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将军跟着县令回到县衙,客气的对葛县令说道:“县令该怎么审就怎么审,老夫只是旁听。”葛县令打躬作揖,“是,老爷子咐咐的是。”硬着头皮壮着胆子在堂上坐了,旁边放了把太师椅请老将军落坐,旁听审案。至于喻大爷,他虽然被牵连到了很严重的案件里,可他如今还是举人的身份,见了县令也不必下跪,葛县令想了想,命差役搬上把椅子,让喻大爷也在堂下坐了。

    差役分列两边,师爷在旁边提笔准备口供,一切就绪,葛县令开始审案子。

    “喻先生,本县前些时日抓捕到了名江洋大盗,名叫刘三,他受刑不过,招出你是他的同伙,十五年来一直和他暗中勾结,替他窝藏赃物、销赃、藏匿盗匪、图谋不轨,你可认罪么?”葛县令拍了拍惊堂木,大声问道。

    拍惊堂木,喝问犯人,这是他做了县令之后最为得意的举动之一,做起来不知不觉的就意气风发了。

    老将军皱了皱眉头。

    葛县令心中惴惴不安,“是我拍惊堂木的声音太刺耳,惊到老爷子了?这还得了,罪过罪过。”

    再拍惊堂木,他的动作便十分轻柔,声音也半分不响亮了。

    喻大爷不紧不慢的答道:“县令大人,仆生平从不认识一个叫刘三的人,更没有和任何盗匪勾结过。”

    葛县令看了眼老将军,愁眉苦脸,“喻先生既然不认识这刘三,为何他一口咬定了你是同伙呢?你知道么,他对你熟悉的很,喻家的每个人每件事,如数家珍。”

    喻大爷语气很坚定,“委实不认识刘三此人。”

    葛县令命人带上刘三,和喻大爷当堂对质。

    等刘三被差役带上门,喻大爷看了他一眼,心中一阵恶心。

    刘三这个人生的本就膀大腰圆,粗壮的很,更被拷打得面目全非,实在令人目不忍睹。

    “十一郎,你莫怪老子心狠出卖你。”刘三无赖的咧开大嘴笑,“老子也想做个讲义气的好汉子,可是实在被打的太狠了,熬不过,才把你供出来的。十一郎,多年兄弟了,你莫要怪我。”

    -----和喻大爷仿佛真的很熟悉一样。

    “呈物证。”葛县令吩咐。

    差役端过来一个盘子,盘中满是光华璀璨的珠宝,一眼看过去便知道价值不匪。

    “这些全是我抢劫来送给十一郎的。”刘三大大咧咧的说道:“他说家里不便存放,让我暂且替他收着,过后再给他。对了,我之前还盗过几次墓,知道十一郎的老太爷喜欢古董,送过他不少青铜鼎。妈的,那鼎老沉老沉了,差点儿把老子累死!”

    “一派胡言!”喻大爷愤怒的斥责。

    喻老太爷收藏的青铜器多了,让这盗匪一说,简直都是他送的!

    刘三哈哈大笑,“供出你,是我不对,可是十一郎,做过就是做过,你也别嘴硬不承认啊。”

    他笑声还没落,一个差役面色惊慌的跑了进来,也不管什么闯公堂不闯公堂的,满脸大汗的叫道:“县太爷,快,秦王殿下到了!”

    “什么?”葛县令坐不住了,霍的站起身,颤声问道:“秦王殿下?”

    那差役苦着个脸,带着哭腔回禀,“县太爷,是秦王殿下。他……他带了许多人,把县衙围上了!”

    一名身穿朱红武弁服的俊朗青年在一众护卫簇拥下,畅通无阻的到了厅上。

    他面目生的很俊美,神情却飞扬跋扈,很是目中无人的样子。

    葛县令吓的直打啰嗦。

    他一向听说秦王是位“贤王”,不知道这位所谓的贤王威风起来、着急起来,会如同旋风一般,气势凌人。

    秦王大踏步走向老将军,满脸关切之意,“外祖父,怎地把您人家给惊动了?”

