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怎么了?”张嫣侧头望他,跳跃的烛火在她侧脸映出一抹艳痕,烛光中眼神一片似天真无邪。

    “没什么。”刘盈淡淡答道。

    景娘回头一笑,折身拎灯上楼,木板搭成的阶梯踩的嘎吱嘎吱,走于最前的女子裳摆摇曳,自有一种动人风韵。张嫣跟在她后面,发现景娘的背影看上去很动人,这个不会说话的女子,并不能算是十分美人,但柔弱可人宛如夜晚静静开在水面上的睡莲,自有一番风韵处。

    她回头觑刘盈,刘盈却不曾注意景娘的背影,只小心的盯着她脚下,见她胡乱张望,斥道,“好好看路,小心跌到了。”神色安然而体贴。

    张嫣心暖得一暖,嘴笑得一笑,应言回头仔细看路,问他,“舅舅,你今年多大了?”

    “嗯?”刘盈微讶,答道,“十四。”

    十四啊。

    十四岁是一个男孩将长成未长成的年纪,朦胧的对女孩子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皇家子弟理应更加早熟,但刘盈似乎并不是含着金汤匙出身一帆风顺的太子,在这方面,仿佛,好像——还没有开始萌动。

    张嫣扑哧一笑,并着脚跳上一格阶梯。回头看见刘盈微微含笑的眼眸,不自觉的脸微微一红。

    “阿嫣好像很开心呢?”

    “嗯,”张嫣点头笑道,“住惯了王府皇宫的,突然跑到外面住上一晚上,觉得很有趣。”

    说话间,景娘已经走到了平台,掌灯照着他们来路,然后上前推开客房的门。

    一声咿呀。

    景娘将灯放在室中,一笑去了。张嫣张望房内,见居室之内还有一间居室,中以木质槅门隔开,内间较小,外间较大,俱都收拾的整洁,床榻轻简,不如长乐宫与侯府贵重轻软,矮矮的只到自己膝高,被褥洁净。里间有窗,窗是直棂,其下设案,案上供着一枝桃花。

    “舅舅真的打算就这么放弃么?”她嗅着桃花问道。

    “我大老远的好容易跑来这一趟,怎么可能?”刘盈走到她身边,伸手抹过窗棂凹槽,见其上整洁无尘,淡淡一笑。

    “怎么说?”

    “哪,阿嫣你看。”刘盈抚了抚她的髻,诱导道,“你要是明日还要下地做农活,今天忙了一天回来会将所有农具都洗的很干净么?”

    张嫣摇摇头,反正都要再下地的,何必那么勤快?

    刘盈雅坐于榻,面窗悠然而笑,“我母亲从前在丰沛时,乡里间算是勤快的了,我家的窗户,一年才擦得两三次。”

    ——这间客居,本就是为他备下的吧?

    长廊之上咚咚木屐之声从远及近,刘盈住了口,看景娘推门而入,嫣然笑开,手中抱着两床褥子。

    褥子并不是很厚,贴着手温暖,有着淡淡的阳光气息。张嫣想将它加到榻上,无奈人小手短,费尽了全身力气也够不到榻端。“我来吧。”身后,刘盈无奈道——他抖开褥子,将榻铺平整,转身回头,看见张嫣跪坐在一边,托着腮冲着他笑,精灵可爱。

    “我觉得啊,”她笑弯了腰,“舅舅你做起这些事来很熟手,看起来真的不像一国太子。”

    刘盈淡淡道,“我本来就不是什么天生的太子,小时候……也是在家中做过事的。不像你,一出生就是锦衣玉食,绸缎堆里长出来的。”

    “你也不要这么说我,”张嫣一脸不服气,“我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要一间普通的房宅子,不要太大,当然也不能太小,我瞧我们住的这家就不错。和我想在一起的人住在里面,开开心心的过一辈子。”

    “呦,”刘盈被她逗笑,“你才几岁的小丫头,就说什么一辈子。大话说的好听,说没有了衣裳绸缎,侍女仆役的,恐怕三天没过你就哭着鼻子要回头了。”

    “喂,”张嫣恼了,爬起来,“不要那么看不起人。”前辈子我也不是什么富贵人家,还不是照样康康健健长到二十岁。

    张小姐显然忽略了她一直受人保护的本质。

    她觉得脚上有一种麻麻的痒,很不舒服,不断的微微晃着脚,刘盈注意道,俯身问道,“怎么了?”

