督史必达以及水营统领顾三麻子顾容的接应。

    高旭多日未见史必达,只见他仍然还是表面上吊儿郎当,骨子里尽是桀骜不驯的混蛋模样,但不可否认的是,只要沾水的地方,他就能活得有滋有润,有声有色。

    记得高旭当初选这个便宜老爹高老头的养子作为他的战卫队长时,看中的就是他这份很有前途的海盗素质,甚至于当时他眼底闪过的莫名其妙的恨意,高旭也忽略了。后来高旭问起赵明月,才得缘由,原来是以前的高大少爷自小就爱折磨这个名为高氏养子实为仆从伴童的可怜家伙。

    因为童年阴影的缘故,史必达的性子向来愤世嫉俗。满清的剃发令对他来说,没有一文钱的关系,身为在海路混得风生水起的海盗,大海无涯,鞑子的剃刀怎么也剃不到他的头上。

    所以,对于江阴人的同心死义,他只是看客而已,没有一丝的感同身受。

    他与徐鸿一样的纯粹,不同的是,徐鸿是一个纯粹的军人,而他却是一个纯粹的海盗。

    徐鸿追求的是保家卫国的荣耀,而他追求的海阔天空的放纵与自由。

    当然,暂时对于史必达来说,他享受的是限度的自由。

    高旭随着同盟会浪潮的蓬勃,同盟军的连番大捷,再加上邬含蓄这个宪兵头子的辅助,使得他的威望越来越盛,就算史必达自诩为孙行者,那高旭个人声望已经加持得像是如来法祖。曾经同为高旭战卫队的队长,徐鸿严谨的性格又与他不合,俩人一水一陆,在同盟军中,也是相提并论的竞争者。

    身为同盟舰队的提督,史必达的职责是骚扰清军的后勤,牵制清军的兵力,这种打劫式的战略目标,正是他最擅长的事。这段时日,他一直在南京、镇江、江阴的长江水域上打秋风,整得长江沿岸的清军风声鹤唳,混得逍遥自得。

    他有着“箭鱼”的外号,就是当年无数次海战中创下的名号。箭鱼,是海中一种凶残而又狡诈的鱼类,它拥有让人心悸的速度和机变。但史必达变成“箭鱼”时是在他山穷水尽时的亡命状态,而在平日,他总是懒洋洋的,对什么都无所谓然,简直麻木不仁。

    相比起营援江阴的热情,史必达是万万不及同样海盗出身的水营统领顾三麻子顾容。顾容当年打过抢劫江阴的注意,但让时任典吏的阎应元打得落荒而逃。顾容虽然吃了大亏,却颇有江湖侠气,自此之后极为敬佩阎应元。

    几个月来,作为同盟舰队的统领,顾容奉高旭之命一直活跃在淮河地区,骚扰了清军在江淮的运输线,对扩大崇明同盟会在江淮地区的影响。老实说,顾三麻子做得不错,但他更掂记江阴的安危。在十月初,他听闻江阴的形势越发严峻时,就率领回援江阴来了。

    至于对于江阴,以史必达不管他人瓦上霜的觉悟,任顾三麻子如何鼓动,他是绝不会上岸与清军血拼的。

    但高旭心忧江阴城内的情势,一到江阴,就想第一时间抢滩登陆,他再不允许史必达隔岸观火了。高旭见到史必达的第一道命令,就是要他从清军手里夺回黄田港码头。

    顾三麻子见高旭亲临江阴,尽管来得有点迟,但一到就命令史必达真刀实枪地登岸血拼杀敌,可把他高兴坏了。这些日来,他可是磨破了嘴皮子也说不动史必达分毫。没有史必达的支持,光顾三麻子的力量,是很难撕破清军的江岸防线的。

    “督帅来了,江阴终于有救了。”

    顾三麻子感慨万端,吴淞之战的大捷在昨日就传遍了同盟舰队的每个船角,这对高旭个人威望的加持已达到无以复加的峰值。

    就在顾三麻子满怀热情地进行趁夜袭取黄田港的准备时,史必达却是漫不经心地向高旭问道:“他不过只是一个典吏而已。”

    从战略角度上来说,江阴虽然城破,但也完全了它的使命,牵制住博洛这支满清主力达三个月之久,为同盟军争取了宝贵的发展时机。以史必达的心机,用脚趾头都可以推断出高旭不顾吴淞大捷的余威,不趁机扩大战果,却是连夜急冲冲地跑到破城已达一日一夜的江阴,所为何事来着。

