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起源于不久前郁董和他师爷的一番谈话,早在两人逃回南京的路上,郁董就开始考虑如果镇东侯亲自出马对付许平,他到底应该如何应对。

    而郁董的结论是静观待变,他进一步更新了以前对镇东侯和许平的看法:“毫无疑问许平就是孙猴子,黄侯就是他师傅,可是我们不知道的是,这许平到底是带上紧箍咒之前的孙猴子还是之后的。”

    李自成进攻山东的消息让江北军纷纷南逃,郁董在赶会驻地的时候遇上了朝廷的天使,向着天使叩头表达完对天子恩典地无限忠诚后,郁董立刻也开始着手准备逃亡扬州。

    “扬州,古之广陵,似铁雄关……”亲兵们收拾郁董的行装时,他本人也没有闲着喝茶,而是和手下一起动手给东西打包,忙的满头大汗的同时,郁董还对师爷普及军事历史知识:“……近如宋时,蒙元已克临安多时,扬州守军仍能靠这座雄城坚持抵抗,最后还是中了蒙元的调虎离山计扬州才宣告失守,李闯他再厉害还能厉害过蒙古大军?我们再熊难道还能熊过宋亡后的扬州残兵?”郁董认为以手下的万余儿郎,在扬州坚守个一年半载毫无问题:“李闯还急着要回北方,我们背后还有二十万江北健儿,必能转危为安。”

    “东家,李闯固然是未必如席卷南北的蒙元,不过我们江北军……”

    师爷才开了个口,郁董就毫无愧色地立刻打断了他:“好吧,我承认我们比不上扬州的三千宋军,我就是这么一说,师爷你就那么一听好了,不过我们背后不是还有二十万江北军嘛。”

    “东家,不是我泼您冷水……”

    “好吧,”郁董正把以前的官印、刚刚拿到的提督大印,以及其他各种朝廷的印信一起扔到床上,然后匆匆打包收起来:“我这句话也就是随口一说而已,我知道他们是不会一兵来救的。不过扬州这样易守难攻的天下雄城,不要说利用四周山川,就是把四门都堵上我也能撑个几个月了。”

    “可是东家的功劳呢?”吴维问道:“东家难道不想更上一层楼么?”

    “更上到哪里去?”郁董截口问道:“遇到许平还不到两年,我就从一个副将——要知道当时别说整个河南,就是开封城里都是总兵满街走,副将不如狗。先是被河南巡抚大人器重升总兵,粮饷足额;然后是被归德府知府任大人倚为擎天柱石,兵员、粮饷一概不予过问,甚至我不用去要就巴巴送到我的营中……”至今归德知府任伯统仍然下落不明,没有听说许平把他杀了,但也没有释放此人,想起任知府的恩义,郁董暂停忙碌,双手合式祈祷道:“菩萨保佑,任大人善有善报,若是能平安脱险,我郁董一定在扬州重修庙宇,再塑金身!”说完以后,郁董立刻低头继续打点行装,嘴里也继续说个不休:“到了江北,虽然一开始不顺,但现在已经是天子亲命的江北提督,手握雄兵数万,执掌二十万大军。真是啊,想想看,从遇到许平到今天,才不过两年啊。”

    完这句感慨后,郁董抬起头目光炯炯地望向吴维,对他的师爷正色说道:“吴先生,世上苦,人间苦,苦不知足啊。我郁董能坐在这个位置上,足矣,足矣了,不枉平生了啊。”

    在郁董长篇大论的时候,吴维一直没有出声打断他,现在见郁董总算停下来了,就简短地吐出了三个字:“武经略。”

    “唔,”郁董下意识地伸出手,捻着自己的胸前的几根黑须,转头对还在忙叨着的亲兵们喝道:“你们先出去吧。”

    等周围人都走了以后,郁董指着帐内一张椅子:“先生坐下说话吧。”

    吴维踱着方步走到椅子前,一撩文士长袍就坐了下去。

    “先生,我的想法是,若是其他江北军都逃过长江去,那么南京必定倾力支援还坚守在扬州的我,”郁董不等吴维张口,就急忙把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以今日的情形看来,他们逃走也就是这几天的事情了,我打算这便修书给南京史大人,誓与扬州共存亡!”

    在江北呆着的这些时日里,郁董已经把该打探的东西都打探清楚:“每岁南京要运银饷五百万两给京师,辎重更是不计其数,史大人看到我一片孤忠,必定会全力助我守城的,反正漕运已经断了,这些东西给不了京师当然会给我了。”郁董的手臂在空中挥舞了一下,铿锵有力地说道:“当今之世,不需要做得有多么好,只要不想其他人那么烂就足够脱颖而出了。”

    “东家说得不错,比如东家这次做得就比镇东侯的新军还好,他们全军覆灭了,东家安全回来了;新军一个县城都没有收复,东家好歹还收复了一个;这就是东家升官的道理。”吴维慢悠悠地问道:“东家难道不知道黄侯要去山东和闯营一战么?”

