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钦背负着手,没有回头,也没有虚应,脚踩湿泥,迎着如丝绵雨穿过杂乱民居,向西堡门而去。

    朱寿无言复杂的瞧了一眼刘保本,脸色有些阴郁在后亦步亦趋跟随着。

    刘保本站在檐下院门前,目光穿过丝丝雨帘瞧着两人背影消失在民居小道内,身子一软,险些坐在门槛上。

    颤抖着长吐了一口余悸的浊气,一手撑着门轴,一手抬起擦着额头渗出的细密冷汗,身上黏黏腻腻,已是被冷汗湿透了。

    鼻端淡淡的兰香,一双白嫩好看的玉手搀扶住刘保本撑门的手臂,扭脸瞧去,女儿精致俊俏的小脸映入眼内。

    瞧着疼惜感激疑惑交织的秋水美目,刘保本苦笑道:“搀爹回去。”府内长工急忙过来关闭院门。

    刘春华搀扶着仿若虚脱一般的刘保本来到正房门前,一名仆妇搀着一位年近三旬,头上青丝在脑后挽髻,露出丰腴雪白的额头,鹅蛋脸,未施粉黛,秀丽中透出几分妩媚的脸上长着大小不一的斑,身上穿着对襟素色比甲长裙,腰腹高高隆起,看着已有数月身孕的美妇站在门口紧张担忧的瞧着刘保本。

    “怎么出来了,当心碰着肚里的孩子,快回去好生歇着。”刘保本苍白的脸上露出怜爱疼惜之色瞧着自己的妻子。

    “老爷,”美妇瞧到刘春华冰冷的俏脸,欲言又止,慢慢向边上让了让。

    刘春华阴冷着脸搀着刘保本进房坐下。刘保本指了指桌上自己喝的茶盏,刘春华忙递了过去,刘保本揭开盖碗,仰脖连茶叶一同喝了下去,长舒了一口气,将茶碗放在桌上,嚼着嘴里残留的茶叶,挥了下手,服侍美妇的妇人蹲身退出了正房。

    美妇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按耐不住,有些担忧道:“老爷为何要拒绝这桩婚事?”

    没等刘保本张嘴。

    刘春华已冷冷道:“是啊,我爹没顺遂了你的心意答应了这门婚事,你的那点子心思落空了,心里又急又恼吧。不过要依着我看来,没答应这门亲事,对你反倒是好事,我若真嫁了那百户,二娘就不担心今后的日子会如何吗?”

    “我、我没旁的意思,姑娘你莫多心,我、我只是担心那百户大人求亲不成,心生怨恨,会对老爷不利。”美妇急忙辩解道,眼神求助的瞧向沉吟不语的刘保本。

    刘保本将嘴里的茶叶咽了下去,低沉道:“可儿,不许对二娘这般没有规矩。”

    有几年没听到父亲喊自己的乳名了,刘春华愣了一下,心里升腾起既委屈又温暖的复杂情绪,酸涩的热意蒸腾进美目,秋水随即荡漾涟漪,微撇了一下小嘴,不再对二娘针锋相对了。

    沉默了片刻。

    “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刘春华瞧着自以为很了解,可今日的举动表现却又感觉很陌生的父亲,如玉贝齿轻咬了一下红嫩樱唇,轻声问道:“女儿有二不解,父亲回绝那位百户求亲,这不像女儿眼中父亲的所为,此一不解。父亲若真是为女儿终身着想,为何又非逼着女儿嫁给朱寿?这是女儿二不解。”

    刘保本嘴角浮起几许苦笑:“你这丫头将你爹说的如此不堪,不过还不错,对朱寿你倒是嘴下留情了,不似昨晚之前那般尖酸刻薄。爹知晓你打发人偷听,知道是朱寿那小子救了你,还算你懂得知恩图报。”

    刘春华香腮微红,美目闪过羞恼,但忍住没有说话,静静地瞧着自己的父亲。

    “你有二不解,为父今日之所以如此,是有三不可。这一不可就是我刘某人再贪图富贵,再为此曲意巴结讨好那些有权有势之人,老夫也绝不会为此拿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辈子的幸福做交易。那蒋钦为了贪图美色,竟然如此薄情凉德对待结发之妻,他今儿能休发妻,明儿他就能为别的女子休了你,为父岂能将你嫁与这等寡情凉德之徒。”

    刘保本瞧向胆怯站在一旁,手抚肚子,脸上全是担忧之色的后妻:“这二不可是因为你二娘和她肚里的孩子。这两年落脚打尖在咱大车客栈的蔚州山西老客嘴里对这个蒋百户是何评价,你也曾有所耳闻。老夫若将你许配给他,老夫这点家业他绝不会放过,老夫活着他或者不会太放肆无忌,可万一,你二娘和你弟弟岂不是没了活路。”

    刘春华瞥向胆怯站在一旁的二娘,目光落到挺起的腰腹,美目内露出亲切之色,微微点点头:“那三不可呢?”

