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身子微微一震

    阿母,是你么?

    昏沉之间,眼睑好像有千斤之重,张嫣努力睁开,想要看清楚来人阿母,可是你在黄泉之下依然不安心女儿,这才魂魄来入梦,探望阿嫣?

    深红的袍地色在眼底渐渐成形,大簇小簇的暗金色玫瑰花在其上铺陈,凝成一抹炫目的光辉,目光微微向上移动,见了一张已然显得衰老但仍不失威端荣的容颜,一双凤眸微挑,凌厉而又威严——过了好一会儿,张嫣才反应认出来,不是入梦的慈母鲁元,却是长乐宫中的吕太后,

    “是阿婆啊,”

    一种极端微妙的心情浮上心头也不知道是淡淡的失望,还是一种终于兵刃相见的解脱之感

    张嫣不动声色的从她破旧的榻上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却终究手足无力,跌了回去,唇角微微扯起微笑,“阿婆,是我现在在做梦,还是,你终于肯过来见我?”眸光迷离,声音低柔徘徊

    “哼,”吕后哂笑一声,转头和身边的侍候人说了些什么,不一会儿,便仿佛有嘈杂的底色从地室中退了出去,而吕后却回过头来,已经见了斑驳皱纹的的容颜在手中提着的青竹宫灯的照耀下,一眉一目逐渐清晰起来,被跳跃的蜜烛光芒染上了黄色的柔和光芒,映衬的法令纹深刻,凤眸微微一挑,露出十足讽刺,

    “瞧瞧,才多久不见,张皇后便成了如此狼狈模样”

    张嫣气苦,只觉得喉咙间一阵痒意袭来,左手掩口,咳的惊天动地,右手却在被衾之下不动声色的握紧了匕首手柄冰凉的温度贴在心口,微微打了一个哆嗦,从脑袋的燥热中维持一点清明,杏眸一眨也不眨,凝视着吕后,“阿婆,你真的就这么讨厌我么?”声音轻盈,仿如梦境

    她只觉得十分委屈,眸中水意泛上,渐渐染成眼前一片模糊,“我知道,我做的是有不够好的地方,私下服用芜子汤药,是任性自我了些,但终归也没有什么坏心思,只是怜惜好好,想着容一些空余出来,多多照顾她一点……”

    “算了,张嫣,”吕后的声音扬的不高,但听在耳中,却有一种切金断玉的决绝和不再掩藏喷薄而出的恨意,“事到如今,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难道你还不明白么?你做了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什么意思?”

    吕后向着张嫣的方向走近几步,打量着榻上面色憔悴病骨支离的张嫣,情绪微微复杂,一种难以掩饰的快意从心底浮上来,唇边就露出了一种猫捉老鼠的残忍笑意,“你都已经落到这个地步,我们之间,彼此再装长慈幼孝,又有什么意思?”

    “张嫣,你们父女是否将我当做傻子,打量着我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不知道,当初生下你的女人究竟是谁?”

    原来如此

    张嫣顿时觉得一颗心落入冰窟之中,又是寒冷又是豁然开朗,

    原来……竟是如此

    一时之间,张嫣心念电转,许多思绪浮上来,又在一刹被压下去,只一个念头盘桓在心头,徘徊不去,渐成执着之势,急急支起半边身子问道,“我阿娘知道这事么?”

    吕后怔了片刻,方默然道,“她……应是不知道的”

    所谓秘密,一旦起了一丝疑心,再深入挖掘下去,也就再也成不了秘密和当年赵王宫中的那场秘事相关的人,赵姬,张嫣,刘盈,赵元,吕后先后得知实情,唯有那个处在风暴中心的温柔的元公主,却是所有人都珍惜的存在,不忍她知道实情直到陈疴将秘密终结,都是认为,张嫣是自己最最嫡亲的女儿

    “那就好”张嫣舒了一口气,精疲力竭的躺回去,面上出现心灰意冷的了然,“原来,阿婆竟是早已经知道这件事了”

    未央宫之下,这间小小的地室为青石所建,桌榻简陋,天光幽暗,石壁攀生暗苔,粗犷生凉不过是一个再不知名不过的地方,却因为这个冬日的午后而变的极度传奇起来——大汉帝国最尊贵的两个女子此时便在这间地室之中她们一个是自先帝龙驭上宾之后独居长乐宫,诞育今上的皇太后,另一个是信平侯张敖长女,以今上外甥的身份嫁进未央宫,椒房独宠母仪天下的皇后;一个一身华服,依旧高高在上为主,另一个已然天翻地覆,披着单薄素衣为阶下囚;一个胜券在握,包含着多年被欺骗的刻骨仇恨,另一个却高热不已,病骨支离,几乎无法维持最后的神智清醒

