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风携二女漫步开封夜市。陈淑桢雍容气度中带着凛凛之威,惟有看着自己夫君的时候,俏脸上的霜寒霎那间化却,变做了习习春风;雪瑶拉着他的手,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吹弹可破的瓜子脸上泛起了微微的红晕,一汪秋波在灯光下闪烁迷离。

    旁人不由猜度:这是大汉帝国某位龙兴勋贵的衙内,还是江南闽广新兴工商巨贾的公子?携娇妻美妾游于灯火夜市,好不潇洒!

    开封不同于琉球、临安,这里可没几个人认识楚风,所以他们不必刻意掩饰行迹,雪瑶一身纯白狐裘上没有半根杂色毛,满头青丝盘起,金步摇随着她娉婷的步态摇曳得风情万种,陈淑桢一袭红罗袄衬得她丰神如玉、人比花娇,楚风身穿的月白色鹤氅,乃是天竺孔雀的尾羽添入上佳长绒棉织就,乍一看好像平平无奇,灯光映照下却仿佛氤氲着霞光瑞气。

    傻子也看得出来,不是达官贵人的公子,也是财雄势大的巨室。往日街面上趁人多浑水摸鱼的家伙,这下子全都退避三舍,没有人会去捋虎须——常年混迹市井之中,还是要有几分眼力劲儿的,否则早就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进了天牢班房。

    也曾有个别不长眼的登徒子想上前搭讪,譬如这花灯夜市上横行的泼皮吴癞子,乃是个顽皮赖骨不怕打的货,在狐朋狗友的怂恿下,他鼓起胆子,探头探脑的走上去。

    哪知陈淑桢将粉面上笑容一收,两道目光如冷电般扫过,登时让吴癞子有如坠冰窟的森寒感觉,赶紧的退避三舍,就如此,一柱香之后他心脏仍旧乒乒砰砰的乱跳个不停,众登徒子扶着他们软做一团的大哥,就听了一句话:“妈呀,怎么有这么厉害的杀气,简直比法场上砍人脑袋的鬼头刀巴二哥还吓人……”

    楚风暗笑,有陈淑桢这大高手陪在身边,倒是省了不少麻烦。

    夜市两边,燃着不少花灯,用竹蔑扎骨架、彩色纸糊成灯罩,做成莲花、观音、散财童子、八仙过海、福禄寿三星等等形象,一盏盏一座座连绵不绝,真个灿若云霞。临安、琉球早有街灯,却无开封数百年灯会夜市的传统,要论花灯,开封灯会之盛有柳永词句为证: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燃绛树。鳌山耸、喧天潇鼓!

    雪瑶喜得跟甚么似的,拍手欢笑:“这灯火辉煌灿烂,仿佛银河落下人间,太、太漂亮啦!”

    陈淑桢像个带妹妹游灯会的大姐姐,微笑不语,频频点头。

    楚风将抱着的小玩意儿分了些给陈淑桢,自己的负担就减轻了不少,东张西望的看灯,雪瑶便拉拉他的衣袖:“喂,呆子,你看这边的灯,红袍白马女将军,好像淑桢姐姐呢!”

    左前方,白色的高头大马上乘着位红袍银甲女将,若干鞑子跪于马下苦求乞命,那鞑子衣袍、神情倒做得惟妙惟肖,当头一个身穿绡金质孙服、颔下一部络腮胡。分明是个鞑子大官儿,但却跪在马前,高举双手,似乎正在不停磕头。

    女将左边,竖着块纸牌,上书护国娘娘四个大字,楚风戳戳陈淑桢的小蛮腰,轻笑道:“喂,这是你的花灯嘛,出了几两银子,叫人做了摆这里的?”

    陈淑桢失笑,横了一眼楚风,语带娇声:“哼,要是我让人做的呀,才不会这么丑呢,你看这脸蛋,都快成大饼了。”

    即使沙场征战、百战余生的女元帅,终究是个女儿家,而且还是故宋状元公的千金小姐呵,也许她在战场上肩挑千斤重担,于华夏陆沉之际毅然挺身而出,但在生活中,也是个沉溺于幸福的小女人啊!

