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昱建德元年。

    西突厥兔年,五月。

    吐蕃三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经过于阗南山,兵临于阗城下,并在离于阗守城十里外安营扎寨,与于阗守军开始了对峙。

    西突厥汗庭内,一众大臣窃窃私语,议论纷纷。

    终于,又有一个开口问道:“可汗,吐蕃急欲攻打于阗,为何坐视不理?”

    见有人又开口问,哥舒阙俟斤也止不住道:“是啊可汗,这于阗一失,吐蕃军进入我国土,下一个就是疏勒呀。”

    一身黑色绣金王袍的卫子君,斜倚在汗位上,那身黑袍将那张玉脸衬得愈白净透明,乌色玉冠高束头上,光洁的额头角部,有一处小小的尚未完全愈合的红痕。

    她依然难以改变以前的习俗,总是束顶冠,无法习惯像突厥人一般的编披。而她的这种行为,在她做左贤王的时候,大家都是习惯了的,所以也并无人觉得不妥,反而把每日欣赏一身清爽利落的她,看做一种享受。

    见众臣们一个接一个的问,问来问去不过一个问题,卫子君也不回答,等到大家都问得差不多了,方动了动身子。“各位爱臣的疑问我都清楚了,至于为何对于于阗坐视不理,目的是以后要对于阗好好的治理。”

    见众臣又是嗡嗡一片。卫子君又道:“吐蕃三十万大军,来势凶猛,我军战马频死,目前只有骑兵二十万,以步兵对敌方骑兵无异于让自家兄弟送死,并且还要留有部分戍守王庭,如此兵力,实是不宜正面对敌作战。众位爱臣忧心家国,本汗王理解,只是,于阗又岂会不加抵抗?于阗也有八万人口,战时皆兵,最强壮的军人也有三万,城楼皆备有重弩,攻城,也是不易。”

    “可是,可汗,于阗是丝路上的重镇,如若被吐蕃所占……”老陈阎洪达不禁忧心道。

    卫子君淡扫一眼,“岂会如他所愿!吐蕃土风寒苦,物产贫薄,进攻我国,目的无外乎是想夺我于阗、疏勒、龟兹、焉耆、四个藩镇来控制西域、控制丝路,以敛取财物。但吐蕃路不畅通,军需供给线路过长,无法及时提供军需,全赖当地提供后勤保障,而今深入我国,更是难以为继,这巨大的军需开销,将会是他们致命的弱点。”

    “可汗,那我们就不出兵了吗?”哥舒阙俟斤还是无法理解他们可汗的用意。

    “出!怎么不出?但如何出法?何时出?自会有严密对策,但,绝不是现在。至于他三十万大军……”卫子君嘴角噙了一丝淡笑,眼中流光溢彩,“我希望他们全军覆没。”

    ……

    延绵的毡帐如云,铺展在了嫩绿的辽阔草原,风也暖了,阳光也醉人了,清甜的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味道,一群群羊儿在高坡吃草,一群群野马在远处扬鬃跳跃。

    褪下王袍,换了一身雪白骑服的卫子君从马上跳下来,坐到了青草之上。向后一倒,躺在了草地上。迭云与刘云德也一左一右地跟着躺了下来。

    卫子君嘴上衔了根翠草,双手枕于脑后,轻合眼眸,一丝微风拂过面颊,将长长羽睫吹得悠悠颤动……

    若是这样,永远躺下去,多好。

    “子君……”刘云德轻唤了声。

    “嗯?”慵懒的答了声,并不睁眼。

    刘云德没有出声,他只是想这样叫她一声,伸出宽厚的大手,将她头上的草叶轻轻摘去。

    一旁的迭云眼见着这行为,只觉得异常刺眼,但那人是他的表兄,他好似又不该生气,只是……只是这心里不舒服。

    无法消解这郁滞之气。为何他不懂得去做些个摘摘草、拂拂尘的事?为何他没有先现那根草?

