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落下长安城头,将天空染成一片鲜红血色。

    未央前殿长长的游廊之上,小黄门捧着朱漆云纹茶盘轻声轻步走过来,忽然间见一襟朱红凤纹衣袍挡在面前,诧然抬起头,见面前女子云鬓低垂,容颜鲜妍美丽,正是皇后张嫣。

    张嫣伸出手腕,抿嘴笑道,“我送进去吧!”

    小黄门心中又惊又喜,不敢违逆,忙低下头去,轻轻应道,“诺。”

    雪白的手腕握住朱纹茶盘的两端,张嫣跨进宣室殿。殿中内侍远远见了她,忙躬身行礼,张嫣比了个悄声的手势,示意内侍尽皆退下。

    殿中紫檀御案上奏章堆积,刘盈坐在其后观看批阅,丝毫未觉室中变化。直到左手边光线被人影遮住,才抬起头来,见到妻子皎若春花的容颜,微微诧异,目光顷刻之间便的柔和似水。

    “阿嫣,你怎么过来了?”

    “还不是来看看你。”张嫣将茶盘上的热茶送到刘盈手边,微嗔道,“看你昨天晚上没有回椒房,我就过来看看。”

    “我没事的。”刘盈接过妻子端过来的热茶,啜饮了一口,“只是国事繁忙了一些。”

    “阿嫣,江南传回来消息,周丞相率军已经压住了吴王锋芒,如果没有意外,吴国的乱势再过几个月就能够平定下来了!”

    “哦,”张嫣神情微微振奋,笑盈盈若冬日璨阳,“那可真是好事,这样陛下也就不用担心了!”

    “哪里有那么容易,”刘盈揽住妻子腰肢,慨叹道,“只怕后面更要忧心呐!”

    北地雁门天高云淡,一身银白鱼鳞铠甲的雁门都尉张偕脚步匆匆穿过长廊。跨进一片院庭之中,守在房门前的傅姆匆匆行礼,面上神情苍白,一片忧急。

    “夫人情况如何?”张偕问道。

    “很不好,”傅姆低声向着男主人禀道,

    “自从前儿得到南边的消息,夫人的脸色就很不好看,将所有人都赶出了房,一个人在房中坐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将大公子叫过来。说了一会儿话,过了午时就开始不用食了。郎君,夫人算到现在已经有一天一夜粒米未进了。你就好好劝劝夫人吧!”

    张偕沉默了片刻。“我知道了。”

    他从打起的帘子下进入内室,淡淡的檀香从南墙下的青铜香炉中飘吐而出,撑起的支摘窗下置着几盆盛开的兰草,房中央置着一座玄漆美人图托座屏风,屏风之后。吴国翁主刘留卧于房内玄木床上,紧闭双眼,双手折叠置于胸前,面色苍白,身形消瘦犹如只剩一把骨头。

    “留留,”张偕挨到刘留榻前。握住妻子的手,哀伤唤道,“你听的到我的话么?”

    床上静默的女子反应了一会儿。略微睁眼,看了一眼床前威武俊朗的男子,复又闭上眼睛,房中一片寂静。

    “我知道你是为了怕连累我和于归,才立意绝食赴死。”张偕沉声劝道。“你实在不必如此自苦,当今陛下性子宽仁。不会轻易怪罪于人,再说我与陛下自小一同长大,有发小情意,皇后殿下更是与我夫妇交情深厚,你出嫁多年,与吴王早已没了什么干系。他们便是知道,也不会真的怪罪你什么。你……就当是为了让于归不要早早的没了娘,也总该撑着点!”

    “阿娘,”十岁的于归初具少年的雏形,身形高挑,面如冠玉,跪在房中地上,膝行来到母亲榻前,扑到母亲身上,惶惑哭道,“于归要阿娘,阿娘,你答应儿子一声吧!”

    女子人心柔软,夫君与幼子的恳求,如何不痛彻心肺?却依旧坚持着自己的行径,不发一言,两行清泪从眼角沁出,沿着面颊缓缓而下。

    凛冽的北风在草原之上呼呼刮着,无论人世间的情人是喜还是是悲,从不曾停息。

    渠鸻策马飞奔,在雄渠部寨子前跃下马,大踏步的走进去。

    “大王,”部落的勇士迎上来,恭敬的禀报道,“几位大族老们在议事帐中等候。”

    渠鸻挥了挥手,“知道了。”

    雄渠部按着匈奴草原上一般惯例,以野兽皮毛搭建的帐篷为主要聚居地,各个小帐篷如群星一样汇聚,将大王所用酋帐围在中间。四角的火堆中火焰熊熊燃烧,雄渠几位头发花白的贵族老者聚在议事帐中,神情激烈的争论着什么。帐门毛帘掀起,渠鸻带着一氅的风霜走进来,雄渠族老俱都站起来行礼,“大王。”

    “几位族老,”渠鸻在王座上坐下,问道,“今次前来,不知所谓何事?”

