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嫣啊,”刘仲却没有顾她这边,郑重而又迟疑的问道,“这样子的话,真的就不会有人看我的笑话了?”

    “当然。”张嫣脆生生而坚定的点头道。

    “您还可以专门雇个师爷,帮你统计哪一亩地的收成最好,收成的时候送一把给皇帝阿公,没准儿阿公要大大夸赞您呢。”

    当然要夸赞了,真这么下去,没准儿就整出个先行农学家来了。

    刘仲大慰,道,“夸赞不夸赞不要紧,只要三弟不嫌我丢他的脸就好。说起来,。盈伢子,你是特意过来看爷爷的?”

    “嗯。”刘盈鞠道,“听说爷爷最近身体不大好,侄儿心里挂念,特意来看看,伺候膝下。”

    “我知道盈伢子你孝顺,”刘仲笑道,“你来了,你爷爷看到你,自然就开心了。”

    的确是——太开心了。

    张嫣一脸黑线,面对面看着一看见自己就大乐的七十余岁的矍铄老人,他一把抱起自己,乐癫乐癫的逛到隔壁邻居家找多年老友炫耀,“姓秦的你看,这是我曾外孙女儿,怎么样,比你家刚满三岁的小曾孙女儿漂亮吧?”

    太上皇刘昂,在楚汉之争中吃尽了苦头,待刘邦终于打败了项羽,兴建了大汉,想要接老父到长安新建宫殿中享享福,太上皇却愀然不乐。刘邦奇怪,便问父亲何故。太上皇言道:“我平生所好皆屠贩少年。酤酒卖饼。斗鸡蹴踘。以此为欢。今皆无此。故以不乐。”

    高祖于是为了父亲,在离长安极近的地方兴建了一座郦邑,一应房屋建筑,俱按丰县格局,更是迁徙一群父老乡亲前来,仍按从前居住。太上皇见此大喜,从此滞留郦邑,不肯再归长安。

    “故新丰多无赖。无衣冠子弟故也。高祖少时常祭枌榆之社。及移新丰亦还立焉。高帝既作新丰。并移旧社。衢巷栋宇物色惟旧。士女老幼相携路首各知其室放犬羊鸡鸭于通涂亦竞识其家其匠人吴宽所营也。移者皆悦其似而德之。故竞加赏赠。月余致累百金。”

    自然不会有人敢计较太上皇大人逛邻居逛的是不是时候,秦老汉皱着眉出来,和多年老友怀中的女孩儿大眼瞪大眼半响,装作没有看见后面太子殿下哭笑不得的神情,喃喃的朝天翻了个白眼,“那是小满华儿嫁的人家好,和你有什么相干?”

    他是自小看着鲁元与刘盈姐弟长大的,是太上皇从前家乡的邻居,二人自幼一起长大,交情最好,虽然如今际遇天变地化,一人之子已是天下之主,另一人依然是平民百姓,却学不来彼此官腔,依旧是从前乡里乡亲的凭闹,仿佛这才舒坦。

    “瞧你说的。”刘昂杵着拐杖讥笑道,“难道你那曾孙女儿是像你孙子,还不是随孙媳妇而已。”

    “那又如何?”秦老汉不服气道,“曾孙女儿,总还随我姓秦,你这曾外孙女儿姓啥?到以后长大了嫁人,离你家就更远了。”

    刘昂一时语塞。

    “你不知道,那个姓秦的老头儿多可恶。”晚间里刘昂兴致大发,拉着许久不见的孙儿喝酒,大碗大碗的郦邑酒灌下去,“三天两头抱着他家曾孙女儿到我面前来晃,说是虽然我儿子当了皇帝,但是论后代相貌,他还是赢过我的。”他仔细端详了清瘦少年一会子,嘟囔道,“我这孙儿还是挺俊的啊,比他那木木讷讷的孙子强多了。”

    刘盈哭笑不得,强从祖父手中将酒杓按下,“您年纪大了,还是少喝些酒。说起来,”他想了想笑道,“四叔家的阿撷妹妹就很好看啊,想来怎么也不会让你输了这口气去。再不成,三弟也是相貌很好的。”

    “阿撷那丫头哪肯来这穷乡僻壤。”刘昂大声道,又恨铁不成钢的按着刘盈的额,“你那个三弟,我这做爷爷的统共也没见着几面。盈儿啊,你是不是教那些腐儒教傻了,他日后可是要夺你的储位,你一味这么老好人的让着他,小心哪天——没你的好果子吃。”

    刘盈怔了好一会子,才淡淡道,“如意,他是我弟弟。”

    “笨盈儿,”刘昂抱着酒嘟囔道,“你爹和你娘那个坚毅狠辣的性子,怎么生出你这种温吞吞的儿子?”