    史必达是唯一一个知道当初小芸儿与高旭所起争执的知情人。正如小芸儿那样,史必达也难以理解高旭对那个阎应元的重视竟然达到这种高度。

    高旭听罢史必达的话,静静的盯着他好一会儿。

    在高旭那极具穿透力的目光下,史必达最终移开了迎视的目光,继而心生一份难言的忐忑来。因为一直以来,对于江阴的困境,史必达并没有做出最大的努力。

    对于高旭,身为仆从伴当的史必达心理极其复杂,没有任何人比史必达了解这个自小让他恨得直咬牙的少主人。但他无法理解的是,今年不知这高大少爷突然吃了什么人参果,竟然在不足半年的时间里,从一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公子蜕变成一个万人敬仰的救亡图存的大救星,着实让史必达弄不清其中的缘由。

    高旭身上那种未知的东西,让史必达忌惮。

    见史必达躲闪了目光,高旭才突然问道:“如果江阴交给你守,光凭着十万义民,面对数十万清军的围困强攻,你能坚持多久?你能不能坚持了现在?”

    史必达沉默了好一会儿,老实地道:“不能。”

    高旭道:“所以,他不仅仅只是个典吏。”

    史必达又沉默着。

    高旭又道:“我知道你在海上浪荡惯了,大风大浪,生生死死见得多了,对什么都无所谓然。但身为男儿,有一道最起码的底线,那就是保持一份对英雄的敬意。……你有么?顾三麻子都有,为什么你没有?”

    面对高旭的责问,史必达顿起逆反心理,道:“我又不是英雄,我只是个海盗。”

    “是的,你是海盗,我也是海盗,我们全家都是海盗。”

    高旭忍不住拍案而起,道:“但有谁规定,做海盗,就不能做英雄?就算我们不是英雄,但时势……造就英雄!”

    要说起来,高旭的事业主要由两股力量支撑,一股来自江阴的忠义力量,比如徐玉扬、徐鸿、何常等人;另一股则是崇明高氏的家族力量,老一辈的如高老头、邬老家伙,同辈的如邬含蓄、史必达等人。

    虽然高氏的家族力量对高旭的支持是最彻底的,但高老头是无利不起早的大海商大海盗,就本质上,他与福建的郑芝龙没有什么区别;那高老庄总管老家伙虽然对高旭的意志在执行力上无与伦比,但他是让高旭时刻保持警惕之心的阴谋家;邬含蓄,则是大乌调养出来的小乌而已;还有眼前这个史必达,要论能力,完全可以赋以重任,但他的懒散、放纵、阴暗的品性又让高旭无可奈何。

    很显然,崇明家族力量对高旭的支持,不是基于什么忠义的动机,他们只是把忠义作为手段罢了。

    所以,高旭对待像邬含蓄、史必达这些“自己人”,总是不惜严辞。

    “马上传令下去,夜袭小石湾,抢滩黄田港,天明之时,我要登上江阴那血染的城头!”

    高旭说罢,走出舱门,抬头望着把夜空辉映得通红的江阴城,默然不语。

    那浓烈的血腥味弥漫到江边,连江风都吹拂不散。

    望着在烈焰中死寂的江阴城,夜风掠起,高旭越发觉得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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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让高旭意外的是夜袭小石湾、抢滩黄田港的行动竟然顺利无比,镇守两个重要据点的清军竟然只是当初刘良佐的残部而已。

    博洛领拜音图和佟图赖两部主力撤离江阴,驰援苏州,在江阴仍然还有孔有德部。让高旭想不通的是,尽管小石湾、黄田港两处杀声震天,驻扎在城南十里处的孔有德却是按兵不动,任同盟舰队登陆上岸。

    天明之时,高旭得到前哨传回的探报,江阴已经沦陷一天一夜,但城上却没有清兵镇守。监视清军大营的哨兵又传回消息,当高旭正领着人马开向江阴城时,孔有德却是准备着拨营离去。

    孔有德的动向实在透着几分诡异。

    很快,高旭就知道了原因。

    城内大疫。

    (蹉跎了这么久,在2012的前一天,终于写到本书的主旨了。元旦期间足不出户,决定爆体,敬请兄弟期待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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