    不过她话说的也是,楚风瞧那“护国娘娘”,身材高大雄健孔武有力,面庞犹如满月银盘,想来是扎灯的人认为,沙场斩将的女将,便应该是幅男人婆的模样吧。倒不是故意丑化陈淑桢。

    “唉,看来救人没有杀人名气大,要不然这里怎么没有我的灯呢?”雪瑶摇着陈淑桢的胳膊撒娇,红艳艳的樱桃小嘴嘟起,很让楚风有啃一口,品尝那馥郁甜香的冲动。

    “你呀你!”陈淑桢春葱也似的玉手,轻轻点着雪瑶的额头,“就不想他们扎我的灯呢!真要扎了你,估计也是一脸皱纹、满头银丝,杵着拐杖,背上背个药葫芦的老婆婆——没见过咱们小雪瑶的人呐,只当悬壶济世的神医,这岁数没有八十八,也有七十七了!”

    “我不听我不听,淑桢姐姐坏死了!”雪瑶跺着脚准备找楚风评评理,回头就见他有些愣怔的看着远处的辉煌灯火,那儿正是火焰飞腾的造型,当中端坐着弥勒佛,正是民间明教教派做的彩灯。

    这下子雪瑶的小嘴可以挂油瓶了,伸出雪白的玉指在楚风眼前晃了晃::“喂,呆子,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伊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咱们的呆子是不是又在想那位波斯狐狸精啦?”

    回过神来的楚风哑然失笑,“哪里有!我是看那儿灯火特别灿烂,就在想需要多少鲸油,如果燃菜油豆油又是多少,由一灯而见全城,由一城而见一国,岂不花费巨大?这开封附近就有石油出产,非但梦溪笔谈中详细记载,前次我们火烧泾水也托赖于它,将来把那石油炼成灯油用来照明。却是便宜的多。”

    大家都看灯,你去想石油的事儿,谁信才怪!波斯的那位,一会儿寄包开心果,一会儿又送块猫儿眼,瞒得过谁呢?两位绝色丽人同时竖起了中指,“切!鄙视你!”

    楚风正讪笑着挠挠头皮,就听见身旁有人问道:“兄台所言精炼石油之法,不知是信口而言,还是早有成算?”

    雪瑶回头一看,只见有三个年轻人,为的大约二十多岁,面目倒算得上清秀,只不过大冬天的还摇着折扇,腰间扇套、香囊、玉佩挂了一长串,分明是个自命风流的家伙,她就没好气的哼了声,拉着陈淑桢看别处去了,心道:除了李鹤轩,这是见过的第二个冬天摇扇子的家伙,哼哼,真讨人嫌!

    大约是因为李鹤轩初到琉球,曾经开口向楚风讨要雪瑶吧,所以雪瑶一直很讨厌这个情报司长,上次看见商办小报指摘什么“母凭子贵”,“女居宫内而父在南洋,恰如操、莽”,她也不愿意垂询李鹤轩,弄得一场误会。

    恨屋及乌,雪瑶讨厌李鹤轩,连带这个同样摇扇子的家伙,刚见面还没说句话,就非常可悲的被她拒绝好友,并直接拉进了黑名单。

    那人话是冲着楚风问的,眼睛的余光却一直瞄着雪瑶,见佳人不理不睬,倒是楚风有几分兴趣。便朝他拱手道:“在下佘烬臣,大汉皇家科学院院长郭守敬嫡传弟子,正随家师在此疏浚运河,方才听兄台言及石油之事,正是我科学院目前正在研究的内容,所以有此一问,冒昧之处,尚请恕罪。”

    这佘烬臣说话的内容固然谦逊,态度却很有些倨傲,谁不知道皇家科学院正副院长与各部堂大人、总督大人平起平坐,乃是当今皇帝御前红得紫的人物?听早入师门的师兄说,现在使用的不少仪器,都是钦赐的御宝呢!