    “我已经说过了啊,”郁董显得有些不解,之前在逃亡路上他记得已经和师爷讨论过这个问题:“看清孙猴子脑袋上到底有没有带着紧箍咒前,我们可不能傻傻地去当东海龙王。”

    “东家,黄侯是来山东和李闯一战,不是和许平一战啊。”吴维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

    郁董知道这个师爷一贯喜欢这般说话,他先是皱眉沉思,接着站起身来在营帐里走上几圈,猛地一抬头,眼中射出两道锋芒直刺在师爷脸上:“先生可有把握?”

    “老朽若是全无把握,又怎么敢和东家说这番话呢。”吴维脸上全是高深莫测的笑容,一副“任你风吹浪打、我自稳坐钓鱼台”的神态,语气也还保持着刚才的那种波澜不惊,几次宦海沉浮,吴维对大明官府、人间冷暖算是看得通透了:“自古干弱枝强,祸患之道,闯营现在就是这样,许平、孙可望已经结成了巩固的同盟,他们二人的实力加起来比李闯和其他贼的总和还要大上许多。李闯身边也不是没有人的,比如那个牛金星就不是易与之辈,若是我和牛金星易地而处的话,现在恐怕早就急得食不下咽,寝不安枕了,所以这次李闯如此惶惶然来攻山东,我料定是事出有因。”

    “你是说,李闯和许平主从不和?”

    “十有**!只不过大家都被李闯的气势吓到了,不急深思就急忙逃窜,”吴维冷笑一声:“之前李闯在河南有累卵之危,他们尚能甘苦与共,可今日新军土崩瓦解,闯营心腹之患已去。这个时候他们要是不各有算盘,那就是傻子了。”吴维追问道:“难道东家觉得李闯、许平他们都是傻子么?”

    “当然不是。”郁董在营帐中又连续转了几个圈,若是李自成、许平不和,倒是一个浑水摸鱼的机会,不过便是遇到李自成一个,郁董自问也不是对手,更不用说河南与山东近在咫尺,若是许平真来了,那也是转眼就到。

    郁董的这些担忧后并没能难倒胸有成竹的吴维,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完全没把这些放在心上:“李闯自有黄侯去对付,便是遇到黄侯,我猜李闯也不愿意召许平相助,不然闯贼上下就会觉得凡事都靠许平,李闯怎么会如此自损威信呢?若是他能独自击败黄侯,岂不是立刻就把许平之前的风头都压过去了么?再说,便是李闯招呼许平相助,若我是许平也定然不去,此番进攻山东,主力是李闯的老营,许平去了也不过是给李闯做嫁衣裳,白白损失兵力却无所得,有这份精力还不如好好经营他在河南的地盘,或是攻取湖广。李闯胜了黄侯许平未必喜悦,若是李闯败了,那对他更是有利,简直就是李密之于翟让了。”

    “李密之于翟让?”郁董微微点头:“先生这个比方很好,说不定闯营就是另一个瓦岗寨,嗯,他们的地盘也差不多啊。”

    “此番黄侯前来,东家以为他和李闯胜负如何?”

    “李闯哪里是黄侯的对手?”郁董脱口而出,但随即略一思索,又摇头道:“黄侯固然武功盖世,但现在手下缺兵少将,李闯又是挟大胜之余威,恐怕……我不敢说没有万一之事。”

    “正是如此,世上之事,贵雪中送炭,不贵锦上添花。东家此番襄助黄侯,必能深得其心,东家,世上有几个人能有机会施恩与黄侯啊?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说到此处郁董已经极为心动,只是一想到自己手下的实力,郁董又开始打退堂鼓:“先生,不是我不想去助黄侯,但是就凭我手下这点力量,实在是有心无力啊。除非……”郁董沉吟道:“除非二十万江北军真肯听我节制,一同北上,不过我可没有这份能耐。”

    “东家也未必没有,只需……”吴维话说到一半就又打住了,见营中无人师爷还如此谨慎,郁董就一个箭步窜到吴维身边,俯身凑到吴维嘴边,听他在自己耳边低声叙述一番。

    “不可!不可!”郁董耐心把吴维的话全部听完后,跳将起来:“这是自取灭亡之道。”

    “只要黄侯真的来了,有黄侯这棵大树,东家又怕什么呢?”吴维认定镇东侯一定会来,镇东侯以威望震慑天下,他如果说了要来结果不来,那会对他的名声极其有害:“万一、万一,黄侯真的不来,东家也是为国无暇谋身,朝廷是不会怪罪的。”

    郁董仍是犹豫不决,吴维见状又继续劝说道:“黄侯已经是半百之人,东家还是壮年,假以时日,莫说是武经略,便是大都督也未可知啊。”

    “然后和黄侯一样被朝廷猜忌?”郁董反问道:“我可没有黄侯那样的名望。”

    “黄侯被猜忌就是因为他的名望太好了,和所有人的关系都好,这才是被猜忌之道,东家难道看不见杨嗣昌、温体仁?要是一个臣子仇敌满天下,皇上就会对他大为倚重,要是东家又有仇敌无数,又有兵权在握,皇上怎么会为难东家呢?”