    老将军和气的笑了笑,“喻家小姑娘没人可以求救,差人到西山书院找了常讷,我便来了。”

    秦王不大高兴,“若不是她避居乡间,怎至于就无人可以求救了?小妹常想着她,又不好烦她,眼巴巴的等着三年期满。”

    老将军抬手示意他不要继续说,秦王瞅了瞅厅堂当中孤零零放着把椅子,椅子上坐着一人,将近四十岁的年纪,秀雅斯文,估摸着这便是喻家小姑娘的父亲了,知道外祖父这是不愿得罪他,只好不情不愿的坐下来,不再继续方才的话。

    老将军还是很和善的,只是要旁听县令审案,秦王可就蛮横多了,带来的人直接把县衙围住,开始动手搜。还别说,真搜出两件才制好运来的残酷刑具,和一份早已写好的供状,供状是写的是喻泰早年间便和江洋大盗勾结,窝藏赃物等罪状,洋洋洒洒上千字,下面只等着喻大爷按手印了----只要手印一按,就等于他认了罪。

    刘三是名真正的盗匪,一口咬定喻大爷和他认识多年,来往密切;还有“赃物”为证,都是价值连城的珠宝,是盗匪给喻大爷的报酬;如果喻大爷再按了手印,那就是人证、物证俱全,本人也认罪,死定了。

    秦王很是恼怒,“是谁这么处心积虑要害喻家?父皇若是知道有人要这么对付他的儿媳妇,一定龙颜震怒。本王若是只查了这么点儿事,没把背后的人挖出来,父皇不会肯答应的。”

    老将军年轻时候脾气特别火暴,近年来性情已温和的多了,这时也不由的动了气,面沉似水,“先治服了喻先生,然后便要对付他家的女眷了吧?好歹毒的心思。”

    本来他就觉得三郎可怜,现在有人这么对付三郎喜欢的姑娘,更是怒火中烧。

    喻大爷看着陆陆续续被提进来的“人证”“物证”“罪状”和两件让人看上一眼便胆寒的刑具,背上凉嗖嗖的,遍体生寒。什么清者自清,如果不是玲珑想方设法拖延、求救,只怕自己一到县衙便会被严刑逼供,屈打成招,然后衙门便会搜捕江洋大盗的家属,妻子、儿女,一个也逃不了。“我死了不要紧,如果阿陶和珑儿也落到这些人手里……”他打了个寒噤,闭上眼睛,不敢再往下想。

    秦王跟老将军商量,“外祖父,查案子您又不在行,别在这儿耗着了,回去歇着吧。这里便交给我了。”老将军微笑看了他一眼,“你可莫要趁机调皮,陛下知道了,饶不了你。”秦王一脸的无所谓,“前几天我特地去陪父皇下棋,临走时候您猜他跟我说什么?他说,‘小二你这几年也不调皮淘气,忽然就长大了。’好像很遗憾似的。外祖父,我很孝顺的,这便淘个气,不让他失望。”老将军啼笑皆非。

    皇后派了内侍、太医过来,“听说您老人家星夜疾驰,皇后娘娘担心得很,老爷子,您给个面子,跟奴婢回宫吧。”内侍陪着笑脸央求。

    老将军微晒,“我老成这样了么?又没打仗,不过是骑骑马,好像出了什么大事似的。”

    虽然这么说,知道皇后是担心他,还是跟着内侍上了车。

    临走他交待秦王,“二郎,我答应过喻家小姑娘照顾她父亲的。”秦王笑,“三弟是什么脾气,他的岳父我敢不照看好么?外祖父您就放心吧。”老将军拍拍他,和喻大爷告别,走了。

    葛县令肠子都悔青了。

    怎么会油脂蒙了心,以为喻家不过是平平常常的人家呢?秦王殿下说了,那是他三弟的岳父!桥上那宛如洛神的少女实在是人间罕见的绝色,原来是……唉,那样的人物,也只有周王配得上了。

    秦王把供状扔到葛县令面前,“看这上面的墨迹,绝不是今天才写的。喻先生人还没到,供状先写好了,这是怎么回事,如实说!”

    葛县令冷汗直流,连连磕头,“是,我说,我全部都说!”

