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刘盈身后进殿的紫衣少年走到吕雉身前拜下去,“姑母,半月不见,你身子还大好吧?”抬起头来,不过十七八岁年纪,神情惫懒而亲昵,

    “是六郎啊。”吕雉应了,转首问刘盈,“你父皇为你延请孙奉常为太子太傅,太傅今日教了些什么?”

    刘盈恭敬道,“今日教的是《周礼》。”

    “好,”吕雉笑了一笑,“这倒是孙太傅的本行。”一转又问,“你们从廷尉府回来,王恬怎么说?”

    吕六郎闻言脸色一黯,回过头看刘盈,刘盈叹了口气,“姐夫自然是不肯承认,王恬也找不出什么凭证。不过他们虽恭敬的待着,却决口不提最后判置的事情。”

    在座三人都神情沉重,心中明白,赵王张敖最后的结局,不过在长乐宫中最上位者心念的转折间。转瞬间,吕六郎拍案怒道,“陛下这根本就是针对太子来的,陛下已经开始着手砍断太子羽翼,莫非真的存了用神仙殿那无知小儿来替表弟太子位的意思么?”

    “竖子噤声,”吕雉横眉怒斥,“这种话也能乱说么?”她扫视了殿中诸人一眼,“若是有人传到陛下耳中,你要陛下怎么想?”

    殿中诸婢侍敛声静气,吓的脸色惨白,不敢动弹。

    吕雉微微一笑,细长的指甲在面前案上划出一条印痕,“我椒房殿的人,哪个要是不长眼多说了一句话,”她淡淡道,“本宫自有处置。都下去吧。”

    张嫣在殿中宫人俱低下头退出去的时候抬起头来,偷偷打量着刘盈的神色,见他神色平静,只是一双眼睛微微黯然。不觉在心中叹息一声。父子做到如此地步,高帝如此作为,刘盈受伤的不仅是太子的地位,还有身为人子的心吧。

    “而陛下并无易储之意,但戚姬那个贱人却一直在挑唆,”殿中上首,吕雉絮絮道,面色平静,声音却犀利,“我们也不能不早做预备。”

    “姑母说的是,”吕六郎颔首,“我们该怎么做?”

    吕雉目光闪烁,尽是锐利,“论煽枕边风,我自然比不过戚姬。所以,我们的着眼点,不在后宫,而在朝堂。”

    “——朝堂之中,立功最高,退身最早,才干最高,最受陛下尊敬的,便数留侯。盈儿,”吕雉转首和蔼笑道,“你去见一见他,若是能说动他的支持,纵是你父皇,也不敢轻易再提起念头了。”

    刘盈抬眸,“母后,你要知道,我的身份,并不适合去见留侯。”

    而且,若我见了,话说尽了,就不好再盘桓了。

    吕雉目光微沉,沉吟道,“说的也是。”

    “姑母,让我去吧。”吕六郎笑道,“我去就不碍了。”

    张嫣捧起案上的漆绘云纹高脚耳杯,暖了暖手心,心道,原来这位吕家六郎就是吕禄啊。

    商议已定,吕禄又说笑了几句,忽然向张嫣笑道,“翁主,我家小五娘还安好吧?”

    “嗳?”她错愕的眨了眨眼睛,立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吕伊,抿嘴一笑,“她好的很呢。”不肯再多说。

    吕禄慵然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我刚才在外面听翁主说话,翁主心思善良,和你母亲一样呢。”

    “是啊,”吕雉很是爱听这样的话,悠然道,“满华小时候就像她一个样子,若没有我这个做母亲的为她步步计算,她一定会吃亏。我看着这个孩子,日后不知道如何呢?”

    “怎么会呢?”吕禄安慰道,“不是有姑母么,只要姑母在,谁敢欺负她?”

    吕雉笑骂,“你这孩子,嘴巴就是甜。”她微笑着弯腰搂了搂张嫣,柔声道,“阿嫣,适才你听到的话,不要跟别人说起好不好?”

    小心的翻了个白眼,张嫣无奈道,“阿母阿爹也不能说么?”

    “你阿母身孕太重,不要拿这小事来扰她。至于你爹,”吕雉侧脸想了想,将薄唇抿成一道直线,神情坚毅,“这事儿,他知道轻重的。”

    她应了,出得殿来,天光尚早,离正午还有一段时间。荼蘼跟在她身后问道,“翁主,我们是回去还是……?”

