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已尽,皇帝的意大利盟友们召集起各自的亲随和男爵,带着酒意的伯爵们咒骂着发号施令,雷鸣般吼叫着,他们的城堡总管和马厩总管们如回音应响,连续发出高昂的传令声,穿透了四下的喧嚣,节制麾下众军沿索巴拉北原的大道列阵。

    新一轮进攻即将开始,清风吹过锁甲的链环,拂过金色的发辫与发亮的旗帜,这必是一个改变众多生灵命运的日子,世袭贵族到低阶步兵无不受到影响。他们将编织死亡,也会被死亡编织,当盾牌变成假腿,长矛化为拐杖,往昔的战争荣耀被岁月遗忘,幸存者仍将感谢命运的慈悲,慨叹逝者的不幸。

    重甲骑兵的沉重锁甲折射出令人生畏的光芒,而这些铁猛兽的对面不过是一个女人——一个挡住了他们七次进攻的女人。

    这一切终将改变。

    或许是受那面圣彼得战旗的影响,骑士们拉下了钢铁护面,仿佛不忍心面对接下来的场景:帝国和信仰,今日必有一个阵亡。领主们早已斩断了和托斯卡纳女边伯的附庸纽带,但这还不够,他们的旧主身后曾站着一位教皇,而他们是意大利人,他们的士兵也是意大利人,这意味着教皇比某个自称为皇帝的条顿人重得多,现在他们的身后终于有了一个教皇,而女边伯则陷入孤立无援,必须在这个女人扶立起另一个教皇之前杀死她!

    天空如巨石堆垒的穹顶,大地如流血的祭坛,整个世界就是一座圣殿,王侯用钢铁审判一切,生命不息,审判不止。马蹄声和号角声淹没了战场,一面面古老战旗盘旋在死亡战舞的上空,卡林西亚、费拉拉和卢卡的骑士们逐渐靠近了卡诺莎人的阵列,最前排的勇士们纷纷从马背伏低身子,长矛探出,一个接一个地抛弃阵列,单枪匹马地冲进铁链般的敌阵。

    他们撞在坚固的盾牌上,战马扬起前蹄,长枪刺入了胸甲和头盔的缝隙,无名者的胸膛和喉管被钉穿,鲜血和恐惧在统御。

    “都来吧,命运是我的婊子!”雷纳伯爵发出快活的战吼,他刚刚把命运称作一个伎女,可命运依然垂青于他。

    从盾牌的后方探出锋利的剑斧,斫砍在战马身上,翻到在地的重型马匹徒劳地舞动四蹄,尖锐的弩矢和标枪呼啸着自侧翼和前方袭来,黑雨释放出血花,一轮就带走了数条生命。

    安塞尔姆一锤砸断了两匹战马的前腿,任这些牲畜轰然倒地,将背上铁衣骑兵的脊柱摔断。

    “他妈的,你们是婴儿吗!”

    他像是一头暴怒的灰熊,怒吼着敲裂了地上的头骨,吓得靠近的骑兵们侧马回转,用剑脊拍打着身边的溃兵,横冲直撞的战马钩在折断的长矛上,失蹄跪倒,钢铁的武士挂在挽具上,口鼻淌出浓稠的血液。

    溃兵被自己人踩成肉酱的场面极度血腥,惊惶失措的人们不会记得帝国的尊严,只会变成拳头紧握泥土的死尸或者是吓破胆的蝼蚁。

    “够了!”奥尔贝托伯爵将阔剑插在泥土中,“让他们都撤回来。”

    精锐的重骑兵们跌跌撞撞地返回营地时,奥尔贝托正在恼怒地想着,那个卡诺莎的寡妇会如何在华丽的大帐下嘲笑自己。

    正午过后,他穿过刷洗衣甲和拖曳尸体的人丛,走近丝绸帐殿里,一把推开一名上前替他解袍的侍从:“各位大人,无论如何,今天必须结束这场战争!”

    “卢卡人的血已经流干了。”雨果伯爵身旁的一名教士嘟囔着,似乎是害怕奥尔贝托听见一般。

    “你说什么?要不是你们的人像是看到瘟疫一样逃跑,我们早就把长矛插进卡诺莎人的心脏了!”一个身披白马纹饰战袍的领主叫嚷起来。

    “不管怎样,我们卢卡人绝不参加下午的战斗!”

    “先别吵了!”卡林西亚公爵柳特波特咳嗽了一声,“我有一个好消息。”

    说着,他欠了欠身,从身后让出一名灰袍教士来。

    “达戈贝特弟兄,你终于回来了。”奥尔贝托伯爵几乎是冷笑着发出言不由衷的欢迎。

    “是的,大人,我带来了博洛尼亚的消息。”达戈贝特教士行了一个礼,他知道奥特波特家族的人一向不喜欢维齐洛主教,而自己恰好是由他晋铎。

    “他们答应了吗?”奥尔贝托伯爵脸上也露出企盼的神色来,战事的艰苦已经消磨了所有人残存的那点傲气,而知道援军即将到达至少能够振奋一下营中的士气。

    达戈贝特摇着头:“他们拒绝出兵。”

    “那你回来干什么?想要尝尝鞭子吗?”