    ----

    葛县令供出了顺天府尹卫忱,卫府尹供出了雅泽长公主,案子越来越复杂。

    秦王很有耐心,仔细盘问过卫府尹之后,才请了泽雅长公主过来。

    秦王连着几天住在县衙,每天把当日进展亲笔写下,汇报给宫里的皇帝、皇后。

    皇帝大为震怒,“小三子的岳父怎会勾结盗匪?这诬告的人太也可恶!”知道和泽雅长公主有干系之后,皇帝目光冷,“泽雅,真是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了。”

    皇后很庆幸,“幸亏喻家小姑娘聪明,知道向父亲求助,人人安然无恙。陛下,除了父亲受了番劳累,别的倒没什么。”

    “怎会没什么?”皇帝不悦,“朕的儿媳妇一准儿受了惊吓。”

    皇后心情本有些沉重的,听了皇帝陛下这句话,不知怎地很想笑。

    皇帝对她的情绪浑然不觉,在她身边坐下,心神不宁的说道:“妹妹,这件事也怪我思虑不周,没有早早的把泽雅调开。”

    “这怎么能怪你呢?”皇后安慰他,“泽雅会这么丧心病狂,谁会想得到?”

    为了她闺女能当周王妃竟然害起人来了,真是匪夷所思。

    内侍捧着份急报呈上来,皇帝打开看了,“小三子正快马加鞭的回京,咱们很快便能见到他了。”

    “是么?”皇后光洁美丽的面庞上,绽放出愉悦的笑容。

    皇帝略一思忖,吩咐道:“命周王缓缓回京可也,不许策马疾驰。”

    内侍答应着,出去了。

    “你说了他也不听。”皇后打趣。

    “他不听我也要说。”皇帝很固执。

    皇后把他笑话了一番,说他是痴心的父亲,皇帝丝毫不以为忤,欣然道:“父母哪有不痴心的?”

    周王在回京的路上,秦王在不遗余力的查这桩从天而降的奇案。渐渐的,泽雅长公主、宋长庆,以至于关氏等人,渐渐浮出水面,事情越来越清楚。

    快要结案的时候,出了个岔子。泽雅长公主使出杀手锏,交出了一个姓陈名阿四的匪徒,“他姓陈,在百望山落过草,亲眼见过喻泰进山寨和盗匪勾结,那匪首便是陈王的儿子!”

    喻大爷性子固执,为了自证清白,不惜一死,向坚硬的墙壁一头撞了过去。

    秦王大惊失色,赶忙命人救治,性命虽然无碍,但受伤很重,昏迷不醒。

    “三弟回来会跟我拼命不?”秦王非常懊恼。

    他之前还对泽雅长公主保持着表面的客气,喻大爷受伤之后,连面子情也不讲了,把宋长庆、陈阿四等人单独关押、审出口供,直接拍到了泽雅长公主面前。

    陈阿四确是盗匪,但不是百望山陈家寨的人,不过是被泽雅长公主买通了。

    “泽雅长公主,你勾结官员,买通盗匪,一心要置喻泰于死地,也太狠毒了吧?”秦王横眉立目,咄咄逼人。

    秦王这做侄子的丝毫不讲情面,泽雅长公主也恼羞成怒,“我知道你为什么这样,无非是因为喻泰受伤了,你回去不好交待!你却不想想,喻家若无人泄密,无人背叛,怎至于此?这是喻家自找的!”又为自己辩解,“我哪知道这陈阿四撒了谎?不过是一时失察罢了!”

    因为泽雅长公主的这些话,秦王又把关氏的所作所为也查了个一清二楚。

    事情查清楚之后,秦王进宫复命,“父皇,儿没用,案子是查清楚了,可是……喻先生受了伤……”皇帝无言看他半晌,“你几年没调皮了,一旦淘气就给朕惹了个大麻烦。”秦王很是惭愧。

    这其实不能怪他。喻大爷很温文尔雅的一个人,一直有理有据的为自己辩护,即便对着泽雅长公主这样的贵人也不卑不亢,镇定自若,谁能想到他会突然要寻死呢?完全没有防备啊。

    皇帝看着墙上的舆图,计算着周王的行程,“等你三弟回来,该好的差不多了吧?”