    她回头,离殿堂却已经远了,依稀可见殿中母子相对而坐,尚没有到日后刀张弩拔的对峙,温馨静好。她忽然有一种冲动,也想去感受一下自己的母亲。

    “我们去找阿母吧。”张嫣道。

    吕雉一生,独得一子一女,子是刘盈,女就是鲁元长公主刘满华了。对二人看的如性命根子一般,很是宠爱。这次鲁元遭难,她便将鲁元安置在椒房殿西次殿,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经过鲁元窗下的时候张嫣停住前行,她问自己,你真的能够将里面的那个女子当做自己的娘亲么?

    心思彷徨的时候殿中黄裳女官望出窗,清新爽利的笑道,“我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偷儿觊觎公主呢,原来是小翁主。翁主怎么不进来?”是鲁元身边最信服的公主令丞涂图。

    张嫣一笑,敛裾进内殿。第一眼就望见拥着素色锦衾靠在黄梨木雕花漆床之上的鲁元,绛色牡丹花绣帐被青铜帐钩勾起,在她颊边垂下,娇弱如花。

    “阿嫣过来,”她笑了一笑,伸手唤道。

    张嫣不自觉的走到她身边,咬唇懊恼,怎么就一个指令一个动作仿佛天生就该如此的,莫不是,世间真的有母女天性这种东西,无关灵魂?

    “这些日子苦了你了,”鲁元伸手捧起她的颊,心疼道,“瞧瞧你,脸都瘦了一圈。你父无辜受罪,连累了你,以前在邯郸的时候你无忧无虑,如今却要小心谨慎。”

    “没有的事。”张嫣抿唇莞尔,目光落到母亲手边的竹简,略略有些好奇,“那是什么?”

    “啊,”鲁元面颊微红,脸上却欢喜,“是你舅舅带过来的,你父王的家书。”

    “哦?”张嫣好奇取过,展开阅看,细麻线所结一尺见长竹简之上,赵王张敖的字体清隽,用的是小篆,与自己从前所习相差甚远,通篇下来,竟识不得几个字。

    鲁元扑哧一笑,伸手刮她皱的乱七八糟的眉,“看不懂吧?谁叫以前儿在邯郸的时候教你读书习字弹琴你不肯好好学?”

    张嫣又羞又恼,握着拳瞪鲁元道,“什么了不起,我现在就去学写字。”

    “哟!”鲁元戏谑,“其志可嘉。但这儿可没有你的教书先生啊。”

    “没关系。”张嫣道,“给我一本《诗经》,一本《楚辞》,我照着写就是了。”

    《诗经》和《楚辞》是最基本的两本文学经典,张嫣虽不敢说能背下来,但对着还是知道是什么意思的。照着这两本书通篇写下来,该习的字,也就差不多习了个十之七八了。

    鲁元嗤笑,倒也示意侍婢按女儿的意思取了书册笔砚来。

    笔是紫霜毫,墨是隃麋墨,俱是汉朝极品。荼蘼伺候着从墨囊中取出墨粒,用研子在圆砚之上研磨,不一会儿就研出墨色黑腻如漆。张嫣在书案上铺开绢帛,正襟危坐,取笔蘸墨,按住绢帛,在其上上抄下第一篇《关雎》: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鲁元好奇,命涂图揭了女儿写好的一尺绢帛,递到手上观看。乍一看便笑的喘不过气来,“你这东倒西歪的,写的是什么东西啊?”

    张嫣脸微红,不肯回头理会母亲,继续抄书。

    不知道过了多久,身后传来轻微的鼾声,涂图放下帐子,鲁元已经入睡了。

    她不想吵了母亲,示意内侍将案上绢简笔砚轻手轻脚的搬到外间去。抄了七篇《诗经》,有些厌了,便转去抄《楚辞》,跳过冗长无比的《离骚》,选了自己最爱的《九歌》抄起。抄到《少司命》中“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句时,忽听得殿外吕伊的声音,“原来阿嫣你在这儿。”

    吕伊噘着唇进来,“我不是让你等我么?你怎么……”

    “嘘,”张嫣将食指竖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吕伊眨了眨眼睛,放低了声音,“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你又没叫我在哪里等。”张嫣懒洋洋道,笔毫并没有离开绢帛。

    “咦,你好好的干嘛写字?”吕伊讶然,复又转笑,“哦——,难道你也想学我九姑姑,做个才女不成?”