    “不知道,可能是缣织袜有些扎脚。”她颦眉道。

    “还说不要别人看不起你呢,”刘盈笑道,“挑剔这挑剔那的?屋里不是很冷,还是把袜子脱了吧。”

    她点点头,乖巧的任刘盈帮她将袜子褪了,凉凉的空气接触到**肌肤的一刹那,她咯咯的笑出声,赤着足站在席上。而少年本来微笑的眸光落在她的赤足之上,渐渐凝注,“你的脚怎么了?”

    “嗳?”她讶然低头看,见一双原来雪玉样的双足,如今已经布了斑斑点点的红色。

    “怪不得会觉得痒啊。”她恍然点头,原来是张大姑娘肌肤娇嫩,对除开锦缎丝绢之外的略差些的织物过敏。

    绝对的富贵病。

    “张嫣,”刘盈逼近她,板着脸道,“关于你那个平生最大的心愿,你还是就此忘掉算了。”

    他往廊下踏了鞋,穿过庭院,推开大门,吩咐青松骑快马去邻近乡市买些治红肿的於膏,顺便为屋里那位穿不得差的织物的大小姐买两套从上到下的锦缎衣物。

    “哎,顺便再帮我采点车匙子草。”张嫣从后面赤足追出来,一脚踩在廊上喊道。

    “你要车匙子做什么?”刘盈问。

    她将右手食指放在唇前,笑道,“我自有妙用,”觑他脸色不好,连忙补道,“等下你就知道了。”

    炊烟袅袅,夜色清凉。

    景娘做了四道小菜,一荤三素,荤的是濡鸡,素菜是白瓜子(即冬瓜)和薤菜,还有一碟笋脯,俱是农家家常所用菜肴,配上撒饭,色泽鲜艳,香气盈盈,令人食指大动。

    旅途劳累,张嫣早就饿了。见了久违的白米饭,更是眉眼弯弯,用小匕割了濡鸡肉,配饭而食,尝一口便觉得滋味鲜美,连脚上肿痒都忽略了过去。

    “舅舅用饭啊。”她笑眯眯道,“瞧着我做什么?”

    “阿嫣喜欢撒饭?”刘盈倒微微有些讶异。

    两汉之时,北方常食的是黍稷,而稻谷只在南方吴越之地才大量种植。

    张嫣心中警惕,放下手中杓,笑道,“也没怎么吃过,不过尝着觉得味道不错啊。”

    “小娘子倒难得。”唐秉抚须笑道,“这撒饭与笋脯俱是南方之物产,中原人多半不爱,老夫也是托人从吴越之地带了一些回来。”

    他叹了一声,“老夫本是南人,只是世道险乱,半世颠沛,终得与一二好友居于此商山,若得终老,也是不枉了。”

    刘盈一笑,低首用饭,若有所思。

    晚饭后安顿洗漱,又盯着张嫣涂了药膏,刘盈嘱咐她好好待在房中不要胡乱走动,郑重托景娘照顾一二,景娘含笑点头。

    张嫣坐在空落落的东厢房中嘟着唇,坏舅舅,不让人家乱跑,他自己却跑的没有影了。她并不是那种听话的乖小孩,但是脚上刚涂了淡青草色泽的於膏,有点湿黏黏的,不能穿履,不能赤足行走,也只好被困在东厢方寸之间。

    景娘推门进来,见了她的不悦神色,想了一下,眼睛露出微笑。她退出去,不一会儿重又回来,手上拎了一双干净木屐,微笑着放在张嫣面前。

    张嫣的眼睛亮了,她伶俐的穿上木屐,跳下榻去,拉着景娘的手,笑道,“好姐姐。”

    “屋里闷,姐姐陪我到院中走一走吧?”

    长廊之上月光清洒,景娘微笑着看,面前的女孩儿活泼可爱,一双雪玉般的双足扣在木屐之中,踏在长廊之上,宛如盛放在月光下的小小栀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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