    秦王撸袖子,“好几年没跟三弟痛痛快快打架了,这回……这回……”

    皇帝用力瞪他,瞪得他放下袖子,灰溜溜的低下了头。

    还是皇后有主意,施施然走过来,笑吟吟的提醒他们,“三郎爱慕的又不是喻先生,是喻家的小姑娘啊。”皇帝如梦方醒,“可不是么,咱们小三子喜欢的是他的小姑娘,不是小姑娘的爹!”

    ----

    忠叔次日便带着喻敞、喻敄回了喻家村,乔氏本是心中不安的,见到两个儿子,安慰不少。

    玲珑天天让人到县衙打听消息,知道秦王亲自审案,喻大爷一直受到尊重,渐渐的也就没那么忧心忡忡了。不过,喻大爷一天没有平安回来,她和母亲、哥哥们就一天不会放心。

    知道宋长庆、泽雅长公主等人都牵涉到案子中,玲珑心沉了沉,暗中责怪自己,“喻玲珑,你警惕性还是太差了。这两个人分明早就不怀好心,你又不是不知道。”

    这天,喻大爷的消息忽然打听不到了,秦王也已回宫复命,玲珑不知道最后结果是什么,未免心中惴惴。

    按理说应该是没什么事的,可是世事难料,万一泽雅长公主和宋长庆真的有什么厉害招数,喻家岂不是会吃亏么。

    一队内侍到了喻家村,传皇帝的口谕,宣玲珑进宫。

    乔氏和喻敞、喻敄自是担心,玲珑安慰他们,“陛下是明君,放心吧,我进宫一定是好事。娘,大哥二哥,你们安心在家里等着,等我的好消息。”

    玲珑穿着家常衣衫,上了宫车。

    路很远,进城、进zi禁城,进了zi禁城之后便是步行了,一眼望不到头的甬路,重重叠叠的殿宇,金碧辉煌,蔚为壮观。

    大门小门,不知过了多少道门,才到了一处气势恢宏的宫殿前。

    在这样的宫殿面前,玲珑觉得自己很渺小。

    在这一刻,她有些理解为什么喻大爷会竭力反对她和周王------她在周王面前,就像在这宫殿面前一样渺小,没有丝毫抵抗力。

    玲珑被带了进去。

    殿宇高而宽阔,金砖铺墁的地面,上绘吉祥花,玲珑没敢抬头,用眼角余光扫到案几的模糊轮廓,觉得这些案几应该是用特殊的木料所制,给人以肃穆沉静之感。

    “皇上,娘娘,喻三小姐带到。”内侍回禀道。

    玲珑行礼如仪,心怦怦直跳,帝国的最高统治者啊,掌握生杀大权的元首……前世今生从没见过这种身份的人,说不紧张,是假的。

    “抬起头,让朕瞧一瞧。”愉悦的男子声音。

    玲珑缓缓抬起头,眼前出现一张熟悉的面孔,不由的失声叫道:“王小三,你怎会在这里?你……你不是……在北叶城么?”说到后来,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怯怯的低下头。

    皇帝嘴角勾了勾,小声问皇后,“我和小三子长的很像么?有多像?”皇后笑,“若年轻二十多岁,你和小三子站在一起,还真是不易分辨。”皇帝嘴角笑意愈浓。

    皇后款款站起身,往台阶下走去。

    玲珑看到半截雍容华美的朱红色蹙金绣云霞雉鸟纹长袍一步步从高高的台阶上移下,到了自己面前。

    玲珑紧张的口有些发干,手心也沁出了些许的汗。

    “起来吧。”皇后冲玲珑伸出一只纤纤玉手。

    玲珑搭着她的手站起来,眼中闪过丝惊艳之色。

    在这之前,乔氏是她在这个世上见过的最美貌的母亲了,眼前这位衣饰华美的中年女子比起乔氏少了几分娇柔,多了几分明艳,一样是光可映人,人间殊色。

    皇后仔细打量着玲珑,眼中笑意闪动,“怪不得呢。”

    她握着玲珑的手,冲皇帝眨了眨眼睛,那神情分明是在说,“看看吧,怪不得咱们小三子一直念念不忘,这小姑娘生的多标致多漂亮呀,难怪!”