    “这三不可,自然是因为朱寿。指挥佥事江大人很赏识朱寿,以这小子的机灵劲,老夫相信要不了几年,必会成为佥事大人的心腹之人,到了那时他还会仅仅是个小旗?!也许也升为了百户。咱们不妨再把眼光放长远些,佥事大人若仕途有幸,加官进爵,那小子跟之水涨船高,前程又岂是区区百户就能止步的。”

    刘保本嘿嘿笑道:“识蚌珠于污泥,识英雄于草莽。女儿做人要眼光长远,若等到这小子发达了,恐怕他的眼里就真的没有你了。”

    两抹嫣红在凝脂美玉般脸蛋上越发浸润,刘春华微撇小嘴,冷笑嘲讽道:“父亲好算计,可父亲想过没有,万一你夸赞不已之人金玉其外,你硬逼着女儿嫁与了他,你岂不是真的坑了女儿?”

    “这恰是最关键处。”刘保本干脆道:“为父说过,万不及这小子确实烂泥扶不上墙,这辈子没什么大出息,为父也会将一半家产分给你们。为父这双眼不会看错人,这小子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若嫁给他,他必会好生待你,爱屋及乌,将来也必会奉养为父和照顾你弟弟。”

    “还有父亲曾说过,最不济他还有个朱姓子孙的身份,对父亲您的生意可是大有裨益。”刘春华两道微有些粗的峨眉眉梢轻轻上挑,嘲讽道。

    刘保本嘿嘿笑着点头道:“不错。”

    刘春华似笑非笑道:“不过,在女儿看来,父亲的这些如意算盘,还是等他过了如今这一关再说吧。”

    刘保本微眯双眼,没有说话,沉吟起来。

    刘春华小脸洋溢起开心的笑意,微蹲身施礼:“两个都不嫁,这才是皆大欢喜之局。今儿之事,多谢爹爹成全,解了女儿苦思不解之局,若无什么事,女儿告退了。”

    刘保本瞧着女儿迈着轻快的脚步,仿若一只蝴蝶飞出了房外,脸色阴郁如水,轻摆了下手:“让为夫想想。”

    二娘担忧的瞧着闭目沉思的刘保本,轻叹了口气,慢慢向左侧虚掩房门的偏房走去。

    西堡门拱门内,蒋钦停住脚步,慢慢转身,面带微笑瞧着朱寿:“朱寿兄弟,刚才之事切莫记在心里。”

    “大人这么说,卑职实在不敢当,卑职早就忘记了。”朱寿躬身陪笑道。

    蒋钦深深的瞧着朱寿,微笑点点头,转身走向马车,突然停住脚步,拍着额头,笑道:“险些将正事忘了,孙大彪,过去帮忙将车内的大秤抬下来。”

    守在车旁的兵卒忙跳上车架,掀开油布遮挡的车帘,费力地将粗如婴儿手臂的秤杆探出,孙大彪忙跑过去接住。

    蒋钦瞧着拱门左侧摆放的原木大架,笑道:“朱寿兄弟,这收缴商税的重任就全交予你了。”

    “大人放心,卑职绝不敢有片刻玩忽懈怠。”

    孙大彪和史可朗两人将大秤中间的系绳套在大架上,将另一杆小秤的前系挂在大架上的铸铁挂钩上。

    史可朗涨红着脸摇摇晃晃将重三十斤的秤砣费力的挂在小杆秤边上大架探出的铁钩上。孙大彪则玩似的将重二百斤的秤砣轻松地挂在大架另一侧的挂钩上。

    蒋钦嘴角浮起一丝玩味的笑意,点点头,迈步来到车前,兵卒搀扶着上车,掀帘进入车内,马鞭脆响,兵卒驾车转头出了堡门。

    “卑职恭送百总大人!”朱寿翻身跪倒,大声道。

    马蹄又溅起片片湿泥,在如丝雨帘中,左右甩动马尾,不疾不徐拉着油布车厢沿着官道向保安卫而去。

    透着丝丝凉意的微风裹挟湿气穿过如丝如线的雨帘,穿过拱门,拂过脸颊,脸上的皮肤感觉到阵阵湿润,让人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朱寿慢慢抬起头,瞧着渐渐远去的马车,慢慢站起身,沉默了片刻,扭脸,目光落在原木大架上那两杆钩秤和悬挂的大小秤砣上。

    “可朗,你瞧瞧有什么不妥?”

    史可朗有些尴尬道:“寿哥这可难为我了,我光会称,至于这秤准不准,我就不知晓了。不过我想这不是民间私秤,是朝廷校准过的度量衡,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再者,咱们都将好处给了他,照理他也应该不会下阴手害寿哥了吧。”

    朱寿嘴角浮起一抹苦笑,转而问道:“大彪,兄弟们中有谁懂秤?”

    孙大彪摇头道:“那帮瘪犊子跟俺一样都是苦哈哈靠天吃饭的出身,要是懂得认秤,怎么也做点小生计了,谁还会来当兵。”

    史可朗眼睛一亮,说道:“寿哥,刘保本私下没少弄这些见不得光的歪门邪道,要不请他来看看?”

    朱寿沉默了片刻,点点头:“他欠我人情,这个忙想必能帮,克朗你跑一趟,请他过来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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