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这番不明不白。

    姜家上下到姜慕白心里,没有一个是通气的。

    姜慕白用木棍在地上画线,粗的细的,乱七八糟的搅在一起,旁人看来就是一堆无意义的涂鸦。

    为什么偏偏就是大爷呢,若要害他,何必秋后。

    婶婶陪着母亲满腹心事回到里院,却只看见姜鱼背着姜慕白,正朝院外面走。

    ”鱼儿,你这是带弟弟去哪?“

    ”噢,弟弟说闷,我带他出去玩咧。“

    ”胡闹!“婶婶骂道:”城里正乱,不见佳人这些日子都老老实实在家里蹲着吗?”

    那七岁左右的孩子背着姜慕白挠了挠头。

    姜南氏看了看两个孩子,道:”婶婶,鱼儿和慕白以后都是家里的顶梁,叫他们出去见识见识也好,家里不是有做过府兵的仆役吗。“

    婶婶叹气,点头道:”好吧,鱼儿你带着慕白去东市走走,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吗?“

    那孩子高兴的蹦起来,忙不迭点头,知道的,奶奶!

    “去吧!”

    姜慕白没心没肺,笑嘻嘻告别了母亲。

    长安东西两市,西市难民,东市专卖贵族用品,多半西域来客,姜鱼知道好歹,只敢带姜慕白去东市瞎玩。

    姜家规矩甚严,尤其是对孩子,姜鱼这么大的早早就知道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高兴了,也最多就买上一个麸面饼,和弟弟分了一人一个,牵着在街上乱走乱看。

    其实严格说起来,应当是姜慕白带着他,他手里捏着一根凤头钗,买了麸饼后把那钗子交给身后的下人。

    下人身强体壮,不知道表少爷这是什么意思,一时间看得愣了,弯腰不晓得该接还是不该。

    ”少爷,这...“

    ”这什么。“姜慕白道:”这是我娘的东西,你去给我当了去。“

    ”这...“下人站起身,不敢有这个胆子。

    姜慕白白了他一眼:”姜八,你今年十九岁,再过二十年你三十九我二十一,到时你是听我的,还是听我娘的。“

    姜八实在搞不懂什么意思,哭丧着脸:“表少爷,您要钱做什么,您认得钱吗?姑奶奶要知道这茬,不把我剥了?”

    姜慕白不耐烦道:“叫你当你就当,哪来那么多废话,今天这事你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要是透露了半句,待我长大些,同样剥了你。”

    姜八无助的看向姜鱼,姜鱼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弱弱道:“弟弟,你怎么偷东西?“

    姜慕白转头道:”那你听我的不?“

    姜鱼只好看向姜八,示意他先去典当,有事回家再说。

    下人被两个小少爷一番为难,只得咬牙先听吩咐,进了当铺要了活当,一个大字不敢多说,盼着早点回家和主人家报回报,只希望主人家不要误会了是自己唆使少爷,偷了家人的东西。

    一根黄铜钗换了贞观年的通宝三吊,活当的老板看着古怪,要是下人偷东西,怎么也该死当,不该当着两个小主人的面。

    留着心思目送远去,摇了摇头:“大治初年,怪事还真多。”

    ..............

    唐初的抚济院还是存在的,李二为了收拢人心,特意在皇城脚下设了个不冷不淡,不大不小的门牌,有幸运的孩儿进了里头,勉强饿不死,不过也跟乞丐差不多,大的养小的,七八岁就跟在难民堆里,拉着绳子锄头充当牛马,赚些工钱回去养活襁褓里的,定期上头再接济些,有个遮风挡雨的窝棚。

    就这,还能获得一批未来对李氏王朝忠心耿耿的国家栋梁,相比前隋乱世,也算值得称赞了。

    姜慕白的目标就是这里,他知道事实上什么人和他是一样的。

    这里管事的就三个老婆婆,洒扫都没有力气,更多的还是指望那些大孩子帮衬。

    姜六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打掉头上的蜘蛛网,看着门上那快掉下来的三个字发愣,不晓得表少爷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来过这?可真是神了。

    “少爷,表少爷,咱们到了。”

    姜慕白钻过臂下,看着院里满目的疮痍无奈,几个病重的七八岁上下,瘦的皮包骨头,眼睛里一点光芒都看不到。

    男女都一样,有些甚至身上裹着烂泥草。

    再小些的,干脆就不穿了。

    整个院子里一股酸腐味,屋顶看起来很破败,一场雷雨过后,几个小子用破陶罐从房子里舀水倒在场院。

    李二陛下的心情是好的,但奈何他实在顾及不到这么细微的地方,这些孩子活在这样的环境里,怕是一场传染病,就要死上半数。粗略看过去,比西市的难民营还要惨。那里起码有官军照顾,说得上理的,一枪头下来没有什么委屈。

    ”你去找几个人来,把这里的房子修了,煮粥施衣,不许吝啬,要是三吊钱不够,就再来跟我说。“

    姜八楞在当头,看着小少爷没有自己小臂高的身板,却从嘴里冒出些貌似大是大非的话。

    姜鱼不知所以,还是道:”你快去呀,奶奶交代让我们日行一善的。“

    姜八穷苦出身,十六岁就做了府兵,混到十八岁队伍死光了,一个人被三太爷捡回了家,看着两位小少爷,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刮子,暗道活该人姜家世代大族。