    皇帝眼角眉梢带是笑,愉快的点了点头。

    一位十四五岁的美貌少女盈盈走过来,撅起了小嘴,“我以前和你通信的时候觉着你还是蛮好的,可是见了面,我便不喜欢你了!”

    玲珑见她娇憨明媚,莫名生出亲近之意,笑吟吟道:“没关系,你不喜欢我好了,这并不妨碍我继续喜欢你。”

    永宁公主嘻嘻笑,殷勤的把皇后的手拨开,自己拉起玲珑,“你知道我为什么见了你便不喜欢么?你太好看,都把我比下去了,我嫉妒你!”

    她一脸明快笑容,天真无邪,观之可亲,却偏偏要说,“我嫉妒你”。

    “彼此彼此。”玲珑微笑,“公主殿下到了我面前,我便眼前一亮呢。”

    “真的么真的么?”永宁公主脸色激动,“我真的让你眼前一亮?”

    “比最明亮的夜明珠更光彩照人。”玲珑语气笃定。

    永宁公主快活的笑起来。

    皇帝看着殿宇中这三位美女,他的妻子、小女儿、即将进门的儿媳妇,心里乐开了花。

    ---

    高兴过后,他还得面对一些尴尬的事情。

    他把秦王府长史招了来,命他如实讲述喻泰这桩案子。

    玲珑听到父亲要以死来证明清白,如今昏迷不醒,眼泪流了满脸。

    “陛下,让我爹回家吧,让我娘和我哥哥们照顾他,他一定会好起来的。”玲珑哽咽着央求。

    “准。”皇帝自然满口答应。

    永宁公主同情的安慰玲珑,玲珑泪流不止,“对不起,请原谅我此刻没有心情-----看到我父亲醒过来之前,我可能做什么都不会有心情,很抱歉。”

    “抱歉什么呀,傻话。”永宁公主轻轻摇了摇她。

    “我二哥都不好意思见你了。”永宁公主小声说道。

    “不,和秦王殿下没关系。”玲珑迅速的摇头,“我爹的脾气,我是知道的,他很慈爱,也很执拗,如果他打定了主意,是没人能让他改变想法的。”

    皇帝和皇后都很欣慰。

    玲珑爱她的父亲,那是很明显的事,可是她并没有因为父亲受伤,就胡乱责怪别人、迁怒于别人。

    “明理懂事的好孩子。”对于玲珑,他们满意的不能再满意。

    ---

    喻大爷被移到了喻家,乔氏和喻敞喻敄也从老宅过来,亲自照顾他。

    喻大爷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连嘴唇也没有血色,和平时的他判若两人。

    喻敞、喻敄和玲珑都担心乔氏会伤心的昏过去,谁知她并没有。她慢慢在床边坐下,目光很温柔,“十一郎,从前都是你在照顾我,这回,该我照顾你了。”

    玲珑背过身子,用手捂住嘴,极力隐忍,不让自己哭出声。

    喻敞和喻敄也无声的流下眼泪。

    倒是乔氏没哭,她很耐心的一口一口喂喻大爷喝药,不喂药的时候她便坐在床沿,拉着他的手,和风细雨般讲着他们的往事,“……我第一回见你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呢,我记性不好,但是一直记得你当时的样子。那天我在房里呆的闷了,瞒着乳娘和萱姨悄悄溜出来,两个亲戚家的男孩儿欺负我,我吓得直哭,你一个人打他们两个,把那两个坏孩子打跑,自己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还蹲下来哄我。十一郎,那时候你真是很好看呀……”

    玲珑常常听得泪流满面。

    ----

    秦王把宋长庆的罪状丢给鹤庆侯,“若依着本王,这种人的罪行便应该公之示众,依律处决!不过,陛下仁厚,念在你救驾有功,许你自行处治。”

    宋长庆已经过继给鹤庆侯了,就是他的女儿。如果他的女儿被带到衙门里公开问罪、问斩,那鹤庆侯府真是名声受损,以后都没脸出门见人了。同样是死,皇帝让他自己悄悄处死宋长庆,还是给了他体面的。

    鹤庆侯冷汗直流,跪下连连磕头,“臣宋励,谢陛下恩典!”