    这一对婆媳,都是自我性格十分强烈的人从前祖孙情分尚和睦的时候,自然一切皆好;自从张嫣与刘盈在北地圆房,先后回到长安,矛盾便不停的产生,日益严重,本来尚有鲁元作为最好的调节人物,在鲁元去世之后,便缺了一道润滑剂,彼此激烈碰撞,最后,竟落得这么一个不死不休的局面

    吕后念及亡女,心中一恸,一刹那间几乎不能自持念及自己查到的真相,一种被欺骗羞辱的感觉就再度泛上来,她本是极善隐忍的人,心中越是怒极,面上笑的就越畅快,只一双眸子像是浸在冰水中,泛出泠泠的光,轻轻道,“你是否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么?”

    张嫣闭目淡淡道,“这重要么?”

    吕后笑的十分奇异,“于你也许不重要,但于我,于满华,却是极重要的”

    “你出生的时候在赵国,张敖也的确瞒的足够好,本来我的确是不知道的但怪就怪你阿翁实在是太贪了,他又想要做元公主的夫婿,又想要做皇后的父亲——”

    这世间哪里有这样的好事,竟能都让那个负心男人给占全了?

    吕后思及从前

    她曾经意图撮合自己的儿子和张嫣,为此下了那么大的功夫,甚至不惜给皇帝下了春药,然后将他们关在一处宫殿中整整一个夜晚皇帝明明身体**贲发,却依旧无法做到顺水推舟,要了张嫣的身体这样的刘盈,却在之后的短短半年内彻底的改变心意,追逐着张嫣的踪迹到北地去,而且,在先后历经一场大难之后回来,竟是一片夫妻琴瑟相和的样子此情此景,其中颇有蹊跷,自己怎么可能就轻轻放过,派了心腹细细查访其中细密,最终发现,自己一贯疼爱的张嫣身世,竟然似有疑窦

    “……当年赵国的往事,你那个父亲做了一番手脚,后来,皇帝又再清理了一遍,我本以为是没有指望翻出真相了,但终究苍天有眼,看不得你们父女的阴谋得逞,竟让我找到了赵家的最后一人”

    张嫣浑身一震,抬头问道,“你将赵元怎么了?”

    “瞧瞧,”

    吕后望着她,眸光轻蔑,怒极反笑,口中出言语如刀剑凌体,“满华养你,还不如养条狗呢养条狗也知道摇尾乞怜,感念主人恩德,怎么像你,忘恩负义明明是被满华养大的,却偏偏惦记着那一家姓赵的”

    “阿婆,”张嫣喝道

    垂下一双颤抖的眸子,忍耐道,“人都是有感情的——”

    “阿娘她待我,掏心掏肺,是再也不能好了我从小受她养,唤她阿娘,从来没有一刻生过半分背离思想纵然……纵然后来猜到了一些事情,但我心里却一直是始终当她做亲娘的,从无半点犹豫可有些事情,若是我不知道就算了,既然知道,又怎么能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与赵氏并无感情,但赵氏终究予我以血脉,我可以不亲他近他,甚至不认他,但我至少希望保住他生命平安”

    “巧言令色”吕后勃然怒喝,

    “你就是说一千,道一万,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你对不住我的满华”

    张嫣想要再说些什么,终究颓然,靠着榻凄然一笑

    她和吕后,仿佛永远是飞鸟与鱼,观念想不到一处去从前尚没有冲突的时候还好,如今图穷匕见,便成为陌路,背道而驰所谓夏虫不可以语冰,正如吕后之前所言,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呢?只心灰意冷,闭目道,“阿婆如此不谅解,又打算如何处置阿嫣呢?”

    是如淮阴侯韩信那般不见天日处死,还是如戚懿人彘那般惨烈,又或者,像是隐王如意,一杯鸩酒结束了年轻的一生,躺在宣室殿兄长的卧榻之上,临死尚不能闭目但对于吕后而言,却已然是很和平的方式了?

