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拥有西方规模最大的市场,帝国内部并没有自由贸易之说,商业严格受到中央政府管制,塞萨洛尼卡的武器、叙利亚的生丝,无不受到官僚系统严密监控,各城镇集市在固定时间开放,谷物这类重要物资的价格更受到官方“指导”。即便如此,在军队行经处,大量军需采购还是令当地物资陷入短缺。

    约翰·杜卡斯得到的消息是,被皇帝授予重任的狄奥多将军和尼古拉将军原本是一道进入西境,到阿卡迪亚堡后却兵分两路,一路尾随佩切涅格前军,一路来亚德里亚堡堵截。

    特劳洛斯的摩尼派异端主力尚在据守维利亚托瓦隘口,不过入侵的游牧前军规模已足够庞大,加起来兵力不到三千的狄奥多和尼古拉实际上不可能主动招惹那座蔓延数里格的移动城市。

    于是两支军队,一大一小,轮番对当地造成了严重的破坏,考虑到诺曼战争已经毁掉了西部的达尔马提亚和希腊,亚洲领土在尼西亚的苏莱曼去世后彻底沦为猎场,这次佩切涅格入侵对帝国来说简直是催命——农民会因为战乱和饥馑逃离土地,首都里已经挤满了边境地区的教士和贵族,军区要塞也被难民视为活命的最后希望,这意味着边地的荒废,在疆土日蹙的如今,能称得上复兴基业的完整领土已经越来越少了。

    皇帝的主力一旦进入这里,哪怕不打仗也得吃空整个地区,那时候山河残破的罗马帝国大概会被自己给拖垮。

    西部军区的破败从亚德里亚堡的现状也可以窥见一斑,城垛上的阿瓦尔式抛石机和弩炮大部分不过是废铁和木柴,马厩里的军马多数喂养不足、掉膘严重。约翰·杜卡斯不用视察,就能猜到这座工事的外强中干,缺乏物资的情况下,哪怕是经验丰富的利奥总督也不可能解决这些问题。不过这座工事至少外表依然完整,而一座罗马要塞永远标志着帝国的统治权,蛮子们很少有决心正面进攻一座完整的罗马要塞,尤其是北方牧民,他们总是习惯用劫掠和骚扰耗尽罗马人的元气,然后趁着防御虚弱的机会忽然夺取那些沦为罗马军民墓穴的堡垒。

    好在眼下入侵的敌酋帖尔古同样来自帝国疆土,和多瑙北岸那些自由牧民并非同路,至于阿尔帕德的子孙所罗门,实际上并没有帝国想象得那么强大,追击安格斯又让他凭空丢了不少精锐扈从。此外,野蛮人一向迷信,天象有异会让他们狐疑不定,春夏的瘟疫更可能随时摧毁一整个庞大部落,总体上,自阿列克修斯皇帝以下,帝国对战事仍然抱着不小的希望。

    即便是约翰·杜卡斯,也未尝没有这样的想法:他们是罗马人,世界曾是他们的,那时候,蛮族不过是帝国的附庸,他们的科技、艺术、法律和军队都是举世艳羡的对象,他们曾经是时代的评判者,世间万物的尺度。哪怕经历连年战乱,皇帝被蛮族俘虏,古老行省沦为废墟,每次新发生的灾难都比旧的灾难更令人心碎,更出乎意料,即便如此,人们总在灵魂深处相信,帝国和别人不一样,末期并不会降临,转折很快就会出现。直到灾难积累得太多,不祥的预感才开始笼罩,他们开始理解,开始盘算末日的可能……

    一脸疲色的安格斯靠在一座精巧的古代喷泉废墟上,双眼微闭,似乎在静听吉利克朝库曼人夸耀武勇,梅芙此时已经换了女式装束,如同一尊银像,只是腰间佩了把格林尼治钢刃撒克逊刀,手臂上也残留着战争的印记。

    东西罗列道径的伦巴底骑兵们一个个东倒西歪,这些天的行军早把他们累坏了,不休息上一周别想让他们恢复战斗力。

    “三个月。”安格斯忽然用高地方言呓语道,“再过三个月我就没有士兵了。”

    达戈贝特早对他说过此事,教宗的财政并不宽裕,不可能永远供养这支军队,而他暂时还没得到觐见皇帝的机会,也不可能让部下都变成禁卫军,所以一旦和帝国的契约期满,他就得靠自己供养八十多个武士。

    他必须在短期内出人头地,没有时间了。

    “私生子,又想什么呢?”现在只有一个人还会这么叫他。

    “你们或许应该留在这里。”安格斯仿佛透过灵魂之眼看见自己的头颅插在铁矛上,周围躺满了同袍的尸体,“这不是你的战争。”

    “也不是你的。”

    “机会,这是我唯一的机会。你们还有其他路,甚至可以过另一种生活,还记得达戈的话么?北方已经恢复了平静,你们的家人都不再有危险,你们也不再是人质和流亡者。”

    梅芙一声不吭,垂下了月桂色的脸颊。

    忽然,女孩昂起头来:“你觉得这次我们可能活不了?”

