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第一时间上前拦住了老妇的去路,她用尽余下全部气力推搡着我,不断地大喊他儿子的名字。过路阴魂回头,一张张面孔映在眼前,唤起了东盐镇所有生者的回忆。那是给予他们生命的人,他们赋予生命的人,他们曾共同生活过无数日夜的人。

    家家门户大开,一个个不约而同地走上街头,破除阴阳的隔阂,崩溃掩面嚎啕大哭,嘶哑喊着亡人姓名。他们是失去子女的父母,失去血亲的后代,失去彼此的夫妻,失去手足的挚友……

    青山无言,绿水皱面。

    我站在阴阳的交界,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奔向明知故犯的错觉。

    老妇在我面前脱力跪倒在地,几十人越过我,跑到他们的亲人面前,紧抱着耳语呢喃。责怪、牵挂,哭诉、挽留,各种言语混杂在一起,声如泣血,句句惨泪之言,独不问一句为何。

    “都醒醒吧!他们不是你们的亲人!”我站在信任的边缘,拦住一个又一个被情感勾了魂魄的人。

    夹在人群里,面对越来越混乱的场面,无力感沿着脚跟渐渐爬上心头。

    我被感染了悲戚,却无人可寻,无人可念。挞魂鞭握在手中,责任永远不看感情的面,一手抓过被人抱着露出獠牙的阴魂,将灌满阳气的鞭身刺破了他的头颅。

    身后一声活人的惨叫,我不理睬,就近抓过第二个,举起挞魔鞭,却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不注意一个踉跄跌进鬼魂堆里。

    仿佛湿漉漉的青苔划过后颈,一阵阴风起,我连忙学着江询的样子,将挞魔鞭缠了一圈在小臂上,猛地朝身后的方向一挥,扫出去几个魂魄,气息瞬间微弱。

    “爸!妈!”一个男人的哭声传进我耳中,愤怒的眼睛里燃烧着恨意,咬牙切齿冲我吼道:“沈清!你杀了我爸妈,你是个杀人犯!凶手——凶手!”

    边说,边朝我扑了过来,我抵住他的拳头,胸中怒火一样炽热,低声吼道:“你好好想想你父母死了多少年了,当初是你亲手送他们上路,亲眼看着我师父封棺下葬,死人怎么可能复活?他们现在到底是什么东西,你还不清楚吗?”

    “我只看到刚才他们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

    “那是因为有人在这里做局,他们都是被利用的恶鬼,他们想要你们的命!”

    我话音刚落,一块石子落在我背上,男人双目瞪着我,大声让所有人都听到,激动得颤抖,指着我气恼道:“我们所有亲人的白事都由你们沈记负责,这么多年来东盐镇子子孙孙从未亏待过你们,当初你师父说过,我父母已经安息,平平稳稳地上了路。如果你们说的没错,他们怎么会变成恶鬼?沈记欺骗了我们,你师父一走了之,你拿什么给我们交代!”

    我欲言解释,他忽然又转过去对大家说:“你们有谁还记得,当年她来到我们镇子的时候,一场寒灾害死了多少人?”

    骚乱刹那间安静下来。

    那时的事,这十六年间,从未有人提起。

    “是她给我们带来灾难,她是妖女!他那个徒弟是恶魔!沈记早就完了,打从沈先生走后就完了!他们是两个妖魔鬼怪,专门来害我们的!她杀了我们的亲人,下一个就会杀我们这些活人,她还想让十六年前的灾祸重现,把东盐镇变成地狱!”

    “让他们滚出东盐镇!”

    “滚出我们的家!”

    不断有石子朝我扔过来,我费力地转头,看不真切。人群中一帮矮矮的孩子,蹲在地上捡起石子。

    我还记得,他们其中有一个是山下锻造铺家的幺儿,他母亲生产时难产,我曾去帮过忙,用了一张固魂符稳住他的气息,阻了抢身还阳的野鬼。

    还有一个,他爷爷意外去世后,走得不安,我跟子未守在灵堂,做足了八十一天法事……

    往事历历在目,此刻,却恍如隔世。

    “我们东盐镇,从此以后不再挂沈记的招牌!外来的人从哪儿来,回哪儿去,我们不欢迎居心叵测之人!”

    “滚出去!”

    “滚出去!”