    宋长庆做下这种事,还能不连累鹤庆侯府,对他来说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鹤庆侯知道事情很严重,连苏夫人都不放心,自己亲自拿白绫放在宋长庆面前,“你自行了断吧。庆姐儿,父女一场,我替你留个全尸。”

    宋长庆不甘心就死,跪在鹤庆侯膝前苦苦哀求,“父亲,您是我的父亲啊,难道您眼睁睁的看着女儿死?”---这要是太夫人在,宋长庆这哀求央恳或许还有用,能让太夫人心软改变主意,但是鹤庆侯本就是铁石心肠,再想想皇帝的口谕、秦王的愤怒,心生恐惧,哪还有转还的余地?见宋长庆一直磨磨蹭蹭的,不耐烦,索性亲手在房梁上挽好白绫,提起宋长庆,站在桌子上,硬把她的脖子塞了进去。

    随后,鹤庆侯跳下来,把桌子踢开了。

    宋长庆拼命挣扎,双脚乱踢,形状非常可怜。

    她没有挣脱命运的枷锁,最后还是寂寞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在她死后,大概只有太夫人真的为她伤心吧。太夫人因为她的死生了场大病,卧床不起,差点儿没挺过去。

    ---

    乔氏白天陪着喻大爷,晚上也不肯离开,在他房中搭了张床榻,陪他住在同一间屋子里。

    她日常所用是一个带月亮门雕刻莲花莲子的架子床,宽大舒适,锦绣铺陈,非常讲究。如果换了床,轻易是睡不着的,可是现在她根本注意不到这些,也顾不上这些。

    “十一郎,你不陪我说话,我好闷。”她握着喻大爷的手,轻轻跟他说话。

    喻大爷的手抖了一下。

    她拍拍他的手,嗔怪道:“手抖一下有什么用?十一郎,你开口陪我说话才行呀。”

    “……好……”喻大爷困难的张开嘴,吐出了一个字。

    “十一郎,你说话了,你真的说话了!”乔氏欣喜不已。

    喻大爷闭着眼睛点头,一滴泪水,从他眼中流下……

    他一天天好起来。

    玲珑和两个哥哥一样,高兴的发晕。

    ---

    喻大爷在慢慢康复中,玲珑也有心情来处理一些必须要处理的事了。

    静翕几回来求见玲珑都没见她,这天,却让唐小鸣放她进来了。

    静翕这才和宋长林定亲不久的妙龄少女脸色憔悴,“玲珑,我娘被关起来了,你知道么?你……你大人大量,求你救救她吧!”

    她咬咬牙,脸上闪过坚毅之色,蓦然在玲珑面前跪下,“我求过我爹,我爹很烦恼,一直没答应我。虽然他没答应我,可是我知道他很心痛,很难受!玲珑,我爹和我娘是结发夫妻,一直很要好,他把我娘关起来自己有多心痛啊。他是你的好叔叔,对不对?玲珑,你就算不看在我的份上,看在你叔叔的份上,放了我娘吧!”

    她眼光闪了闪,别过头,好像自己也知道自己很不地道似的,吞吞吐吐的说道:“我娘是错了,可是……可是……大伯也没事了,对不对?”

    玲珑目光盯在她身上,怒火一点一点往上蹿。

    原来是这样,原来我父亲大难不死,你就觉得过往的一切都可以一笔勾销了!

    我想方设法拖延时间的时候,我心急如焚等待援兵的时候,你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心情么?我想想父亲一旦被差役可能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就浑身冰凉,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惴惴不安啊,我父亲那么为家人着想,自己身临险境,他忧心的却是不要连累家人,不要连累族人,你们却这样对他!他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这么严重的事,在你口中却是轻描淡写的一句,“大伯也没事了,对不对?”

    喻静翕,你无耻。

    静翕见玲珑胸膛起伏却不开口说话,忍耐的看着她,“玲珑,杀人不过头点地!我都跪下求你了,你还要怎样?”