    郁董轻轻嗯了一声,还是没有答话。

    吴维很清楚自己东家现在到底在想什么,所以干脆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东家,刚才提到了瓦岗寨,其实这个还真应景。现在天下烽烟四起,已经有群雄并起之势,可东家莫要忘记了,最后夺了大隋天下的,可不是闹得最凶的瓦岗寨,而是大隋的臣子李渊!”

    郁董这次是真的跳将起来,他将双手连摆:“不敢想,不敢想,先生慎言。”

    吴维失笑道:“东家误会了,老朽可没说东家有这份能耐,但是想在新朝有一席之地,东家得有拿的出手的贺仪奉上,至少一个有名无实的江北提督,老朽觉得是远远不够的。”

    “自从遇到许平,”郁董回忆这两年来的经历,先是私通闯贼借兵,接着与闯贼同谋对付河南巡抚,然后是临阵脱逃把归德丢给闯贼,接下来是先后与孙可望、许平达成默契,把江北军、楚军、新军一个接着一个地往火坑里推,郁董觉得自己已经不习惯不与闯贼合作了,不习惯与闯贼作对了:“富贵险中求,古人诚不余欺啊,越是犯下大罪,越是飞黄腾达。”

    “这就是乱世,东家不妨在看看许平,在乱世,只有不循常理,不守规矩,才能一展宏图,东家到底是愿意做这乱世中别人的一块踏脚石,还是愿意弄潮于惊涛骇浪之上呢?”

    ……

    得知郁董的真实身份后,镇东侯不禁又惊又喜,江北军人数众多、装备精良,若论硬件绝对是一等一的强军,只要他们真有意志一战,镇东侯觉得便是许平带兵前来也未必就没有周旋余地。

    只是郁董刚才说的话镇东侯不敢全信,对方出身汴军,之前在江北军中还颇受排挤,现在虽然崇祯天子提拔他为提督江北军务总兵官,不过现在朝廷说的话对这些地方军阀都没有什么大用,镇东侯不免怀疑郁董是夸大其词。

    “元帅担心的是,只是之前小人几次与新军并肩抗贼,都……”郁董难过得都要流出眼泪来,趴在地上哽咽得说不出一个字来,呜咽良久后猛然喝道:“小人为国无暇谋身,这次便是用强也要强江北军来!”

    第一个赶到凤阳附近的江北军总兵萧略,顾不得鞍马劳累就整军备战,当夜在营中召集手下慷慨陈词:“不杀郁董,我誓不为人!”

    话音未落,营外就报告江北提督郁董前来拜见,这消息让营内一片哗然,这时郁董已经笑吟吟地自行走进萧略的大营。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萧略拔剑在手,一跃上前就把明晃晃的利剑架在郁董脖子上:“狗贼,我和你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若……若是我孩儿少了一根寒毛,我就把你剁成肉酱!”

    萧略三代单传,他自己将门出身、富贵逼人,但一直到中年依旧无子,为了求神拜佛他踏遍祖国的名山大川,不知道修了多少庙宇、捐出多少善财,才总算在十年前得了一子。当初郁董初到江北,打探众同僚的爱好以便结交,不知道在萧略这个儿子身上下了多少工夫,简直都有和萧略这个幼子结拜兄弟的意思了。

    这些江北军各营都是兵荒马乱,萧略匆忙整理好军队准备南下时,去扬州搬运家小的人带回来一个对他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的消息:郁董突袭扬州,把他的儿子劫持去中都凤阳了。

    当时萧略几乎一口鲜血喷出来,清醒过来之后立刻咬牙切齿地追击郁董,作为追击最快的江北军,他还和郁董的后卫部队激战数场。今天好不容易看到郁董旗号后,萧略不顾兵力悬殊、众寡不敌,就打算强攻郁董大营,和仇人拼一个你死我活。

    “萧兄误会了,误会了。”郁董满面堆笑。

    “什么误会!”萧略恶狠狠地盯着郁董,手上加力,利刃已经贴在了对方的脖子上:“郁贼你背叛朝廷,攻打府城,你若是不把我孩儿好生交出来,我现在就替朝廷灭了你这贼子!”

    “还请萧兄屏退左右。”郁董根本没有一点去拨那宝剑的意思,眼皮也不眨一下。

    等萧略营中只剩下心腹后,郁董哈哈一笑:“萧兄对兄弟的误会太深了,我说什么也不会信,还是由元帅来讲吧。”

    打扮成郁董护卫的镇东侯摆明身份,惊疑不定的萧略再三确认后,顾不得和郁董算账,连忙抛下宝剑,大礼跪倒在地:“元帅在上,末将失礼了。”萧略以为镇东侯未必会真的来山东,而且绝不会来得这么快,他跪在地上一指郁董:“恳请元帅为末将做主,让他将末将的孩儿交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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