    佘烬臣尚自恃身份没有太胡吹大气,跟着他的两个师弟却大吹起法螺:“这位仁兄,你要是有提炼石油之法,趁早的交给咱们佘师兄,要是对郭院长的研究有那么一分半分的价值,那你漫说是平步青云,就是简在帝心也是有可能的。”

    楚风眉头微微皱了皱,“在下江南人氏,闻得郭先生往年设帐于河北紫金山,之后又南归为大汉皇家科学院院长,并不曾往开封教授弟子啊。”

    “你知道什么?”跟班眉飞色舞的道:“郭大人来开封修治河工,我家公子刚刚拜在他门下!”

    原来如此,楚风也拱了拱手:“原来是郭先生的新晋弟子。郭守敬、王恂两位先生学究天人,乃是我大汉帝国,乃至华夏百年来不世出的人杰,佘兄有幸拜在郭先生门下,刻苦钻研若干年,将来学问精进,便可格物致知,学贯中外了。”

    这佘烬臣家中豪富,乃是开封府有名的阔老倌佘大官人,此次郭守敬前来开封疏浚河工,他家出钱出力捐输报效,地方官府举办的宴会上,当众要拜郭守敬为师,郭守敬是个一门心思做学问的厚道人,却不过情面,便收了他为记名弟子——和皇家科学院中的研究生不同,这记名弟子仅仅是郭守敬个人的徒弟,而且离正式徒弟还有段老大不小的距离呢!

    即便如此,佘烬臣的全身骨头都轻了八两八,任谁都知道郭守敬、王恂两师兄弟是大汉皇帝跟前第一等的红人,传言还能夜观天象知前后五百年事,又会七星台借东风,又会做法闭了南天门令日月无光,这皇家科学院的院长无品无级却地位尊荣,不就和北元的国师一样吗——当年八思巴是何等的赫赫威势!

    如今做了郭守敬的弟子,佘烬臣也想着怎么往上爬,只不过宴席上乘着酒兴,惴惴不安的问了问什么“借东风”的事儿,国师大人的脸色就变做了猪肝一般——可怜佘烬臣最后才从师兄口中知道,郭守敬最恨的就是把他的科学和怪力乱神混淆。

    赶紧的,跟师兄们打听一番,佘烬臣这才知道眼下科学院最看紧的几件事,其中提炼石油就是大汉皇帝亲自交待的任务,最最要紧不过了。

    科学院的那些东西,佘烬臣一样都搞不明白,知道自己想也白想,便也熄了从这条线往上爬的心思,这元宵节出来,刚才走街上看花灯嘛,见了两个美貌无比的丽人,登时身子酥软了半边,混着挤过去跟在人家身后。

    这街上的混子不敢招惹,不代表佘大官人也不敢,他看看这几位穿着,无非是江南那些暴户而已,在开封并没有什么权势根基,何必害怕呢?

    正要想个什么由头上去搭讪,就听见那青年公子说起提炼石油的事儿,佘烬臣登时喜上眉梢,这不是一石二鸟嘛,要是能骗来石油提炼的方法,再把两个美人儿弄到手,那就太好啦!

    楚风是学的冶金机械,提炼石油可没学过,而且这门知识比较专业,就算经常上网的又有几个会去看呢?他也没辙,所以才让科学院想办法啊。

    “好教佘兄失望了,这提炼石油的方法,在下也不知道,最多有些思路可以提出来——不过想必科学院早已有了更好的思路,也不必班门弄斧了。”

    佘烬臣顿时大失所望,他见楚风不像师兄们那样酸腐之气冲天,就觉得他年纪轻轻的多半也没什么学问,提炼石油的秘法有可能是上代家传,所以还报了个希望,现在也消了七八分,只拿眼偷偷看看雪瑶,踌躇着不愿告辞离开。

    “你这人怎么不识抬举?”佘家的跟班不像主人要摆出郭守敬弟子的身价谱儿,上下打量着楚风,放肆的道:“你一个暴户,能跟官面上扯关系,就算八辈儿修来的福分,我家大官人有心提携,怎么还推三阻四的?漫说我家官人是郭守敬弟子,就是这开封府,也有不少知交,无论你做生意还是别的啥,终归抬头不见低头见。”

    楚风笑笑:“在下倒不愿意和官场打太多交道,否则整日价耳根聒噪得厉害。”

    前面支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雪瑶,闻言差点没笑破肚皮:要说和官场打交道,楚风每天都和文天祥、陈宜中、侯德富、李鹤轩等人打交道,只不过,这些官儿都是他臣僚!就这样都烦死了,整天批阅奏章累得半死不活,要再和官场打交道啊,那还不得活活累死,烦死!