    ----呸,原来你把人害到这个地步,只要你跪下央求,别人就应该原谅你么。

    玲珑忍住心头的厌恶,伸手击掌,唐小鸣从外头走进来,玲珑吩咐道:“带上她,咱们去看看关氏。”

    “看我娘做什么?”静翕也不捂脸了,放下手,一脸惊慌。

    玲珑不理会她,径自出了门。

    唐小鸣紧紧扶着静翕,跟在玲珑身后。

    到了一处偏僻简陋的房舍前,玲珑停下了脚步。

    看门的婆子拿出钥匙开了门,玲珑和唐小鸣、喻静翕进了屋子。

    屋里很空旷,只有简单的一张床,窗前放着张旧桌子、一把椅子,其余的便什么也没有了。

    关氏坐在椅子上发呆,见了玲珑,讥讽的笑了笑。

    看到最后进来的、神色惊慌的静翕,她目光柔和了,嘴角还隐约有笑意。

    “我一直觉得很奇怪,你们母女二人究竟为什么这般没耐性。”玲珑冷笑,“难道你们不知道,只要再耐心等上一两年,喻静翕就会有好姻缘找上门么?”

    喻玲珑成了周王妃,喻静翕怎么可能无人问津。周王是陛下爱子、太子同母弟,娶了喻静翕就是和周王做连襟,多少人求之不得。宋长林不过是一个可能的鹤庆侯府世子,可是只要再等两年,喻静翕想嫁入哪家侯府,根本不是难事。

    关氏讥讽的笑,“首先,我哪知道你能不能真做了周王妃?周王喜欢你,我们知道,可是喻家这个家世和周王实在不般配!从前周王也对你殷勤,皇后、永宁公主都对你另眼相看,那也还罢了,这两三年哪里还有人理你!陛下、皇后、周王、永宁公主,哪个人理过你?”

    “其次,就算你真成了周王妃,你就一定会帮小翕么?喻玲珑,你不会!小翕不过偶尔说漏嘴一句话,不过错了那么一回,你就揪住不放,断了她和宋家、徐家的联系!这两年多你在乡间隐居,知道小翕过的是什么日子么?本城一天比一天繁华,她却是一天比一天冷清!喻玲珑,这都是因为你。就凭你这样的人,还指望你以后提携姐妹么?真是笑话!”

    玲珑冷冷看着她,“所以,你们就理直气壮的害起我来了是不是?”

    自玲珑进来以后,关氏好像一直很淡定,听到玲珑这句话,却一下子紧张起来,尖声叫道:“是我害的你!和小翕无关!喻玲珑,你有什么冲我来,别折磨我的孩子!”

    她眼中满是恐惧之色。

    玲珑不为所动,一字一字问道:“我爹和我叔叔是如何兄弟情深,你并不是不知道!当年我叔叔陷入山寨,是我爹不顾自身安危,孤身进山去救他的!婶婶,我爹这么对叔叔,你却害得我爹差点丧了命,难道你心中就没有一点半点内疚之情么?”

    “别提这件事,提起来我就难受。”关氏一脸嫌恶,“那时我挺着个大肚子,人也比平时傻,就这么让你娘抢走了所有的风头!我是关心则乱,她可倒好,趁机显示她的大度、大方,一下子拿出几箱金银珠宝,半分不心疼!能干的是我,管家的是我,亲友交口称赞的是我,她平时就是个没用的废人,可是那一天,我被她比的灰头土脸,简直没脸见人了!”

    玲珑睁大眼睛看着关氏,觉得自己今天真是开眼界了。

    是乔氏的珠宝、喻大爷的勇敢救了喻二爷,丈夫被救了性命,眼前这个女人不是心存感激,而是厌恶乔氏,因为乔氏把她比下去了!

    这都什么人啊。

    “我叔叔在你心目中,究竟是什么?”玲珑轻轻问。

    你的丈夫,对你来说,算什么啊。

    他不富,也不贵,可是他对你很温存,很体贴,别的不说,你只生了两个女儿,他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儿子,多少亲友劝他置妾生子,他从来不为所动------他待你不薄吧?

