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上任的特务委员会主任到沪就职,日本人很看重,摆了一席接风宴。

    充满和风的包间里,灯光明亮,因为主要人物没到齐,桌子上只是整齐摆放着几套餐具。闻思齐与秦振峰望着面前的餐具,并膝而坐。

    秦振峰揉揉发麻的大腿,不满地说道:“都什么时辰了,新来的长官好有架子!”

    闻思齐将笔直的海军制服领子抹平,不急不慢地说道:“秦处长啊,新官上任三把火,你小心别让这把火烧了自己。”

    秦振峰虽然在平日里跟闻思齐明争暗斗,但这次对新长官的忐忑与闻思齐是一致的。没有上司在的日子,俩人在76号占山为王,谁见了不是阿谀奉承、卑躬屈膝。尤其是秦振峰,仗着职务之便,搜捕“反日分子”时揽了不少财。

    秦振峰干脆盘腿而坐,对闻思齐说道:“闻处长,你就不好奇新来的长官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闻思齐正襟危坐,说道:“没兴趣。”

    秦振峰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自顾自地说道:“听说他是日本留学回来的,很有背景,日本人对他特别看中。我想以后有他在,咱们的日子不轻松喽!”

    闻思齐淡淡地看了面前的中年男人一眼,换了话题,“秦处长,您的侄女已经到嫁人年龄了,别整天放在76号打打杀杀,传出去名声多不好。”

    提到侄女,秦振峰一脸骄傲,全然忘了刚刚谈论的话题,他摆摆手说:“那怎么成?小露是我的好帮手,嫁人太屈才了。”

    闻思齐不动声色,在心里升起一阵鄙夷。

    说话间,包间的橱门被侍者拉开,两人赶紧站起。藤井三郎和身后的年轻人有说有笑走了进来,小林浅野紧跟其后。

    年轻人一身黑色西装,散发着好闻的男士香水味,领口处打着蓝色领带,得体又大方。他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添了几分儒雅。

    来人是闻思齐最熟悉不过的这不是自己远在日本留学的小弟闻思远么!

    闻思齐惊得说不出话,脑子不住地在发懵,以至于秦振峰拉了拉他的衣摆,他才发觉大家已经入座了。闻思齐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随即就坐。

    他盯着闻思远不明就里,后者则很镇静抿了口茶。

    藤井三郎为闻思远一一介绍日后同事,他用夹生的中国话说:“这位是宪兵队队长小林浅野,你刚刚已经见过面了。这位是行动处处长秦振峰,剩下这位就不用我介绍了吧,你的大哥,同时也是我们大日本帝国的朋友,情报处处长闻思齐。”

    闻思远得体地与他们相视微笑,到了闻思齐这边依旧如此,波澜不惊。

    秦振峰用手肘碰了碰闻思齐,小声道:“原来是你弟弟啊。”

    闻思远开口道:“鄙人是新任特务委员会主任闻思远,很高兴与各位共事。相信在我们的齐心协力下,定能使上海治安更和谐,让反日分子闻风丧胆、无处可逃。”

    秦振峰率先鼓起掌来,后发现无人响应,只得尴尬收手。

    “思远君是我在日本学校的师弟,这次去日本我发现了他的过人之处,所以便邀请他回国助我一臂之力。”藤井三郎举起酒杯说道,“让我们为中日美好的未来干杯!”

    众人举杯,饮尽。

    闻思齐已经全然明白,他心里有愤怒有不解,有一股无名火在心底燃烧着。他发现这么些年竟不了解自己的小弟,一点都不。

    闻思齐冷着脸看着对面的闻思远,说道:“你又不是看不见,戴着个眼镜做什么?”

    闻思远笑了,指尖把金丝眼镜往上推了推,说:“因为这样才能透过玻璃看清楚想要看清的人,倘若眼里有水汽,是看不清的。”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你越想看清它,它就越模糊。到最后你抓住它了,它又往另外一个方向去发展了,反反复复。真相亦是如此,越想找到,它越不会浮出水面。

    饭桌上其他人听不懂,一笑了之。

    闻思齐听懂了,新汉奸在质疑老汉奸到底是不是汉奸。

    藤井三郎说:“昨天我们的一个'转变者'在餐厅被反日分子毒死了,我怀疑,军统上海站要复活。”

    “转变者?”闻思远惊讶道,“什么转变者?”

    “这个转变者是军统上海站一员,我们把他策反后,靠着他抓捕到不少军统特工。”藤井三郎顿了顿又说,“不过,他已经没有价值了。”

    闻思齐听罢笑道:“杀一个没有价值的转变者?恐怕只是军统所谓的'锄奸'罢了。藤井先生您高看军统了,如今军统在上海的余孽该抓的也抓了,跑掉的那些已是惊弓之鸟,自顾不暇,哪有闲工夫重建上海站呢。”

    藤井三郎皱眉,眼睛里闪过一抹阴翳,“但愿如此吧!”