    迭云郁闷地拔起一把草,看那草尖,灵机一动,将草尖轻轻送入卫子君鼻孔内,轻轻转动。

    卫子君鼻中一痒,伸手扯下那根细草,用力揉揉鼻子,“好啊,迭云,你敢偷袭我。”

    陡然翻身扣住迭云脉门,纤指在迭云面前威胁地勾了两下,欺入他的腋下。

    迭云闪避不及,大笑求饶,卫子君继续一通急攻,直到迭云面色憋得通红,笑得喘不过气儿,方才罢手。

    重新躺了回去,手上拿着那根小草愣,小的时候,她的父亲,就是用这种方法叫她起床的。

    立于远处的贺鲁,冷眼观瞧着这一切,心中酸味弥漫,他到底还想招惹多少人!

    生气地扭转脸,正巧看见一个传令兵驾马驰来,见到贺鲁,即问道:“叶护,可否见到可汗?”

    贺鲁朝着那个方向冷冷扬扬头,那士兵便扬起马蹄去了。

    “可汗……”士兵见到那抹身影便开始喊。

    卫子君直起身,不待那士兵跑近,已是翻身上马,她知道,哥舒伐回来了。

    “可汗,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哥舒伐喝了两大口水,接着道:“臣已经按您的意思将事情布置好,胡禄居阙啜的五万精骑已经绕过吐蕃驻军,悄悄埋伏在南山,将吐蕃封在于阗,同时阻截吐蕃军的后勤辎重,他们现在的那些粮草只够维持一个月。”

    “嗯,中途是否拦截到信使?”卫子君端起茶杯。

    “有,好几个,自从您那日叫臣彻查伏阇信,查到他与吐蕃勾结意欲瓜分西突厥后,臣就一直守在那里。呵呵,可汗您真是料事如神啊,那些来往的书信果真都在商议吐蕃与于阗里应外合的阴谋。臣将那些信使拦截,按您的意思,伪造了新的书信,假扮密使将信分别送给双方。”说完,哥舒伐从怀内掏出几封密信。“可汗,这是我们截获的密信。”

    卫子君接过,拿起一封轻轻展开,“其实听到吐蕃将大军驻扎于于阗城外,我就知道你们得手了,否则,他们会先攻疏勒。看来他们终于反目成仇了。”

    “是啊,可汗,您手上这封,是于阗送给吐蕃的,臣截获后,就按您的意思,让于阗大开口,提出许多不合理的合作要求。而截获的吐蕃回信,居然一一答应了这些要求,这松赞干布的确狡猾。而臣又按您的意思,将那封信改为大肆指责,一来二去,居然演变成了骂战,哈哈哈。”哥舒伐开怀大笑。

    卫子君也大笑起来,真是好久没有这样开怀了,“如此,他们这仗是一定会打的了。等于阗奄奄一息之际,吐蕃也损兵折将,那时我们再从后面给吐蕃重重一击,他们没有后续军需,疲累饥饿,必是欲通过南山逃回吐蕃,结果我军南山伏兵再将这些疲兵狠狠一击,恐怕吐蕃军定是有去无回了,哈哈哈。”

    “可汗真是料事如神。”哥舒伐这一生最佩服的人,就是面前这位少年可汗了。所以也一直忠心耿耿。他觉得,能够为他分担一些,尽力做好他想要的所有一切,就是他的幸福。“可汗,上次撤回来的吐屯怎么办?已从他家中搜出大量财物,并且还有于阗王族才能拥有的上等于阗美玉,可他还是不肯开口。”

    “事情已经明了,就不要留着他了……”她轻按胸口,她真的开始杀人如麻了吗?不是,这是那人应该承受的,不杀那些人,她又如何保护她的子民。

    “只是……”卫子君轻啜口茶,“希望可以活捉贡松贡赞。我与吐蕃的买卖还没做够。”

    “松赞干布这个唯一的独子,能卖个什么好价钱呢?”

    ……

    辽阔的西突厥于阗旷野,美丽沧桑依旧,只是如今,却多了一丝萧杀之气。

    在吐蕃大军驻于阗五日后,开始包围于阗,并大举攻城。

    素来看似软弱的伏阇信,打起仗来却是毫不含糊,几日下来,吐蕃军已经折损两万骑兵。

    卫子君冷眼旁观,听得每日的战报,不亦乐乎。她表面虽然轻松,却是在不断加紧训练那十万精骑兵。

    西突厥原是柔然人的锻奴,冶铁技术十分之高,又加之内有铁矿,又有黠戛斯输来的迦沙,制为兵器,异常犀利。卫子君命人以黠戛斯迦沙炼制了大批陌刀,刀身重五十斤,刀长近丈,施两刃。抡起来虎虎生风,绝对让敌人胆寒。