    “谁知道呢,或许我们一个也不会死,但是值得吗?我要回家,更要替父亲复仇,我需要金钱、需要军队、需要盟友,而你们只要转身渡海,就可以过上和平的日子,吉利克就是个孩子,现在还没有想到,可是总有一天他也会后悔的,他是领主的儿子,为什么要给一个私生子当侍从……”

    “而我是领主的小姐,为什么要给一个私生子当侍女?”梅芙讥讽地接声道。

    “没错……”

    “私生子,你才是个孩子。”梅芙笑了起来,“你说我们转身回家,就能过上和平的生活,可是我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吗?高地领主们什么时候不是沉溺在争斗中?血亲骨肉为了几头羸弱的病牛、一座风化的石屋,就能刀剑相交,一时屈膝臣服,却阻止不了后代子孙为了一张羊皮纸上的权利,流干最后一滴血。你以为吉利克的兄弟们、我的兄弟们会眼里噙着泪水拥抱我们,给我们戴上花冠和桂枝,欢迎我们回家,欢迎一个新的竞争者?”

    她露出一种罕见的坚定神色:“不,我们不会留下的,我们会跟着你战斗,保护你的左翼和右翼,如果你在战场送命,我们就一起战死,因为你不只是个私生子,你是我们的主君,我们的统帅,我们的国王!”

    你是我的。

    安格斯愣愣地望着她,吉利克一脸激动,其他人一个字都没听懂,只是懒散地看向三个自由的高地人。

    “老领主虽然抓了我,但至少没让我送命,他反抗至高王被杀,已经洗净了名声,我不会再记恨。我是个高地人,而大人身上流着古代高地国王的血,如果有朝一日,你要向我们的敌人宣战,我的剑永远是你的。”

    吉利克伸出手,静静等待着。

    安格斯犹豫地朝梅芙看去,后者露出得意的微笑来。

    他最终探出手臂,抓住了那只握剑之手,然后,另一支手又握住了他的,虽然洁白如雪,却让他感到一股久违的暖流。

    温暖对餐风饮露的流亡者是一种奢侈,至于爱,安格斯从不敢想,在和托斯卡纳夫人上床的时候他就知道,他们之间最多是孺慕跟怜惜。

    年轻的阿基坦公爵曾写过这样的诗句:

    “吾爱,我岂不愿甜言蜜语,

    只因我一无所有,无人堪怜。

    我将独自进入流放,

    忧心忡忡,朝不保夕。”

    安格斯一直觉得自己还算幸运,宫廷里有些传言,一些失宠的将领会被派到偏僻的岛屿“驻守”,在那些浅滩伸展得太远的海岛,井水日常停滞腐坏,守卫者在城墙后面一个个得了坏血病死去,或者被截肢、变成残废,才能回首都养老。

    他至少一直跟随在一支主力军队后面,只要性命还在,总能找到建功的机会。

    有些放逐者就不会如此擅长自我安慰了,小格斯帕特里克带着自己的军队离开多佛的白海岸时,心中就惆怅不已,他将陪同希腊特使罗杰·菲兹达戈贝特前往君士坦丁堡讨论向阿列克修斯皇帝提供佣兵的问题,或许还得沿途访问一番意大利的教会王公们,国王给了他最高规格的仪仗和礼物,但是这趟出使毕竟意味着远离权力中心。

    靠舷方向,那个诺曼骑士倒是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小格斯帕特里克一见此人就感到厌恶,首先,这男人长得虽然俊俏,却总带着一种法兰克骑士的高傲,更重要的是,格斯帕特里克一看见这家伙就会想起,如果不是诺曼人杀了父亲,他的家族现在不会比诺森布里亚家族势力更小。

    沃尔特·德·维农倒是没在想战死的父亲,这个诺曼人此次出海是为了朝圣,首先是去罗马找自己的旧友,然后再一道去圣墓。他这个决定在公国引发了不小的震动,连前线的诺曼底公爵本人都写信给他,叫他经过小亚细亚时替自己探视一番老公爵的陵寝。罗伯特公爵的祖父当年去圣地朝圣,结果死在了尼西亚,只好就地安葬,罗伯特的父亲威廉公爵就曾经对长子交待过此事,有机会要将祖父迁到耶路撒冷安葬。

    罗伯特本人曾经考虑过朝圣的事,不过那是在他反叛父亲以前了,那时候阻止他的是鲁昂宫廷里那群只消一眼随时会让他硬起来的情妇。

    当然,这几年事情已经不那么简单了,二十年前,班贝格主教的那次著名朝圣虽然惊险刺激,放到今天已经不算什么,那时候,贡瑟主教在君士坦丁堡被扣押,原因是他穿着太华丽、容貌太出众、随从队伍太庞大,以致希腊人怀疑他是伪装的亨利四世;然后就是在叙利亚遇上了贝都因强盗,不过那时至少撒拉逊领主们还会出手援助,当地的埃米尔对出手阔绰的基督徒不但没有反感,倒是拼了命地解决匪患,以免吓走朝圣者。现在么,据说希腊帝国已经奄奄一息,塞尔柱人如同猖狂的狼群,旅行者能从安纳托利亚活着抵达卡帕多西亚边境都算天主呵护,陶鲁斯山现在就是马匪的天然堡垒,无论是希腊人还是塞尔柱人通过都会被洗劫,更别说拉丁人了。

    不过什么都好,只要能远离该死的撒克逊人和他们的国王。如果不是威斯敏斯特的明令,他甚至懒得再踏足这片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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