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

    这是明月推开门时的第一反应。他错愕的站在屋前,视线里满满的都是开阔天空,一朵朵舒卷的白云,像爱人一般缠绵的浮动。那澄蓝的天空下,绿野茫茫,清风一过扫过那草头,绿色摇曳成浪,直直推向自己的方向。

    这一刻,呼吸都凝固了。

    明月不可置信的望着眼前一切,他莽莽撞撞的回身,现宫廷院落不见了,九重宫阙消失了,身后只有一间清雅淡落的石屋。它绝立在此宽绰的草原间,显得那么突兀,却又那么和谐。仿佛它也染上了草原桀骜不驯的性子,绝世独立,淡定泊然。

    他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出来了,他推开门进去,是一处院子。院子虽简陋却种着各色各样的草药花卉,它们错落有致的搁在一起,堆的视线里满满当当。明月步子一走一停的环顾四周,这里芳香四溢,气息清甜,是他从来都没有闻过的空气。

    在这里,呼吸的每一口,都有种沁人心脾的清爽感。

    但这里,又是哪里呢?

    明月蹙紧眉,脑袋里空白一片。他记不起来生了什么事情,他怎么就好端端的到了这么一个地方?

    就在明月暗自思忖时,内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院子左沿的房门里走出来一人,那人长披肩,月白色的缎袍干净的一尘不染。他没有先睬明月,倒是抬头看起明媚的天来,他见风和日丽不禁勾唇一笑。

    “是个好天气。”

    明月却倒退一步,俊眸圆瞠。

    祁烨!?

    他是祁烨么?虽是一样的模样,却是装扮的如此素雅简朴,而他刚才是笑吗?为什么那笑意如此真切,如此透明?

    就在明月不确定来人的身份时,月白长衫的男子走了过来,一边说:“难得雨不下了,动身去城里吧,也有好些日子没去了。”他拍拍明月的肩膀,亲近自然。明月感到肩头一垂,这结实的感觉告诉他,这一切是真真切切的。

    他微楞错愕,走过他身边的祁烨便转回头,剑眉轻蹙:“你怎么了?”

    明月表情空白的凝视他,祁烨笑道:“你难道试药,试傻了?”他伸手探明月的额头,又说:“你不会真的中了非梦涎,睡了三天三夜,就睡傻了吧?”他见明月还是一副楞头呆脑的样子,表情便颇为严肃起来。

    “你还记得你的名字么?”

    祁烨试探的问道。

    明月瞳孔一缩,他的名字?

    “明……月。”

    他声,那嗓音吓着了自己。这一种微哑的少年声,和以往他不伦不类的嗓音截然不同。虽然,他能说那男子声,却不同这个声音来的通透而干脆。因为一个是历经沧桑,一个却是纤尘不染。

    “呵呵,没有傻嘛。”

    祁烨又拍拍他,继而兀自转身,还落下一句吩咐:“把我这几日磨的草药,都打成捆,包扎好。可能要带多一些,最近天气常变,生了病伤了寒的人一定不少。”

    明月不知怎回答,只淡淡‘哦’了一声。

    他走向那间唯一可能是他的寝屋。推开房门,袅袅檀香扑鼻而来,柔婉怡人。明月小心翼翼的踏进屋子,房间铺置的整齐而简洁,像一个年少沉稳的男子住的地方。一个偌大附壁的书柜,位于东南一角。满架浩浩荡荡的书籍琳琅满目,明月用手滑过它们,感受他们书角的凸起。他偶尔摘下一本看,却都是些医书,诗集。

    明月眯眼,嘴角轻轻一勾。

    他喜欢这些东西的么,这些东西,是不是应该是另一人喜欢呢?

    她不是常常喜欢研究,那些草药医术的吗?

    明月没有继续往下想,因为视线的余角里,浮现了一个影子。他感到那个影子很陌生,于是转身一瞥。但这一瞥,他没有看见别人,却是看见了一个截然不同的自己。

    依稀还是那盏落地长镜。

    它长到可以容下他整个人。

    铜镜里的人,长身玉立,器宇轩昂。那素色青衫,飘渺若烟,乌半绾,流泻了一肩墨云。而那张脸,那张以往倾国倾城的脸,却俨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绝尘俊朗的少年脸,眉宇之间,英气十足,白皙的肤色也一丝不显得女气。

    镜子里的人,表情先是惊诧。

    但随着时间的流失,那僵硬的神情慢慢软化下来,到了最后,却俨然化作一抹释然的笑意。

    这不是梦是么?

    他是一翩翩少年。

    明月低下头打量了一下自己,他走了几步,现自己长高了许多。曾经他站在桌子边,不应当是这个高度的,而如今,他却长过那桌子岂止一分一寸。

    屋外响起催促声:“明月,你怎么这么慢?”

    明月一愣,跑到屋外。

    祁烨早已牵了马来,他狭眸轻眯,瞳仁里流转一丝不满之色。

    “等你把东西拣好,怕要天黑了。算了,看在你为我试药,险些没命的份上,这次不与你追究。走吧,上马。”祁烨早已把草药收拣妥当,他拍拍马屁股,那马像通人性,自个儿走了过来。明月接过马绳,俊眸尴尬的眨了眨。

    他好像不会骑马。

    “怎么了,又的什么楞?”

    祁烨觉得今日的明月好生古怪,明月只摇头,说到:“没事,只是精神有些委靡,兴许真是睡久了。

    “呵呵,走吧。”

    祁烨牵马走出石屋,明月紧跟其后。到了外边,祁烨便轻快的跳上马去,风呼呼的迎面吹来,散开他本就不羁的长,月白锦袍鼓吹起来,像天边一抹舒展的白云。明月没有见过这样的祁烨,他望着他阳光下,镀金的侧脸。那表情是笑着的,那是淡淡的,能融入风中的笑。

    是怎般的心情,才能这样笑呢?