    雪瑶不笑还好,这一笑恍如凌波之洛神、广寒之嫦娥,佘烬臣瞥见一眼,已是意乱神迷。

    感觉到那佘烬臣偷偷打量自己的目光,雪瑶没好气的转过脸,拉着陈淑桢:“淑桢姐姐你看哦,那边的龙船,片片鳞甲好像镀着黄金呢!”

    偏偏有人不识趣,佘烬臣上前一步,接口道:“姑娘说的是,这些龙鳞正是镀的黄金,便由在下捐输报效的,立在此间,替我师傅郭守敬,遥祝大汉皇帝圣躬安泰。”

    雪瑶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一口一个郭守敬,一口一个大汉皇帝,你和他们很熟么?”

    楚风也无奈的摸了摸鼻子,那么条金龙,显然是按照大汉帝国金底苍龙旗那条龙做的,只不过竖一条金龙来祝我圣躬安泰,这也太扯了吧?

    陈淑桢正要施展她的“绝对零度之眼神”,把这讨厌的苍蝇赶走,就在此时,有几个身披棉袄敞着怀,满身花绣的大汉直愣愣的走了过来,百姓们纷纷离他们三尺远。

    那人看了看楚风,眼神倒是没在两女身上多停留,大着喉咙冲着这边嚷嚷:“佘烬臣,你的花灯可没我的漂亮,今年的上元节(元宵节)赛花灯,你可要输了!”

    原来这开封府历年上元节灯会都要赛花灯,这胸膛上花绣着青龙的大汉叫做胡振北,乃是开封蹴鞠社的社,与商行会佘烬臣做了好几年的对手,互有胜负。

    “哇,好大的青龙!”雪瑶看了看那人胸膛上的青龙,又看了看楚风,那样儿仿佛恨不得在他身上也刺上一条。

    纹身作为“黥刑”起于周代,本是惩罚犯人的刑罚,至宋代逐渐演变为装饰图案,由于当时“文身”的盛行,社会上出现了一些专门雕刺纹身的职业匠人,和专在官府、行伍供职,只雕刺犯人和士兵的“针笔匠”。有些专业程度很高的“针笔匠”,能在人体上刺出很好看又极复杂的“花绣”图案来。

    宋代男性以纹身为美,不但水浒传中有九纹龙史进、浪子燕青等纹身的角色,岳母在岳飞背上刺下精忠报国四个大字,自然也属于纹身的范畴,和后代演变成黑社会才纹身的状态,完全是两码事。

    所以雪瑶见了那大汉胸口纹着偌大一条青龙,就想:假如大汉皇帝在自己胸口纹上条金灿灿的金龙,那有多威风啊!

    楚风却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嗯嗯,我左青龙右白虎,老牛在腰间,河蟹贴胸口,战场上衣服一撕,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我至于嘛,神经病啊?

    赶紧以最严厉的眼神制止了雪瑶的幻想。

    大汉胡振北和佘烬臣争执不休,都说自己的花灯最好看,其实就楚风评价,花灯中除了那护国娘娘对人物神态刻画得惟妙惟肖,当然这个没有照片的年代,人物和真实相比略有偏差,但那种神态的刻画是非常到位的,要是比赛的话,应该是它获胜。

    “你那金龙,那儿有我做的护国娘娘好?”胡振北大声叫嚷着。

    楚风不由失笑,原来就是他制作的,要是评价制作的艺术水平,确实比佘烬臣的好多了,至少人物神态能让人一眼就知道是陈淑桢,哪怕体型和脸型失真得厉害。

    形似和神似之间,当然是后者更难得。

    而佘烬臣的金龙灯,其实除了金箔包裹特别华贵之外,造型既不算灵动,龙的神态还有些木木呆呆的,让楚风自己看了就不太喜欢,和护国娘娘花灯的艺术水平,相差太远了。

    佘烬臣却不承认这点,他花了大价钱做这个金龙,一是要炫耀自己的财富,二是或明或暗的告诉人家,他已是大汉帝国皇家科学院院长郭守敬的记名弟子了,这金龙便是替师傅做来遥祝大汉皇帝的,借着皇威、官威,为自己做生意铺平路。

    眼珠一转,他冲着雪瑶道:“年年上元花灯都要从前来观灯的女子中选出花神娘子,我看今年非这位小姐莫属了,胡振北,咱们来问问她,究竟是那座花灯最漂亮?”