    他们发出统一的呐喊,我如遭雷殛,退后一步,身后亡魂逼上来试图上我的身,一次又一次撞击着挞魔鞭浓烈的阳气。

    滚出去。

    带着这个招牌,从它扎根了百年的地方滚出去。

    一块石子砸在头上,鲜血顺着脸颊滑落,温热黏腻。

    血气纵横,阴魂认出人间,兴奋地狂躁起来,他们抓住离自己最近的人,贪婪地吸食对方的生气,钻进他们的身体。原本温和的人当即性情大变,凶恶地扑向同为人的一方。

    我低下头,看着衣衫上的血迹,手里的挞魔鞭更重了几分。

    我在东盐镇十六年,为这里的人做了十六年白事,把它当自己的家,自认无任何对不起他们的事,可遇难时换来的,竟是这样的结局。

    人群慌乱尖叫,一人大力穿透了对方的肚皮,抓出心肺,血喷出几米远,捏爆了跳动的心脏,更让人惶恐动乱。

    我深深地吸一口气,一鞭打散身旁恶魂,在自己半径之内就地画好符箓,锁住冲向其他人的阴魂,收紧拉到了自己身边。

    招魂文滋滋散发着吸引阴魂的气息,越来越多的魂魄朝我走来,而那些早一步占据了活人身体的,则隔得远远地望着我,满怀煞气。

    等到他们靠近,我在心里求祖师爷保佑我们度过难关,停止自相残杀,将浑身所有的阳气聚集,全部灌入到挞魂鞭之上,凝神聚气,朝阴魂最多的方向劈了过去。

    一道光亮破开一线生机,我拼尽全力想要甩开围上来的魂魄,可阴气越来越多的被灌入体内,操纵挞魂鞭成了最艰难的事。

    眼看着那条路又被越来越多的阴魂阻挡,我再次运气,还未使出,被有道行的恶鬼一掌打了出去。喉头一甜,气息被冲乱了,一口血吐了出来,溅在挞魂鞭上,惊出嗡嗡低鸣。

    那恶鬼见得逞,疾冲到我身前,我作出抵挡之势,攻击却没落下。一抬头,黑黢黢的头发死死将他捆了起来。我胸口猛地一滞,撑着旧墙站起来,看到的居然是异变了的张倩然。

    她的样子跟其他任何一个魂魄相比都显得古怪,头发彻底遮住了脸,指甲又尖又长。距离很近,我能感受得到,我给她画的那张皮已经掉了,她现在头发下的,定是浮肿腐烂的骇人面孔。

    我防备着,张倩然绕过了我,伸手掐住了恶鬼的身体。

    我怔怔,看着其他鬼魂也都停下了动作,连忙起身趁这个当口想去找人求救。刚一站起来,章青山上传来“轰”地一声巨响,大地震动,所有人都站不稳,东倒西歪地趴在地上。

    阴魂打斗不休,地震持续了将近两三分钟,渐渐趋于平静。

    我忍着咳嗽,挥一挥尘土站起来,眯着眼睛看向前方。

    原本高高耸立直入云端的章青山,顷刻间倒塌,山脉夷为平地,乱石堆积,中间那座房子还在。大门口,沈记的招牌高高挂着,毫发无损。

    我眼前发昏,沈记门上那张符不见了,门敞开着,却不见了江询的人影。

    好不容易撑着走到门前,咬紧牙关,看到刘福站在那副棺材前,脸色阴冷,正喃喃念着什么咒语。在他身边,周鸿三魂七魄俱全,呆滞地站立着,被一条白线束住,动也动不得一下。

    “师父!”子未叫我一声,我回头见他从后山方向跑来,眼睛带着迷茫和慌乱,急急的对我说:“周鸿的尸体自己站了起来,不见……”

    话说到一半,看到沈记门内的境况,瞳孔狠狠一颤,僵直地望着他们。

    我用手背抹掉嘴角的血,踏入那扇门,脚下的血阵完成,是一条游龙的形状。

    “为什么这么做?”我站在离刘福不远的地方,缓缓调整着紊乱的气息。

    刘福嘴唇轻轻颤动,不断地吐出一些杂乱的语句,我扫了一眼周围,不见有其他人的踪迹。

    随着刘福的咒语念完,周鸿好像十分痛苦,嘴里啊啊发出惨叫,抽搐着向我求救。

    我从未见过这阵法,勉力上前,五脏六腑锥心刺痛起来,鼓膜中填满了阴锣与铜铃声。痛苦最深的那一刻,脑海中没缘由地浮现出一幅画面。

    碧色连空,醉梦倾倒,极目无垠。原野行于鹿,流水戏于鱼,溪风和煦,悠然安逸。忽又烽烟起,杳杳没孤鸿,山容水淡,尽失颜色,处处尽显杀伐之气。

    我心乱如麻,几乎栽倒在地,子未揽住我的肩膀,似乎丝毫不受影响,人近了,那种脚踏实地的感觉让我安定。我缓过口气来,子未拔出匕首,手起刀落,朝周鸿身上的白线刺去。

    刘福受了极大的刺激一般,疯了似的冲到他面前,刀刃立即在他胸口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子未蹙眉,我蹙眉看过去,刘福的身体并未出血,只有薄薄的肌肉被割开,朝外翻卷。细看了,此时的他极其干瘪,眼眶深陷,颧骨下塌,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垮了下去。

    “还差一点……”他嘴里念着,眼珠翻到眼角看着我们,声音干哑,“还差……最后一点……我就能成功了……”

    “你们救救我,求求你们救救我,他是个疯子!他要杀人!他是个疯子!”周鸿声嘶力竭地叫喊,“我为这个镇子做过贡献,我求你们救救我!刘福,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我出钱……我出钱救你儿子,求你放过我吧!”

    刘福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抬起头凛然吼道:“他该死!你们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大善人?不是!”

    刘福目光阴冷,嘴里发出咯咯的声音,“你问问他,当年我们在矿井里拼死拼活赚的钱哪儿去了?他行善的资本是哪儿来的!”

    周鸿嘴里发出尖利的叫声,刘福裂开嘴角,“还有,他爹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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