    “不,博洛尼亚拒绝出兵,但我在城市里的朋友们也说服其他人断绝了对玛蒂尔达的支持,从现在起,不会有一车物资运到她的营地里。”

    “听明白了吗?玛蒂尔达的人马和米兰人耗不了多久的,在这期间,我们只要将摩德纳的道路切断就足够了。”

    “可是,这样的话,荣耀何在?”抗议的是托斯卡纳的雷纳,背叛玛蒂尔达夫人的封臣之一。

    “去他的荣耀!”另一个托斯卡纳人雨果伯爵忽然爆发了,“只要那个女人死了就够了。”

    这时候,一个身穿铁甲的年轻武士掀开帘幕走进了帐殿,他来到达戈贝特面前:“大人,那些博洛尼亚人要见您……”

    教士朝卡林西亚公爵看了一眼,在对方点头之后才拾起袍子的边缘,掸去灰尘后步出帐外,年轻武士紧跟在旁,冰蓝的眼睛扫视了一遍四周。

    “动手吧。”达戈贝特微不可闻的声音如同一道咒语,在武士身上引发了奇特的反应。

    铮的一声,长剑出鞘,年轻的高地武士一边斫倒了帐殿外的一名侍卫,一边将铜制的火架踢倒在帐殿上,丝质的帷幔上现出幽蓝的火苗,他随即吹出一声悠长的口哨。

    扎着绷带的士兵被忽然涌出的博洛尼亚士兵搠翻在地,满帐的领主和骑士尚未意识到外面发生的屠杀,火焰已经开始蔓延到帐殿的顶端。

    数十名博洛尼亚佣兵围住熊熊燃烧的大帐,他们的领袖则用一把长剑挡住了大门,这个高地武士忽然倒退了几步,帘幕中刺出一支矛尖,他横挥格挡之下,从帐中放出一名正在燃烧的领主。

    橘色的火焰令身材高大的奥特波特伯爵看上去像是一条胸燃炉火的巨龙,年轻的高地武士脸上的异色转瞬即逝。

    熟悉的气味,比起父亲展现过的残酷,这又算什么?

    他从敌人狂乱的动作间觅得一丝机会,下一个瞬间,他的剑命中了那个火焰的影子,从盔甲的缝隙刺入,绞碎了附近的斗篷。

    “啊……啊……”那人发出的痛苦的咆哮声和呻吟声几乎颠倒了他的神智,然而转眼他便一跃而起,一剑掠过,切开了对方的下颚。

    “谁……”嗞嗞的燃烧湮没了那人残存的一丝疑惑,那充满愤怒的疑问伴随这具逐渐变成焦炭的尸体逝去。

    “我叫安格斯……”高地武士轻轻叹了口气,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战斗:他们一百人必须挡住军营里的六千大军!

    “如果我死了,谁来替父亲复仇呢?”安格斯想起自己的使命,握紧了手中的长剑,不,他最终的敌人是国王,不是这些人。

    正如古代的谚语所说,疆场上以一敌百者,地狱中罪亦敌万人。安格斯已经显露出罪孽深重的迹象,他的剑锋以不可思议的角度不断击中一切靠近之敌,熄灭了十数颗心脏后才恢复原位。他身后的达戈贝特从未见过如此剑术——盖尔人的至高之技——这个教士甚至忘记了周围的战局,只是凝神屏息地注视着他华丽的表演。

    辽阔的军营如同一片海洋,不断有海涌经过他们附近,但那些失去指挥的敌人并不能同时发起攻击,他们像浪花般撞击上来,摔得粉碎。

    撕破无边无际黑暗的,是一道白光,安格斯很快意识到,那是自己的援军。

    华丽炽烈如水汽的光芒,那是钢铁的艺术品在盛放,安格斯认出了为首者——白甲的翼盔骑士,他见过这种装备。

    二百名全身铁甲的骑士当先涌入,他们身上的钢铁甲片如同穹面透镜一般闪耀金芒,英格兰骑士独特的全身板甲不但震惊了这些皇帝的盟军,也慑服了奥多主教麾下的众军,头戴翼盔的罗伯特·马利特将利剑捅入一名敌人的眼窝,用诺曼语言高声吼叫起来。

    如梦方醒的卡普亚人、佛兰德人与卡诺莎人终于进入了战争狂热的状态,纹着金色十字架的白色三角旗飞扬在这片平原营地中央,弩箭如神之泪水洒落地面,刺耳的尖叫与尸体的恶臭充满了这片杀场。

    “我们干了些什么?”达戈贝特忽然颤抖了一下,他望见灰烬中那些冒烟的尸体,又望见英格兰骑士身上大块圆润的染血甲片,忍不住的尿意很快湿透了他的整个下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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