    性情火爆的哈伙瞪大了一双眼睛,愤而起身,声如炸雷一般在酋帐中响起,“大王,那鬲丁部实在欺人太甚了。这些年,他们大肆侵占它部草场。如今竟然欺到我雄渠部头上,大王,咱们若是不给他们点厉害看看,只怕他们还以为咱们怕了他们。”

    渠鸻皱起了眉头。

    鬲丁部乃是沃朵阏氏出身的部落,沃朵阏氏早年跟随冒顿,产下稽粥王子。虽然早逝,但如今鬲丁的裨王杜康哈乃是稽粥王子的嫡亲母舅。稽粥念着母亲的缘故,对外祖一族颇多偏袒。稽粥乃冒顿诸子中最长,三年前被封为左屠耆王,是单于选定的继承人。他素日里也知道杜康哈仗着稽粥的势在匈奴贵族中颇为张狂,没有想到,如今竟敢撩自己的虎须。

    “许是鬲丁手下人胡乱作为,杜康哈未必知情。”他勉强道,“待过些日子我与杜康哈说一声。”

    众人中最苍老的唐比斯冷眼看着渠鸻,目光意味深长,伸手捻了捻胡须开口道,“这些年来,大王率雄渠部南征北战,如今,雄渠人丁兴王,儿孙们上马驰刀,下马放牧,个个都是好手。大王这些年来真是费心了。我相与大王单独说些话。”

    帐中其余几位族老显然对唐比斯十分尊敬,闻得唐比斯这般说,便都起身告退。

    待到其余人退出,渠鸻方重新对唐比斯拱手,“阿叔,不知你有何见教?”

    唐比斯淡淡一笑,望着渠鸻郑重问道,“大王,你真的认为杜康哈对此不知情么?”

    渠鸻微微哑然。

    唐比斯今年七十有余,乃是匈奴难得一见的长寿者。他是渠鸻的叔父,智计出群,其父孙毋翰在位之时便对唐比斯尊重有加。渠鸻起身,对唐比斯恭敬的行了一礼,“渠鸻愚昧,还请阿叔教我。”

    唐比斯抚须道,“杜康哈一直以来是王庭的一只狗,只会听从单于的意思行事,为屠耆王效力。他如今胆敢在我雄渠部的脸面上这般行事,便是单于意思的显露。”

    “阿叔,你的意思是……”渠鸻有些无法置信。

    唐比斯仰天打了个哈哈,“我没什么意思。”

    “只是大王,我们雄渠部人高马大,如今为大王的你更是须卜氏数百年难得一见的人杰,为什么雄渠在匈奴的威势却越来越小了呢?咱们的阿蒂居次是草原上最珍贵的居次,竟让受到单于冷待,连那汉地来的宁阏氏都有不如,这又究竟是为什么?阿鸻,你是雄渠部的领主,身上担负着一个部落的命运,有些事情,需要你自己想清楚。”

    唐比斯告退,徒留渠鸻一个人在帐中,面色沉峻。

    一行大雁从高远的天空之中悠扬飞过,留下一线痕迹。一队飞马从南方飞驰而来,马上的汉人拥着厚厚的披裘,身形臃肿。

    “大胆。”掣着雪亮弯刀的匈奴人从王庭内奔出,涌上将闯入的汉人拿下,那汉使却夷容纳不惧,任由匈奴守卫将亮锃锃的刀枪加于其身,大声禀道,“吴国使者求见冒顿单于。”

    华丽的王帐高阔广深,置满了贵重陈设,东西两个明亮的火堆将帐中燃烧的温暖如春。“吴国使者”随着引路的卫兵小心的穿过刀枪鲜明的王庭,进了华丽的匈奴王帐,朝着上首白虎皮龙头大座上的男子深深的拜了下去,“吴国使者吴丰拜见匈奴单于。”

    冒顿倚在椅背上,神情慵懒,却自有一股威势,令人不敢直视,“吴丰,”他淡淡而笑,“我与你吴国并无交情,吴王濞遣你来我匈奴王庭,究竟所谓何?”

    “单于说笑了,”吴丰谦恭笑道,“单于在草原上的英名,天下人景仰,我家大王仰慕单于大名,特命小人不远万里前来拜见,并奉上一封国书。”从怀中取出帛书,捧过头顶。匈奴男童上前,从他手中取过,转交到冒顿面前,冒顿淡淡一笑,就着天光展开,见帛书雪白,其上飞舞着字迹写着:

    “今汉帝刘盈坐位不稳,欲于吴地一举反旗,登高作乱。单于位于西侧,可同时出军,与濞南北呼应,汉军不可同时制敌,则必溃败也——,倘濞侥天之幸,能窃得大汉天下,愿以关外土地尽献于匈奴。”

    “哈哈哈,”冒顿起身纵声长笑,声音豪迈,“汉人虽占地广阔,但内斗不休,彼此之间勾心斗角,如何能成大事?终究还是我匈奴当称霸天下!”他扬首,大声吩咐,“来人,传吾之命,命各部裨王即刻到龙城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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