    老年人上了年纪,就很容易困顿,待侍女伺候太上皇洗漱上榻安睡,刘盈提了盏灯出来,外面夜色如水,几粒闪闪的星子嵌在天边,温柔的睇望其下乡野。

    “太子殿下。”阶下披甲执戟的太上皇卫尉郦商以军礼向刘盈请安,鹖冠之下,抬起一张英武的脸。

    “郦将军,”刘盈有礼笑笑,“孤想出去走一走。”

    “太子请行便是,……商会遣人远远跟着。”

    郦邑城是是一副熟悉的样子,仿佛很多年前,还是孩提的他与堂兄弟一起穿过的丰城街头,巷陌沟渠,一一见过。

    “阿嫣,”刘盈笑道,“你没有去过丰沛吧?”

    自然没有,张嫣摇头,“丰沛,很漂亮么?”

    “乡野地方,哪有什么漂不漂亮的。”刘盈失笑,夜色中一双眸子安然沉静,“不过到底是出生的地方,忘不掉罢了。——你阿母这次回长安,第一眼见到我,就告诉我,‘真怀念故乡啊。’”

    单纯,清朗,所有厉害皆不及威胁生命的丰沛故乡。

    也许,该怀念的不是丰沛本身,而是丰沛悠远滥觞的时光。

    “小时候,阿姐总是笑的很干净,若有什么烦心的事儿,就去城中的河放一盏河灯,然后就相信所有的烦恼都给放走了,什么都不再放在心上——北陌的老孙头河灯做的最好,阿姐带我去求过几次灯,有一次身上没带够钱,求了好久,老孙头不耐烦,干脆送了我们一盏。”

    “阿嫣,”刘盈忽然道,“我带你去放河灯吧?”

    “嗳?”张嫣讶然。

    “跟我来。”

    他带着她在入夜后的大街上奔跑,昏黄的烛光在灯盏中跳跃,迷离但固执的不肯熄灭。

    跑到老孙头家的时候他们已经气喘吁吁,刘盈笑的开怀,上前大力的擂门。

    “谁啊?”一会儿后,屋里亮起了灯,一个声音含着些怒气问道。

    “是我。”刘盈大声答道,“城东刘老汉家的孙子。”

    “呀。”一声讶异,屋门被人从里面拉开,白裳老人有些想怒又又些想笑,调整半天后最后问道,“盈伢子大老晚的敲门,做什么事。”

    刘盈恭敬拱手,“欲索一盏河灯。”

    河灯自然没有现成的,老孙头已经停业多年,不过家里现成材料工具都有,连夜再为他做出一盏,刘盈摸了摸袖口,尴尬笑道,“我又没有带钱。”

    “阿嫣,”他回头问张嫣,“你有么?”

    “还要啥钱呀,”老孙头大力的拍着面前少年的肩头,拍了一下才想起他的身份,尴尬笑了笑,手却再也拍不下去了,“当年我就没收你的钱,难不成今儿反而要收了?”

    澧水在郦邑城的夜色中静静流淌,无声无息,“当年丰城中也有这么一条河,从丰城流出,又经沛城,我和阿姐,都是在这条河边长大。”刘盈静静道,“阿嫣,你去点吧。”

    “嗯。”张嫣捧着河灯爱不释手,老孙头的河灯,使用桐油漆过的布制成的,裁成盛放的菡萏花形状,花芯儿是一截蜡烛。

    啪的一声,她点燃了火折子,呵着手护着火点燃了蜡烛,烛光微弱烈烈的燃烧,散发着幽微的香气,在夜风中摇曳。

    她提着河灯步下河堤,一步步踏在松软潮湿的河岸上,回头看刘盈,少年站在石桥之上对她微笑,带着温暖的鼓励。于是她折下腰,极轻又极大力的将河灯稳稳的托进了静静流淌的河水。河灯垫了个浮沉,慢慢的随着水流向下而去。

    请你一直的流淌而去,永远不要覆灭。张嫣合掌在心祈祷。听人说,一盏河灯是人的一个愿望,我的心中有一个愿望,我无法名状它究竟是什么,可是我希望你能保佑它实现。

    张嫣站的直直的,远远看着一盏河灯飘飘摇摇的顺水而下,灯中烛光潋滟,摇曳成一束暖黄,她一眨不眨眼睛的盯着那抹黄光,直到再也看不见,这才停下,眼中已经薄含泪水。

    “开心些了?”不知什么时候,刘盈走到她的身后,轻轻道。

    张嫣吃了一惊,连忙抬头笑道,“我哪里有不开心了?”

    “哪里都有。”刘盈弯下腰来,直视着她的眼睛道。

    “这两天,你虽然一直都在笑,笑的一副阳光的样子,其实心里面一直不开心。你就是不开心了,才硬要跟我跑出长安来,是不是?”

    张嫣再也撑不住笑下去,慢慢板了脸,问道,“我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我是天子外孙,长公主之女,我还有你这样一个太子舅舅,未来一片灿烂锦绣前程铺在我面前,我有什么好不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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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关于太上皇佚事,出自《西京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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