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了贼,就算弃暗投明,指认匪首,也未免兔死狗烹吧。这就是这一刻,这里绝大多数人的想法,涣散的人心,在此时稍微凝聚了一点点。

    山匪将士们随着赵光叔一起出来,站在明晃晃的阳光之下,此时遵布尔已经被绑成x形状,手脚都被砍掉,只有咯嘣和腿留着,鲜血喷涌,哀嚎不止,他省下就是一只浴盆一样的大缸,喷出的鲜血落进缸里,慢慢积攒起一片暗色的殷红。

    显然,这个小太监吃多油腻之物,血液粘稠暗淡,血脂可能也很高。

    赵光叔亲自登台,祷天祈福,念动咒语,运转神功,跳大神一样来了一段“即兴舞蹈”,然而此时可阳光明媚,晴空无风,就算是在山顶上,也是大旗不展,布幔低垂,他折腾了半天,除了搞了些封建迷信以外,再无任何建树。

    这个想做皇帝想了二十年的家伙,虽然未必不学无术,可问题是,他真的不会什么禁术咒术啊,他是个彻彻底底的武士,连血脉秘术都不会一点。

    他这么胡乱搞,不过是听了某些江湖术士的胡编乱造而已,罡风文明之下,所有和神功来源不同的力量运用之法,统称巫术,也有部分文人称其为魔法,魔术的,这些巫术,真真假假,鱼龙混杂,甚至有些炼丹制药的方子都成了巫术,被巫婆神汉学了去骗钱,因此绝无一个系统的学说,甚至神功本身,也是源流混杂,不成系统。因此无论是谁,学这些巫术都如同抽奖一样,不知道自己学到的是真是假,只能盲目地信任某某方式有效,久而久之,便成了横贯千年文明的迷信了。

    赵光叔并不知道她使唤了假的巫术,只道是巫术已经奏效,虽然没有天地异象,但也应该能成功了。便命令手下将那一缸子血舀出来,盛放在大碗里,给每一个人,无论是册封的将军还是守着寨门的喽啰,都必须喝下去一碗,窦泽就是对赵光叔不忠。

    大帽子压下来,就是心里打着鬼主意的某系人也只能勉强压下祸心,老老实实喝了一碗人血。

    那人血虽然没有任何巫术力量可言,可毕竟是人的血液,人吃同类之后,会面目红肿,内火爆发,逐步丧失理智,正如牛吃了牛骨的粉末之后,会慢慢得了疯牛病一样,总之这里严酷的自然法则。

    赵光叔看到手下一个个面目微微泛红,眼睛都有点充血,便以为自己的巫术成功了,手下一个个将悍不畏死,刀枪不入,所向无敌,便将大伙儿全部召集起来,自己站在一座高台之上,冲着明媚的阳光,张开嘴,正准备发表一段慷慨激昂的演说

    雷神如同暴龙的怒吼,从很近的山下传来。

    赵光叔站得高,自然看得远,他看到了寨子外墙后面的敌军大营,看到了那城堡也似的中军营盘之中,迅速而激烈地喷出火光。

    如同龙的吐息。

    黑色的圆球闪电般划过高高的抛物线,轰隆落进寨子里,虽然不过是铁球而已,然而下落时带起的风压加上本身附带的高温,依然瞬间轰倒一片。

    铁球落地,几乎是炸裂般破碎开来,无数尖锐的陶瓷碎片暴风一样扫射而出,将周围的山匪喽啰打得遍地翻滚,惨嚎震天。

    雷神滚滚而来,火光明明灭灭,“伪朝”的官军如往常一样,胆小如鼠,不敢进攻大寨,只能龟缩在营盘里不出。

    然而大炮的轰鸣,没完没了。

    赵光叔的心忽然一下没有了。他不知道自己是被炮弹穿透的心脏,还是被现实泯灭了梦想。他此时只感觉到内心之中一片空荡荡的疼痛,那疼痛不剧烈,却比凌迟更难熬。

    他一头栽倒下来,从高高的土台子上栽下来,他身上带着的一件不知品级的神兵发出光,汇聚起罡风,挡住忽然从斜刺里捅来的刀剑。他的耳朵里轰鸣着各种无意义的声音,或者说,他此时突然失去了分辨炮声,惨叫声,惊慌呼喝声,指挥声,逃难声,内斗声的能力,只觉得听到一切都像是一群群无意义的音节。他倒在土台子的下面,蜷缩起来,抱紧了头,感觉身上挨了好几下刀砍,被神兵挡住了,接着就是无穷多次猛踹,单纯的猛踹,他过了很久,才明白那是被人踩而不是踹。