    西突厥家中未有壮丁的牧民,在听说军中缺乏战马的情况下,纷纷送来了自己的马匹。

    望着那些淳朴的牧民,卫子君心中感动,还是让他们把马牵了回去。一个是不忍心那那些牧民的财物,还有就是因为战马是需要训练的。战马,是西突厥最主要的作战工具,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并且,兵贵神,而她的作战风格又是战决,所以,对于战马的度、品种、体力,卫子君要求都十分严格。

    每日的战报不断传来,在吐蕃军包围于阗二十日后,于阗兵力也折损得只余八千,一直坐视不理的卫子君知道,时候到了。

    听闻自己的可汗又要领兵亲往御敌,素来崇尚勇士的西突厥百姓怀着崇敬心情,在大军出这日,都守在行军大路两旁,等着给他们的可汗送上祝福。

    随着一声低沉俗远的号角吹响,西突厥大军奔涌而出。无边无际的黑铁潮水,在阳光下闪着森冷寒光,伴着雷鸣海啸的蹄声,将大地敲得微微颤动。

    黑盔铁甲的铁骑,慢慢闪开,分列肃立,中间缓缓走出一队人马,当先一人,头束墨玉冠,身着白色紧袖骑服,端坐于闪着金光的白色汗血宝马之上,艳红大氅被风撩起一角,身后的金色狼头纛迎风猎猎。

    身后,跟随的一队附离,铁盔铁甲,依序而行,步伐整齐,塔塔蹄响,柔韧而有力。

    “卫风——”身后一声童稚的高喊,是阿史那羝蓝,“你战死吧,别回来了。”

    “大胆——”一个附离捉住阿史那羝蓝,捂住了她的嘴。

    卫子君回头望了望,一摆手,制止了那名附离。

    嘴上得了自由的阿史那羝蓝,又开始喊起,“上阵也不穿个盔甲,你就等着战死吧——”

    卫子君唇角弯起,又侧头瞥了一眼。然后一抖缰绳,加快了度。黑压压的潮水,在她身后合拢,紧跟着那个身影,奔驰起来。

    身后的阿史那羝蓝,眼见那欲远去的队伍,跟在后面跑了起来,如水的黑潮,将她瘦小的身躯瞬间掩盖。

    西突厥大军在抵达吐蕃军后方一百里时,卫子君派出一支两百人的精骑,命其用棉被包裹马蹄,在前方探路,主要目的是刺杀吐蕃的军探,令他们无法知悉西突厥军队动向。

    在抵达吐蕃军后方二十里时,卫子君下令安营扎寨。

    “可汗,这大白天的,安什么营啊?”爽直的哥舒阙俟斤劈头就问。

    卫子君微微一笑,“因为晚上要走路啊,叫你们的部将好好睡觉,养足精神,晚上,可能要通宵了。”

    夜袭,可以令战事比预想的结束得更快。

    入了夜,凉意袭来,湛蓝的天空繁星密布,如勾银月悬挂天边,带了一抹森然冷意。

    这样的夜晚,最是合适。

    西突厥士兵整齐有序的起身整装,将所有战马的马蹄,用棉被包好,系得紧紧。

    营帐,悄然撤下。十万大军都在做着同一样工作,却未有半丝喧哗,可见军纪军风之严谨。

    望着这一切的右厢几位将领,心中暗暗佩服。卫风带兵,果然名不虚传。

    暗夜里,一支黑水,在旷野快流动。一直在前方等待的两百精骑,与那片黑水汇合,以极快的度直奔吐蕃军营。

    沉睡中的吐蕃军营,尚不知危险的临近,直到巡逻的士兵现那片如暗夜中的黑云一般迅移动而来的黑潮。

    号角声不断吹响,兵士们纷纷由帐内冲出,有的拿错了兵器,有的牵错了战马,火影散乱,马嘶声呐喊声响成一片。

    但到底是经过风雨的马背民族,很快便进入了备战状态,大队人马集合而来,提着长枪齐齐奔涌而出。

    先是一片箭雨至,奔在前面的吐蕃士兵倒地一片,紧接着铺天盖地的黑潮涌至,抡起手中宽大的陌刀,向敌群扫去。

    当贡松贡赞出来时,就见到了那片黑潮中的那个雪白身影,飒爽的身子恣意飞扬,如一条黑云中的白龙,纵横席卷,手中长长的陌刀挥舞,犹如割麦,所到之处,溅起红血片片,刀锋之上,挑落无数亡魂。