    张嫣眨了眨眼睛,“九姑姑?”

    “嗯,九姑姑是爷爷的嫡出女儿,只比我大四岁。爷爷死的早,祖母在她身上下了很多功夫。她读过很多书,写的一手好字,而且琴也弹的高妙。听说啊,”吕伊本来为了不吵到内殿午憩的鲁元,已放低了声音,这会儿更将脸凑到张嫣耳边,嘴唇微动,声音放轻的约莫只有张嫣能听到,“是希望将她嫁给你舅舅,做日后大汉的皇后呢。”

    张嫣略略怔然,既是如此,为何日后史上不见这位吕九娘的名讳,反而演出了一场外甥女嫁舅的闹剧呢?

    胡思乱想,不自觉手上用劲过了,笔毫在绢帛之上印出一块大大的墨痕。

    “哎呀,这张字算是废了。”吕伊捂唇而笑,拉着她的衣袖,“阿嫣算了,我们出去玩吧。”

    “要去你去。”张嫣摇头,“我将这些竹简抄完再说。”

    吕伊看着张嫣手边厚厚的一跺竹简,不由打了个寒战,无奈道,“那你继续抄,我先走了。”将手边书简一推,蹦蹦跳跳的出去了。

    不知不觉间太阳渐渐偏西,鲁元睡足了精神起身,看到张嫣,不由一愣,“阿嫣你还在啊?”

    “嗯。”张嫣微笑,揉了揉写了太久字已经酸涩的手,推开竹简,笑道,“阿母你起来了啊。”

    “都已经两个时辰了。”鲁元看了看天色,凝眉道,“你一直在这儿抄书么?”

    张嫣努嘴比了比岸边厚厚的绢帛。

    鲁元拿起她抄的最后一张书,看上面的字迹,虽然依旧全无骨骼,终究比女儿最初的那一张进步了一些。叹了口气,放下它执起女儿的手,欣慰道,“这场事后,你果然懂事了不少。你费这么多心思习字为了什么?若是为了看你父王的家书,阿母读给听不就好了。”

    张嫣心虚的低下头去,“我就不能想给阿爹写封家书么?”

    鲁元一怔,随即欣慰的红了眼眶,“好,乖宝宝,你父王知道了你的孝心,定会很开心的。”她竖起柳眉斥道,“可恶那贯高,谋逆也就罢了,还连累了你父王,让他以堂堂赵王之尊,被囚车押送到长安,如今仍在那廷尉府里受苦受难,你我母女竟连去一探都不得。”

    她说的激愤,絮絮道张敖定没有谋逆之意,父皇偏偏不知听信了哪个奸佞挑拨,就是不肯相信放人。张嫣初时尚忍耐听着,却越听越不耐烦,那么明显的事实,鲁元究竟是真的没有看出来,还是看出来了却根本不愿意相信?男人的政治充满着权谋和血腥,女人夹在其中,两边不是人,却还连真相都看不清楚,当真是可悲复可怜。张嫣既是哀其不幸,又是怒其不争,终于忍不住冷笑啐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什么?”鲁元蓦然住嘴,震惊看她。

    “阿嫣你说什么?”

    “我说,”她硬邦邦的道,“陛下才不是不清楚父王是否有意谋逆造反,他只是借着这个由头,想削父王的赵王之位,罢去太子的羽翼罢了。”

    “胡说。”鲁元猛的站起来,带起衣袂劲道的弧度,“你……小孩子家——家的,乱说什么。”她期期艾艾的斥道,脸色半是苍白半是红晕,心惊欲绝。涂图连忙上去去扶,“公主,小心身子。”

    ——话犹未说完,鲁元已经抱着肚子弯下腰去,痛苦道,“肚子,我的肚子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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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连续被几个平素比较佩服的人打击,说这篇新文开头太文艺腔了一些,有堆砌之感,不利于初入者阅读。默默的反省,决定克制华丽的**。顺便修改前文,力图扳过来。

    不过,泪。自己辛辛苦苦写的句子,删的时候真是心疼啊。

    嗯,认真为本文求收藏推荐。成绩真是有点惨淡啊。

    然后,本来想预告下更新时间。不过,大过年的,行程安排会变动,我只能肯定,明天会有两更。

    加油吧。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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