    太阳从东方升起,路过南边,然后又西行而去,在太阳偏西,阳时转入阴时之际,真王赵光怡的战靴,踏进了第一大寨焦黑的土地。

    三百五十发炮弹,在平地上不算什么,可是在这山里发射,那打出去的就是白花花的银两,而这银两换来的,不仅仅是即将到手的军功,还有手下壮士的性命。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黄金响过敌酋授首”赵光怡轻声哼道,在陈友士殷勤地引领下,来到了刚刚打下来的第一大寨,从这一刻起,征讨赵光叔的战争就正式结束了,剩下的不过是清点战利品,核对主犯身份,有漏网的发布海捕文书,有俘虏扔给皇上去泄愤,仅此而已。赵光叔已经打算辞去一等神威将军以外的一切职位,辞官入仕,也可以说告老还乡,倘若北方没有战事,他就不上朝了,而北方一旦有事,以他那吊着的一等神威将军的身份,随时可以就任大将,督军,为国效力。

    他就这么考虑着,连陈友士那略带着兴奋的慷慨演说都没有听进去几个字,房谋对他说了什么,他也满不在乎道:“一切都按照律例办事,该赏的赏,该罚的罚,不要什么都来请示本座,本座已经和皇上说好了,这次军功一点都不要赵光叔这号指挥水平,值得什么呢!没劲!”

    “赵光怡!你这卑鄙小人!别以为踩着朕就能上位!早晚有一天,你也会落得朕这般田地!”

    “啪!”陈友士一耳光就将赵光叔的脸打肿了:“住嘴!手下败将还敢口出狂言!”

    那一身耳光仿佛一声警铃,将赵光怡从沉思中唤醒,此时陈友士在海踹赵光叔,让这位曾经有机会问鼎天下的皇族贵子平白无故多挨了几脚,房谋杜断去清点战场,安排各种战后事宜了,赵光怡仿佛突然从睡梦中醒来一样,抬头打量了一眼这座曾经承载起一个男人的皇帝梦的营寨,打量起和自己有着几乎直系血缘关系的“敌人”。

    他这才知道,自己辛辛苦苦打下来的,不过一片废墟,万骨匍匐鬼唱歌,血流千步头滚地,这地方此时根本找不到一片完整的东西,除了赵光叔。

    剩下来那些陪伴赵光叔的山匪们,没一个逃掉的,喝了人血,人未免有点不清醒,可被大炮一打,立刻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赶紧找掩体躲避,还不清醒的,动作慢的,当场就被打死了,等禁军举着长枪冲上来,虽然还有大半的山匪毫发无伤,可军心的什么的早就没了。

    奋起反抗者被穿在长枪上,羊肉串一样,挣扎着死了,跪地投降者被捆了,拖到后面的中军里面去,暂时得了活路,朝后面逃跑的人,却刚好被杜断的队伍截留下来,乒乓战斗了一瞬间,就死的死,俘的俘了,整场战斗并没有多少激烈精彩之处,只有单方面的推进和占领。

    银尘此时还不会知道,红衣大炮这种火药武器,对个人的罡风未必有用,对付军势级别的罡风特别有效,仿佛某种文明天则一样,一物降一物。

    当然,赵光怡没有本事将红衣大炮搬到山上来,因为他没那么多钱,他刚才动用的,是武成永固大将军炮,炮口只有红衣大炮的一多半粗细,前膛装弹。这炮比红衣大炮轻了至少三分之一。