    方才雪瑶还惊讶那金龙外面包裹的镀金,佘烬臣满打满算她要说自己的金龙花灯最漂亮。

    “花神娘子啊?”雪瑶看着楚风,嘻嘻笑了两声,直到后者暗暗竖了竖中指,她才吐了吐舌头。

    “嗯,当然是它最漂亮,”雪瑶往金龙上一指,佘烬臣正在高兴,却见她春葱也似的手指在空中划了个大弯儿,往护国娘娘花灯上一指,“当然是护国娘娘最漂亮啰!”

    雪瑶说话的时候,眼神却瞟着陈淑桢,咱们的女元帅不由得失笑,这精灵古怪的小妮子,语带双关啊。

    佘烬臣的脸色刷的一下垮了下来,那胡振北则搓着手笑,对雪瑶竖起大拇指,粗声粗气的道:“还是这位小姐眼光高,毕竟是我扎的花灯漂亮嘛!”

    佘烬臣却不死心,“小姐是开玩笑吧……待会儿花灯可是要由开封知府老爷来评定的,胡振北,咱们待会儿再见!”

    苍蝇似的讨厌家伙走了,胡振北留了下来,他强烈要求请楚风等人去喝一杯。

    却不过盛情邀请,楚风带着两女和胡振北去酒肆喝了几盏浊酒,没谈一会儿,这个心思直爽的大汉就把来龙去脉竹筒倒豆子似的说了个清清楚楚。

    楚风倒有些欣赏这个直爽的家伙,蹴鞠社的社,放二十一世纪这位老兄就是贝克汉姆嘛,要不要抱个足球找他签名留念?吼吼!

    尤其好笑的是,雪瑶老是去看人家胸口的青龙,然后再意犹未尽的看看楚风,楚风倒也罢了,那胡振北还会脸红呢!

    酒酣耳热,听得外面锣鼓喧天,众人便往夜市正中走去,那儿搭建着一座彩棚,四边扎着灯球,照耀如同白昼,锣鼓声中,开封知府一行地方官儿登上了高台。

    百年以前,开封作为故宋都城,彻夜金吾不禁,上元节花灯尤为著名,那一天,故宋天子会出来观灯,与民同乐。

    现在,开封不再是帝国的都城了,灯会的传统保留了下来,但最高长官从天子降格成了开封知府。

    现任的知府,乃是大汉帝国选任的官员,他在明处,楚风在暗处,楚风看得清清楚楚,这人在去年还来陛见领训的,记不得自己怎么说的了,大约终归脱不过善待百姓、恢复农业、奖励工商、健全法度这几条吧——这也是陛见的老生常谈了,各州府地方官出任之前,都会分几批集中到朝廷陛见领训,假若楚风不在时便由赵筠代表着皇帝,授予他们牧民之权柄。

    而所谓的训示,总是象征意义居多,毕竟全国几千州县各个不同,楚风、赵筠就是神仙也没办法每个地方官都送三条锦囊妙计,在帝国的制度框架下,各自因地制宜罢了。

    那地方官上台之后,照例说了些与民同乐、五谷丰登的套话,但楚风很欣慰,和二十一世纪那些长篇大论,“我只说两句”结果说了整整两钟头的家伙相比,他实在是很厚道:三五分钟,知府大人就要宣布灯会胜出的花灯了。

    “各位少安无躁,”知府笑盈盈的道:“我们荣幸的请到了履任北方总督陈宜中陈大人,他将会给我们选出最佳的花灯。”