    那个身影,让他刹那惊艳,目光紧锁,竟是欣赏起他杀人的风姿。

    卫子君抬头,即望见了那个穿破夜色紧锁而来的目光。

    那个人端坐马上,火把映得他的脸颊有些迷炫,长眉舒展,目若星辰,两撇小胡俏皮地偎贴唇上。眼见吐蕃军大量倒下,他却未有一丝惊慌,轻抬右手,即又有一对吐蕃军迅奔驰而来,层层迎上。

    那个人,应该就是了,贡松贡赞……

    卫子君长刀一抡,切倒一片,向着那个身影纵马驰去。

    又仔细地看了那个身影一眼,贡松贡赞回头对左右侍卫道:“去,把他杀了!”随即,扬起弓,一只锋利鸣镝1搭于弓上,弓开如满月。想及如此卓然风姿、无人能折的人物下一刻便会死于他的箭下,他不禁扯出一丝笑容。

    似是知晓了她的意图,大批的吐蕃军涌向她的前面,拦截着她的去路,当她杀出一条血路之时,又跳出数十个武艺高强的吐蕃侍卫,与她纠缠在一起。

    听闻吐蕃尚武,果然如此。这些人身手敏捷,动作利落,足以将她困住一阵。

    就在她与那些侍卫纠缠之时,一支镞叶穿孔的铁色鸣镝,呼啸叫嚣着向她飞来。听到了主子的鸣镝,顿时,千万个吐蕃兵士齐齐搭弓,千万只利箭齐齐射来……

    所有的西突厥士兵均出一声惊呼,“可汗——”纷纷抛开身边的敌人向着那个白色身影奔去。

    扬刀劈开那只铁色鸣镝,眼见着那些密密箭雨疾射来,卫子君一声轻叱,由马上平平掠起,于空中身形一展,张弓搭箭,利箭带芒,银光闪烁,穿破浓浓夜色,卷起阵阵风声,破空而去。

    贡松贡赞目光紧锁着空中妙曼身影,当见那一箭出,即刻闪身而避,仍是避之不及,肩头中箭。他没料到那箭的度如此之快。

    卫子君抛下长弓,飞身而至,几乎在贡松贡赞中箭的一刻,人已欺身到他面前,在他还在为中箭呆愣之际,已是当胸一点,将他挟持而去。

    眼见着王子被挟,吐蕃军乱作一团。

    卫子君拦腰抱着恭送贡赞跃上营区帐顶,几个飞跃,跳向突厥军的后方。

    被她挟住的贡松贡赞,抬头看着他纤长的颈项,优美的下颌,以及夜风中颈下飘出的若有如无的暗香……这个人就是西突厥的可汗?如此纤细犹如女人般的一个人!他居然躲过了他的鸣镝,从来没有人能够躲过他的鸣镝。

    在主将被擒的情况下,吐蕃军已是军心大乱,无心恋战,一小股队伍逃向南山,剩余部分除了投降的以外,全部被歼灭在于阗城外。

    而那逃向南山的队伍,却又被胡禄居阙啜带领的南山伏兵一举歼灭。

    至此,这场历时一个月的侵略战争,结束了。三十万的吐蕃大军,在西突厥可汗突然出手的情况下,一夜即破。

    这场战事,俘获吐蕃军十五万人,歼灭八万,截获吐蕃粮b草二十万担。最重要的是,擒获了吐蕃唯一的王子贡松贡赞。

    卫子君一夜大败吐蕃的事迹,由这晚开始,又被传得纷纷扬扬——

    注:1鸣镝。乃匈奴太子冒顿做所,射出时遇风响,冒顿要求属下,如果他的鸣镝射出时,不跟随他的人,斩。于是他先射自己的马,又射自己的爱妻,属下都跟着一起射,最后他用鸣镝射了自己的父王,属下也都跟着一起射。

    二卷突厥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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