    赵光怡的目光落到了赵光叔身上,看着他破烂的长袍,满脸的皱纹,看着他两鬓斑白枯槁的色调,一瞬间,一股英雄末路的悲戚,从心口下方慢慢浮上来,如同苦涩的胆汁慢慢淹没鼻孔,令他窒息,令他感觉到满嘴里毒药一样的苦涩味道。“把他带过来。”他声音低沉地说道,隔了不到十步远的陈友士居然没有听到,还是赵光怡的传令兵跑过去说了,这位中军大将才赶紧从赵光叔的身上移开脚。

    赵光叔被两个禁军伍长拖过来,仿佛拖着一袋面,他整个人此时已经被困得如同一根特别粗壮的肉粽子,身上的玄器神兵也被禁军们设法取了下来,给陈友士拿着,神兵都认主,所以陈友士拿着也完全没法用,他不知道这样的神兵会不会被皇上当工艺品卖掉拿来垫桌脚是不可能的,皇上不能容忍桌腿残缺的桌子。

    赵光叔和赵光怡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什么电火花都没有,只有往来的无形剑锋。“是你!”赵光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冷哼,接着狂叫道:“哈!想不到那伪朝废帝还挺重视寡人呀!居然派来了‘帝国军神’!可喜可贺!想来寡人赵光叔,也和那哈兰玄奇一样,让他忌惮!不过!他,还有你,其实也蹦打不了几天!今日寡人之耻辱,来日定然会降临到你们身上!”

    赵光怡淡淡看了他一眼,暗蓝色的眼睛里满是冷漠与寂灭,仿佛又到了那个妻子咽气,怀抱魔卵的清晨。他嗤笑一声,语气冰寒得像但丁笔下的地狱最深处:“赵光叔,本座今天,是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来看另外一个失败者的,本座可没有那五十步笑百步的心思。”

    “失败者?!”赵光叔眼睛一亮:“你是说,你对那个位置”

    “本座的意思是,铳枪都发明了这么些年,方阵军势,早晚有一天要退出历史舞台,夫苦荞教八万教军进攻本座辖地,二十两连发铳枪战车灭之,你我却还在这山沟里折腾些步兵,骑兵,长矛,大盾的,有用吗?!”

    赵光怡说完这句话,又烦躁地一挥手道:“罢了,说了你也不会明白,因为你不会去想这些,你当了皇帝又能如何?”

    “寡人会提高武人地位!使国家有外防,内御,边界稳定,内部稳定,他赵光灵就做不来!”赵光叔那暗绿色的眼睛猛然瞪大了,瞳孔深处冒出一点希望的光芒:“寡人闻你与他素来不和”

    赵光怡一挥手:“罢了,说多了没用,如今这个时代,早已不属于你我,更不属于那个哈兰玄奇,而属于你我的孩儿对了,好像你并没有孩儿。”他停下来,一瞬不慎地盯着赵光叔的眼睛,冷笑道:“你这个笨蛋可能不会明白,当初你拒绝皇上给你指派的妻妾,设法毒死三十多宫女,才是你如今被硬生生逼到谋反的主因(指灵皇为他主持大婚,希望用解语宗首席弟子来稳住他,让他做一辈子富家翁的事情)!真以为患上惧怕你这个废太子的影响力?二十年,二十年啊!一代人已经过去了,如今你再起兵谋反,真以为天下间能有多少英才来投奔你?!”

    “可是寡人能买通御林军,内务府,甚至大内的人等!还能连结其他的王爷!寡人怎么说也是又一线机会的!”赵光叔不甘示弱:“就说现在,你若愿意指挥大军”

    “本座说过,你我的时代,已经落寞了,本座办完你的事情,就准备辞官了。”赵光怡看着他,眼神很空:“本座今天就是想告诉你,原本你是一定可以支撑到九月末尾的,因为本座想替皇上练练兵,也想重温一下许久没有碰过的军势,下次用到,说不定已经是生死战场然而,本座忽然觉得,一切都没有必要了,你,也没有任何用处了,所以本座提前结束了这场闹剧。你是无论如何都要去见皇上的,到哪里,你可以鸣冤,可以怒骂,可以和皇上对质,可以干你一切想干的事情,但你需要始终明白,你,在本座眼里,从一开始就不过是个用来演习的道具而已!如今,你他妈的连道具的价值都没有!谈什么夺位大统,号令天下?!简直痴心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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