    我不服

    她昏昏沉沉的想着

    匕首在胸前,已然被高热的身体染成同温,左手握住刀鞘,慢慢无声

    记忆力长乐宫的朝阳,是极鲜艳明媚的红色她还是少女的时侯,在长乐宫朱红静谧的长廊上奔跑,阿婆笑吟吟的瞧着,扯过帕子擦去她额头的汗珠,“早晚天气凉,小心着凉”

    “知道的,”彼时的自己脆生生的答道,“到春天了,阿婆手足有些干燥,不如涂些杏花膏”

    “哎呀,阿婆的小阿嫣,最乖了”

    “就终生禁闭于此,如何?”吕后居高临下,看着惨淡的张嫣,眉眼中有一种蔑视和病态的张狂,“你不过是一个卑贱姬妾的女儿,又有什么资格生下带吕氏血统的皇子?”声音冰冷

    张嫣吞下了喉中血泪,抬起头来,一双明媚的杏眸闪着熠熠光辉,耀眼如天上星辰,心底的极度恨意反而忽略了身体的不适,扬声道,“太后,你儿子姓刘,不姓吕”

    “——你总是想着要吕家尊荣,你有没有想过,刘盈才是你儿子他也会哭会笑有喜有忧,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是任你摆布的傀儡娃娃,或者是为你传承吕氏尊荣的种马,在你心里头,吕氏就比你儿子重要么?”

    我花了那么大的力气,来回于两个时空之间,才为自己争取到那么一点点的小幸福如果仅仅是因为这样可笑的理由,便要我将一切都放弃从头来过,我不服气——

    张嫣睁着大大的眼睛,凝视着吕后

    阿婆,

    你若不能放过我,我又何必记得你的好?

    握着匕首的手腕劲用的十分的大,微微颤抖

    它为哑女私下所赠,未必被吕后所知

    说起来,自己虽因着高烧而手足无力,但吕后亦已经年老体衰,若是出其不意,未必不能反败为胜

    “你知道什么?”吕后压制住心中恼怒,冷笑道,“我是他亲娘,我还会害他么?”

    “我自然知道”

    张嫣仰起精致下颔,伶仃的身体在逆境之中愈发挺的笔直,笑的极为美艳薄凉,“离开沛县已经二十多年了,刘盈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现在的你可能够一口报出来?他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你可知晓?”

    望着面前这个她曾经并不理解,但亦深爱的女子,张嫣心中复杂之极,一滴泪水从睁大的明眸中坠落,“他一直很努力,但他最深重的无奈,总是来自于他的母亲你因为你,千百年之后,他无法全名;因为你,他一辈子背负良心的债;你明明知道……”

    明明知道,这个世界上,他最爱的两个女人,一个是他的母亲你,一个是他的妻子我却偏偏因为这样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从他的身边带走了我你可曾想过,他最爱的女人是我,却因为这样可笑的理由,将我从他身边带走当他日复道倾颓的真相被揭露,你要他如何面对一个亲手杀了自己妻子的母亲?”

    吕后狂怒之极,一把上前掐住她的脖子

    蒲扇一样的手上青筋累累显露,显见得,她是用了十足力气,真的置了杀了张嫣的心思张嫣呼吸困难,右手握紧了怀中的匕首,生命被逼到了最逼仄的境地,翻生出极致的恨意她既想要致自己于死地也就对自己没有什么,只要她手上的匕首这样顺势一搠——

    生命的甜美与自由的诱惑在血管里疯狂的叫嚣,这一瞬间,她的心却仿佛忽然从其中抽离,生出一种空茫的情绪来

    真的能够得回曾经的自由么?

    在她最爱的那个男人心里,究竟是母亲重要些,还是自己重要些?今天之前,她从不去思虑这样看起来无谓的问题却在这一刹那迟疑了

    想来,刘盈固然没有办法面对一个杀了妻子的母亲,但若自己今日伤了吕后一星半点,哪怕是出于自卫,他又会如何呢?

    自己是刘盈的妻子,吕后却是刘盈的亲生母亲她固然自信,刘盈深爱自己,但是若自己真的因为这样或者那样的原因伤了他的母亲,他又如何能面对这样的自己?是否还能毫无芥蒂的相亲相爱,没有防备的吻他的眼睛他年之后,难道她对刘芷说,“阿娘曾经,用一把匕首劫持过的你的大母……”

    而无论是如何走到这个地步,在最初的时候,吕后终究是曾经无私的疼爱过自己的

    天大地大,恍惚间,她已经是回不去了

    一时之间,张嫣心若死灰手中的匕首哐当一声,软软的跌落在被衾之中,似已无求生之心

    囧囧的飞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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