    明月不知道。

    “上马来呀!”

    祁烨调转马头,又一声催促。明月这才缓过神,瞧着这面前的马匹,有些踌躇无奈。但旋即,他像是得到了什么释放一般,跳起身,一鼓作气的上了马。动作一气呵成,轻快而自然,哪里有半分生疏?明月骑在马背上,笑容绽放开来。

    “哈哈,哈哈。”

    他笑的倘佯,阳光落在他身上,酣畅淋漓。

    “笑的什么,像孩子一样,又不是第一次骑马了。”祁烨嗤笑他,明月却不以为意,他说:“烨,走吧。”

    祁烨不再说话,策马奔去,明月紧随其后。

    ※

    城是一个不大的城,也不见得多繁华,但用富足安康四个字,是能够形容这里的。

    市集的路上,还微微含有春水,那是下过雨的证据。马蹄踩过潮湿的苔藓,敲在那青石板路上,笃笃脆响,听的人心旷神怡。此时的市集熙熙攘攘,人已颇多,祁烨与明月一路下来,许多人都搁下手中忙碌的活,挥手打招呼。祁烨只笑着应对,明月倒跟在他身后,有些不知所措。

    因为他从未接受过人,真心诚意,充满敬重与谢意的笑容。

    “月公子今天也来了。”

    一中年妇女在明月马下一拜。

    “承蒙月公子的灵丹妙药,我家老爷的病才得以康复,老妇谢过了。”

    明月眨巴眨巴眼,表情错愕。祁烨回身,冲着那老妇说:“上次你已谢过了,怎还再谢?你要三番五次的拜他,他可不得得意自大起来?”祁烨揶揄人的样子,明月第一次见到。明月这次胆大起来,他说:“我看是你嫉妒的吧,她谢我,怎还碍着你了?”

    “哈哈!”

    没等祁烨要反驳什么,一声突兀的朗朗之笑从身后穿插而来。明月见祁烨视线偏走,落在自己背后,知道是有人来了,于是也引马回头。这一看,他的身子又僵直了起来。

    黑盏戎甲,英气勃。

    一小队队伍从城门处缓缓移动而来,领头人身材颀长,气质沉稳内敛,这样的男人除了他还会有谁呢?明月眼睁睁的看着男子走到他身边,那朵在他脸上绽放的笑容,随着他的临近,愈演愈烈。

    “明……夏。”

    明月脱口而出。

    明夏笑容一凝固,有些停顿。

    “你喊我什么?”

    他奇怪的看着明月,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般。

    明月有些畏缩,不敢再喊。他心忖,难道他喊错了,难道在这儿,他不是叫明夏吗?

    “你怎喊我明夏,怎直呼我名,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祁明夏挑眉,佯装生气般。明月更是不知所措,不喊明夏,那只有喊:

    “将……军?”

    在这地里,他一袭英姿魁梧的戎装打扮,应该还是将军吧。

    “哈哈,哈哈!”

    一旁的祁烨耐不住笑意,霍地的笑出声来,他对这明夏说:“这孩子,莫不真被我的非梦涎给毒傻了?晨时起来,就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现在见着你,竟然喊明夏。说了他,却还喊将军?”

    明月被祁烨笑的心虚,他脸红道:“那得喊的什么,名字不是,军衔也不是?”

    “月,你是跟我开玩笑的么?”

    祁明夏重重的甩了一个栗子在明月额头,明月痛的抱头,明夏却说:“当然是喊,哥哥啦!”

    ——哥哥……——

    明夏说时,阳光落满他全身,他看上去像破晓初生的太阳一般,温烈。

    青衫的明月蓦地全身一僵,心脏像被什么猛烈的撞击了似的,四肢百骸都为之一震。

    ——哥哥……——

    他觉得那声陌生的词汇,在他耳边游游荡荡,挥之不去。

    “哥哥……”

    他尝试着开口,挤出这两个,他曾经敢也不敢想的字。

    祁明夏听他喊过之后,表情才舒缓起来,他微怒道:“你跟了祁烨去,还没得半年,却这么不懂礼数来。见着我竟直呼其名,卞一次再敢,我可不饶你。”祁明夏拍拍明月的肩膀,亲近的好像真的是一对从小长大的兄弟,一起打闹,一起顽皮,一起做坏事,一起挨爹娘的批的兄弟,他们相互扶持,不离不弃。

    明月的手还扶在额头,他没有放下来,好像在掩饰此刻他的表情。

    他缓缓低下头去,嘴唇颤动。

    想要笑,却又想要哭。

    但最后,他还是咯咯笑出声来,他抬起脸,表情阳光灿烂。他把祁明夏搁在自己肩膀上的手,反推归去,然后像一个弟弟一般赖皮撒娇。

    “我可不觉得有你这么个哥哥有什么好,我若比你早生一刻,你可得唤我哥哥。”

    祁明夏一愣,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于是怒道:“好小子,你长胆子了!”

    “怎样?”

    明月从未感到这样欢畅自在过,他挑眉,俊眉的脸上尽是狡黠之色。

    “但你还是比明夏晚生一刻,假设不来的!”

    祁烨帮明夏说话,明夏颔:“对,对!”

    “呵呵,那我问爹娘去,兴许是他们弄错了,把你当作大的了!”明月不依不饶,但说到爹娘,祁明夏这才想起来他们嘱咐的事情。“我不和你胡闹了,这次你回来,爹娘可是有事要为你操办的。”

    “什么事?”

    明月眨眨眼。

    明夏郑重其事的说:

    “你的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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