    “十七郎,他是我从小就定了亲的丈夫啊。”关氏想笑,可是眼睛不争气的流下来,“他啊,什么都好,就是没出息,既不能给我挣来荣华富贵,也不能给女儿谋个好前程。他小事上还好,大事上指望不着他,全得靠我。”

    “你知道我为什么拼着性命也要和泽雅长公主这般交易?我是不愿意小翕再过我这样的日子了!满城的富贵,富贵逼人,可是都和我没有相干,我只能一天又一天过穷日子。我过够了,我真的过够了,小翕不能跟我一样,一定不能跟我一样……”

    外面传来一声闷哼。

    玲珑警觉,快步走了出去,只见喻二爷呆呆站在门外,神情茫然又痛苦。

    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结发妻子原来是这么看他的,他受得了么?玲珑心疼,跑过去扶住他,低声安慰,“叔叔,她……她并不是不喜欢你,只是太想要荣华富贵……”

    喻二爷苦涩的笑,“小玲珑,别说了,叔叔都明白。”

    他拍拍玲珑的小手,转过身,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外走去。

    关氏和静翕闻声也跑到门口向外张望,看到喻二爷的背影,两人也猜到他是听到了,同时脸色惨白。

    关氏无力的瘫坐到了地上。

    “十七郎,你不会原谅我了,对不对?”她已是欲哭无泪。

    喻二爷给了关氏休书,“既然跟着我让你这么痛苦,我也不耽误你,咱们一别两宽。”

    关氏木木的接过休书,嘴角泛起诡异的笑容,“十七郎,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当天晚上,她就悬梁自尽了。

    她死的有点不是时候,因为两个女儿都定了亲,她这一死,都要为她守孝,不能如期出。

    蘧家好说。蘧家老先生带着孙子上了门,喻老太爷把静嘉叫到了金石斋,害羞的蘧云逸当着两位祖父的面轻轻说三个字,“我等你。”

    虽然低的几乎听不见,又是廖廖三个字,静嘉听了,脸上却泛起了娇羞的红云。

    鹤庆侯只有一个嗣子,还盼着他早日娶妻好为大房开枝散叶呢,知道关氏死了,静翕要守孝,就有点动摇。宋长林却不愿意,“有媒有聘,婚书也写了,虽然没成亲,已是夫妻,再说了,哪有女家才遭遇丧事,男家便要退婚的道理呢?何等的冷酷无情。这事若说出来,最易遭人诟病,名声更是有损。”鹤庆侯这会儿才有些后悔了,“过继他原是因为他品行端方,有乃母风气。可是遇到事就知道了,他和他亲娘一样,不到黄河不死心,到了黄河都不死心!”

    因为宋长林理由很正大,而且皇帝对喻家很优待,看样子玲珑迟早是周王妃,不好随意得罪喻家。这么着,退婚的事也就拖下来,渐渐不提了。

    不光这样,一向守礼的宋长林还苏夫人给静翕送去了一封亲笔信,让她不必顾虑,宋家定会如期迎娶。静翕看了信,又是感动,又是伤怀,一个人躲起来痛哭了一场。

    关氏的死本来让她伤心欲绝,因为宋长林,她心中又燃起新的希望。

    喻二爷对静翕也不是全无怀疑,不过,对关氏他还能狠下心,对静翕就全然不忍了。他苦笑着对玲珑说道:“小玲珑,叔叔对不起你。关氏去了,叔叔很心痛,但是还受得了,若是换了小翕却不行,我宁可自己死一千遍一万遍,也不愿动小翕一根汗毛。”

    “叔叔,您想多了,我相信二姐没想过要害我,真的。”喻二爷这阵子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玲珑不忍心,柔声安慰他。

    喻二爷眼中焕发出新的光彩,“真的么?小玲珑,我觉得也是,小翕和她娘不一样,她还是花朵般的孩子,不会有心害人的!”

    玲珑笑着点头。

    ---这些,都是后话了。

    喻大爷身体一天好似一天,周王也快到京城了。

    永宁公主派人送信过来,“我三哥应该明天一大早到北郊。”

    “我答应过去接他的。”玲珑接到信,想起自己曾经的承诺,心头涌起甜蜜的感觉。

    被一人等待是幸福的,等待一个人,也是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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