    “请两位少爷先回去,这里的事情,交给下人就是。”

    姜慕白没有多说,带着姜鱼奶声奶气的夸了一顿今天的见闻,大大咧咧的回家去了。

    他倒是也不慌,见了婶婶高坐堂上,母亲陪在一边,颇有三堂会审的模样。

    “儿见过母亲大人,见过三太奶奶。”

    婶婶看了眼他身边跟着的姜八,冷道:“把这个下人拖出去,斩了喂狗。”

    姜鱼吓得发抖,姜八没来得及说话,姜慕白从地上三拜起身道:“是儿偷了母亲的金钗,不干他们的事。”

    姜南氏找了一上午的金钗,丫鬟全都问遍了,只说是表少爷在房里,本以为是哪个下人挑唆他偷了东西,却没想这小子才这么点大,竟然就这般混帐了。可转念一想,他知道钱是什么东西?偷了金钗不是好玩?

    于是开口道:”不问自取是为贼,你父亲不在,母亲没教过你?“

    姜慕白道:”我是偷了娘的金钗,拿去典了三吊钱。“

    婶婶和江南氏一对眼,古怪道:”你要钱做什么。“

    ”前几天在街上看见几个哥哥姐姐在挥舞枪棒,人还没棒子高呢,儿觉得好玩,问了才知道有个抚济院,再问又知道里面都是这样的人,他们缺衣少穿的,儿子就做主拿了母亲的金钗,给他们补屋子去了。“

    姜八在一旁忙不迭的叩头:”活当了三吊钱,那钱还在下人身上咧!“

    ”没问你。“婶婶冷言道:”为什么不同家人说,奶奶告诉要日行一善,可没说过能偷家里的东西。“

    姜慕白道:“我年纪太小,说不上话,所以不曾告诉心思。如今事情做了,我便要继续做下去,太奶奶要罚就罚,不要收了我的三吊钱就行。”

    “这混账!”姜南氏骂道:“你这才多大!”

    婶婶却眉眼一开,呵呵笑了。

    “唉,真是我医家的种,却不知道哪里学来的霸道,先斩后奏都会了。”

    姜南氏嘴上严厉,心里却另做想法,只是这顿打跑不了。让姜八拿了儿臂粗的木棍,命令两个小子趴到地上。

    姜慕白这时候才跟姜鱼做鬼脸咧。

    “哥哥,你不要怕,挨过这顿棍子,我请你吃饼!”

    姜鱼哇的一声就哭了,姜南氏也没有留手,打姜鱼都是假打,打姜慕白却下了狠手,愣是把一个屁股打的上了药。

    ....................

    晚上吃饭和三叔说起这事,三叔笑的多喝了几杯,摇头道:“这孩子真不得了,一岁有这等心思,那旁人家的,怕是还在吃奶。南氏啊,你这管教起来可一点都不轻松,管得好我家定要出个贵人,管的不好,怕是真要出个魔头了。”

    姜南氏叹气道:“打从生下来就嚎了两声,现在想来,怕是那两声都是假嚎,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个怪种。”

    婶婶笑的歪了嘴:“他还安慰他哥呢。”

    姜南氏嘴角一歪,再也憋不住笑,真不知这小子是哪里听来的戏词,谁又教了他这般如此的混账。

    ............

    该笑的事还是要笑,那三吊钱也没人再过问,府里上上下下传了表少爷的神奇,纷纷侧目不提。

    没多久,河州老家又来传让人哭笑不得,只想大发火气的消息。

    那王刺史家的女儿果真生了一对双胞,生下来两个孩子都有缺陷,王小姐更是落了产郁,一心只想寻死。

    河州名医请了个遍,都说是心病,那王刺史到底和女儿连心带肉,脸面也没了孙子也生了,找不见该死的王六的人,总不能叫女儿平白送了命。正没办法的档口,王公子撇开脸面不要,求上了刚回家掌舵的姜图南。

    姜图南信里好大火气,给三叔过目以后,婶婶和叔叔收起信件,言语犹豫。

    姜南氏不忿道:“没见过这号不要脸的!”

    婶婶开口道:“话如此说,可未必不是机会,心病还须心药医,治本要看那王六的,治标却要看大爷的。”

    姜南氏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怎么说,难道还要去给那王小姐续命不成?”

    叔叔咳嗽一声,开口道:“不是,姜家只有大爷尽得了太爷的真传,要是治产郁,就是姜图南那小子也没太好的办法,非得让大爷出面不可。”

    姜南氏这才反应过来:“叔叔是说,要刺史把大爷从牢里弄出来?”

    太爷摆手道:“我没这样说过。”

    姜南氏眼睛一亮,连忙让下人准备纸笔,修书一封,给本家送去了。

    信上只说这病非得大爷来治,姜家本算山东氏族,让王刺史想法给大爷引渡回河州,然后再送回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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