    上海的天气不好,成日下雨,空气中飘着一丝雾气。雨停过后的地面湿嗒嗒的,悬挂的残月陷在这潭泥水里。几个黑衣人迎着夜色,步伐轻盈地踏碎了那轮月,泥水被溅得四分五裂。待水面平静后,残月再次陷了进去。

    秦露走在寂静的街道上,她穿着黑色的海军制服,月色静静地打在她冷艳的脸上。忽然,身后一阵阴风吹过,凭着特工的迅速反应,她身子一斜,躲过了那把泛着寒光的匕首。不料,下一把匕首又出现了,正面向她刺来,秦露一个弯腰躲了过去。

    她一个转身,反手握住了偷袭者的手腕,“咔嚓”一声掰断了。另一个黑衣人不甘示弱,拳脚并用,两人不相上下。正在这时,突然又冲出来个黑衣人,他挥舞着匕首,向秦露背后刺去。

    就要刺中要害那一刹,只听到“咣当”一声,匕首连人被踹飞了。

    秦露回头,看见救自己的男子西装革履,沉着冷静地浸泡在月光中。

    闻思远看清她的容貌先是一愣,尔后反应过来,忙把她一扯,“小心!”正是这一扯,秦露躲过了明晃晃的刀子。

    闻思远打掉了黑衣人手中的匕首,黑衣人手腕吃痛,他一脚又把黑衣人踹了出去。

    “滚!”

    三个黑衣人捂着痛处朝黑暗中逃之夭夭。

    闻思远扶了扶滑落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关切的问道:“小姐你没事吧?”

    秦露直勾勾地望了他一小会,缓缓地开口道:“我没事,谢谢。”

    闻思远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小姐以后这么晚还是不要一个人走夜路了,夜路走多了不安全。上海不太平,难免会碰到宵小之徒。”

    秦露点头,轻轻应允了一声。

    “小姐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吧。”

    “不必了,我家离这儿不远,很快就到了。有缘再见!”说毕,秦露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闻思远看着她逐渐沉浸在夜色中的背影,若有所思。

    闻公馆。

    一根马鞭迎风呼啸而过,“啪”地抽打在闻思远背上。闻思远吃痛,猝不及防,险些趴倒在地。

    他跪在地上,额头沁出一层薄汗,哑着嗓子说道:“大哥你想让我说什么?”

    “明知故问!”

    远处看着的顾若棠欲上前求情,阿萍拉住她,摇摇头。她小声地说:“大少爷这次很生气,劝不住的。”

    “若是学业,今年我已全部研习完,一科不落;若是工作,在新政府谋个一官半职有什么不好?”闻思远说道,“大哥不也是刀口上过日子的么?”

    话音刚落,鞭子再次落下,接二连三,狠狠抽打在闻思远背上。西服已经破了,露出一道又一道的血口子。闻思远不敢闪躲,笔直跪好,咬牙承受。

    闻思齐有太多的话不能说,骂他卖国贼吗?可自己呢?骂他不告诉自己就去给日本人卖命?可自己呢?

    末了,闻思齐气得差点说不出话,“本以为你出国回沪会大有长进,没想到本事已经这么大了……你对得起死去的父母吗?”

    闻思远低着头,背后一阵火烧般地疼。良久,他说道:“是我的不对,让大哥担心了。”

    闻思齐正欲又一鞭子下去,闻婉秋的声音在上头响起:“大哥,别打了!”

    两兄弟抬头,闻婉秋像风一样跑了下来,她跪在闻思远旁边,不住地哭道:“大哥,不要打二哥了,会出人命的!”

    闻思远皱眉,说:“小妹,不关你的事,回房去!”

    闻思齐看着脸色惨白的妹妹,板着脸说:“你让开,想挨打了是吗?”

    顾若棠说道:“差不多得了,今天打那个明天打这个,没完没了了。婉秋和思远好不容易回来一次,非要弄得鸡飞狗跳的。”

    闻思齐正要继续呵斥,闻婉秋抽泣道:“大哥,我去上学,可以不打二哥吗?”

    闻思齐忍俊不禁,说道:“这是两码事!上学无论如何都得给我上!”

    闻婉秋接口道:“人也可以不打的!”

    闻思齐看了两眼哭得梨花带雨的妹妹和被责罚的弟弟,无奈地说:“罢了,你们都起来吧。”

    闻婉秋擦掉眼泪,搀扶起闻思远,闻思远站稳后,拿开她的手。他感觉背后像刀挖针挑一样疼。

    闻思齐气归气,对弟弟还是好的。他让闻思远上卧室,翻出医药箱给闻思远上药。小时候闻思远挨了打,一向是大哥给他处理。

    闻思远脱了上衣,露出触目惊心的鞭伤。闻思齐取来镊子和棉花,闻思远一把抓住他的手,开门见山地问道:“大哥,你真的是汉奸么?”

    闻思齐低头看了眼被他抓住的手,又看了眼他的目光炯炯,认真地答道:“我只知道你以后是我的长官。”

    闻思远顿时没了力气,无法反驳。他松了手,忍着疼任由闻思齐上药。

    是啊,现在的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质问大哥呢?

    闻思齐说:“你准备好了?”

    以后要背负的东西有很多,屈辱、指责、杀人如麻、分不清白天和黑夜……

    闻思远闭上眼,鼻息里迸出一个字:“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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