    陈宜中是故宋丞相,知名度不亚于文天祥——虽然是有争议的名声,不过老百姓可不像儒家门徒那样钻牛角尖,既然是故宋丞相,现任的大汉总督,百姓们就欢呼雷动,很高兴开封灯会能来这么一位知名的大人物。

    “我的护国娘娘,陈总督一定会选上的!”楚风身边的胡振北自信满满的道。

    楚风却大摇其头,因为他现,那佘烬臣已经跑到了台上,就在一群官员的背后,和开封的耆老、乡绅呆在一块。

    雪瑶轻轻对楚风道:“喂,呆子,对我义父这么没有信心啊?他还不至于看得上这土包子财主的几个钱吧!”

    “不,正因为他不是为钱,让他选的话,才一定是佘烬臣胜出,”楚风非常清楚,那与佘烬臣的说法是“金龙遥祝大汉皇帝圣躬安泰”,就凭这一条,陈宜中一定会选他的龙灯。

    文天祥、陆秀夫或者李鹤轩,都会选择“护国娘娘”,可偏偏来的是陈宜中,一生浸yin官场,没事儿还要琢磨三分的老狐狸,毫无疑问他将选择这个艺术水平偏低,却是遥祝大汉皇帝圣躬安泰的吉祥物。

    佘烬臣也是吃透了这点,所以才有恃无恐。

    可惜,他没有想到惟一能逆转局势的人,就在台下。

    “喂,我想让这个胡振北赢,”雪瑶对着楚风耳语。

    楚风哈哈一笑:“因为他胸口纹着大青龙?”

    “去死!”雪瑶一爪子掐到楚风腰上,疼得堂堂大汉皇帝呲牙咧嘴的做怪相。

    “好吧好吧,”楚风呵呵笑着告饶:“我也不想让这佘烬臣赢,作为代表我的吉祥物来说,那条龙灯实在太丑了!”

    于是,楚风让雪瑶站到了显眼的地方,雪瑶摘下自己的小镜子,迎着灯光,往台上的义父脸上晃了晃。

    谁敢如此大胆,招惹我们的总督大人?台上有眼尖现这一幕的官员,登时吓了一大跳。

    却见陈宜中总督大人的神色非但没有恼怒,反而捋着胡须微微一笑,再看那台下女子笑颜如花,手指一座护国娘娘的彩灯点了点头,知府大人就明白了三分,这女子不是陈总督的子侄辈,就是他金屋藏娇的对象吧!

    宣布结果的那一刻,佘烬臣的笑容一下子凝固了,胡振北却高兴得抓住了楚风的肩膀,不过仅仅五秒钟之后,他就被蹴鞠社的兄弟们抬了起来,往空中抛去。

    评选最佳花灯之后,又是选花神娘子,雪瑶倒是跃跃欲试,楚风没好气的把这闷骚的家伙拖走了,估计是在宫中闷太久啦。

    “可惜,可惜,”胡振北叹息着连连摇头,“要是姑娘能去参选,一定能选上花神娘子,那可有五百两银子的赏钱呢!”

    花灯会总共一千两银子的赏钱,花神娘子是五百,花灯王也是五百,胡振北就得了五百两银子的赏钱。

    楚风正准备王顾左右而言他,就听得远处一片人大喊:“要炸河了,去看炸河呀!”

    原来这就是郭守敬到开封来的原因:

    大汉帝国转运粮草,主要有两条路,一是湖广的粮食,运到襄樊之后,走汉水上行入关中,后世汉水通航河段很少了,这个时候水土流失不算严重,通航河段还很长;另外一条路,就是江南的粮食,从瓜洲长江入大运河,再出运河走黄河,最后又进通惠河入开封。

    通惠河,又称汴河,隋大业元年,开通济渠,自板渚引河,历荥泽入汴,又自大梁之东,引汴水入泗,达于淮河。渠广四十步,渠旁皆筑御道,树以柳,名曰隋堤,一曰汴堤,有唐诗曰:

    大业年中炀天子,

    种柳成行夹流水。

    西自黄河东至淮,

    绿阴一千三百里。

    大业末年春暮月,

    柳色如烟絮如雪。

    南幸江都恣佚游,

    应将此柳系龙舟。

    汴河,实际上是京杭大运河的一个组成部分,在从北平到江南贯通南北的大运河中部,往西面沟通的河洛中原地区,到宋代更是成为了皇朝的生命线,通达江、淮的水道,从西到东,横贯开封全城。在这条烟波浩瀚的河流上,舟船如织,往来日夜不停,两岸土地肥沃,物产富饶,城镇林立。

    《宋史.河渠志》载:“汴河自隋大业(6o5—618年)初疏通济渠,引黄河通淮,至唐改名广济。宋都大梁,以孟州河阴县南为汴,受黄河之口属于淮泗,每岁自春至冬,常于河口均调水势,止深六尺以通重载为准,岁漕江淮湖浙米数百万,及东南之产,百物众宝,不可胜计。又下西山之薪炭,以输京师之粟,以振河北之急,内外仰给焉。故于诸水,莫此为重。”

    关于这条河流的重要性,宋太宗曾经说:“东京养甲兵数十万,居人百万家,天下转漕仰给,在此一渠水,朕安得不顾?”由此可见,汴河不但是当时南北交通的大动脉,而且还是国家安全的系带,可以说是赵家王朝的生命线。

    大汉帝国从江南转运粮食到开封,修复汴河最为便利,楚风一方面令人在洛阳到长安之间,在长安到包克图的秦直道上修建马车轨道,展有轨马车运输,一方面令郭守敬带人疏浚汴河,让江南的粮食从汴河直抵洛阳,再用轨道马车运到关中,运到草原腹地。

    不仅仅是粮食,战争胜利之后,这条贯通东西南北的重要运河,还将把江南湖广与中原地区,中原地区与关中平原,乃至通过秦直道将蒙古草原腹地,全都紧密相连,大运河-轨道马车系统,将成为大汉帝国掌控蒙古草原,将这块历次战争策源地纳入华夏怀抱的重要一环。

    从某种意义上说,汴河的疏浚、秦直道的修复,比汉军战场上的胜利更加重要。

    靖康之变金兵南侵以后,仓惶南逃的宋高宗赵构生怕金兵顺着运河追击,下令淤塞汴河,至今虽然经过金人开凿,可开封与洛阳之间的人工汴河淤塞已久,于是楚风决定由水利专家郭守敬整修,决黄河灌之。

    事实上,楚风这个决定非常非常的及时,甚至可以说幸运到了极点,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史载“宋定都汴梁,汴水穿都中,有上水门、下水门,岁漕江、淮、浙、湖之粟六百万石达京师。常至决溢,设官司之。元至元二十七年(公元129o年),黄河决,始淤塞。旧府治南有汴梁故迹,即其地也。”

    也就是说,在五年之后,黄河将会绝口,而汴河将彻底淤塞!不但黄河绝口水淹开封,让这座辉煌的古都变成泽国,人民死伤无算,当年隋炀帝花费无数民力,凝结着先辈无数血汗的汴河,京杭大运河的组成部分,将会被黄河泥沙完完全全的埋葬!

    幸好,在历史的转折点上,楚风再一次成为了幸运儿,他做出出击漠北的决定,所以必须南北转运粮草,转运粮草就必须修复河道,而经过一代水利大师郭守敬的整修,黄河堤防必然固若金汤,这段河面在十年内,自然不可能再有绝口了。

    开封城外,金明池,这座故宋皇家的大水库已经灌满了水,汴河虽然淤塞,毕竟没有完全堵上,郭守敬引黄河水澄清于大池中,然后炸开堤坝,用水冲刷汴河河道,带走淤塞的泥沙。

    一切都已准备妥当,炸药齐备,池水已经装的满满的,而且黄河泥沙也多半于静水中澄清了——不过这时候的黄河,还没有后世那么“黄“,因为上游黄土高坡的泥沙还没有像后世那样大规模的冲刷进来嘛。

    不行,楚风的眉头皱紧了,他突然现了一个要命的问题,“郭守敬不能这么干!”

    看着楚风一行人往指挥台挤过来,正和师兄们维持秩序的佘烬臣脑子一热,带着人迎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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