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的冬天来了记得这个冬天异常寒冷几乎每天都在下雪。那些雪也下得怪只看见雪片在天上扬场似的飘呼呼啦啦地响大风一样呼啸着穿过空空荡荡的监区。在这样的天气里我们又恢复了以往的闲散不用出工整天呆在监舍里编织草鞋。我时常想在这样的天气里我爸和我妈还有来顺会在家干些什么?下街天空中那些自由的鸟儿可舒服?

    这之前一直在6续地走人独眼老头儿走了王川走了几个刑期短的伙计几乎在我没有觉察到的时候悄然离开了我的视线。他们就像树叶被风从树上卷走无声无息地飘向不知道的地方只留下一点点蒂疤多少还有一丝曾经鲜活地生长在那里的痕迹。新一批犯人来了他们就像树上新增的叶子对那些曾经也在这里摇曳过的叶子一无所知。这里似乎只是一个驿站迎来送往除了“老人们”偶尔想起他们的故事过客们不曾留下一丝多余的痕迹。在他们貌似轻松的面容里你不会看出一点点的忧伤可是我知道曾经生过的一切对于他们却是刻骨铭心无论是心灵还是**已经无法忘记。

    驴四儿出了严管以后整个人变了样子身体干巴表情凄惶彻底恢复了在看守所时候的“膘”样儿见了谁都一脸茫然磨磨蹭蹭地找一个地方蹲着像一只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家雀蹲在枯枝上晾晒自己的羽毛一付心有戚戚的样子。

    组里没有了木乃伊蒯斌感觉很没意思整天瞪着两只狼眼踅摸组里的人好象要重新培养一个木乃伊出来。看看这个没有木乃伊的前途看看那个也没有木乃伊的素质这家伙干脆自己跟自己叫劲眼皮乌青地耷拉着跟旱死的鱼似的整天无精打采。那天我跟他开玩笑说:“蒯哥是不是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呀?”蒯斌说:“打劳改混日子就应该随时找点儿乐子整天半死不活的愁死个人。”我说要不我来当你的乐子?蒯斌笑了:“你小子净跟我装我敢那么做?以后回到社会上咱俩住得又那么近你不报复回来才怪。”瞪着我看了一会儿蔫蔫地收起了笑容:“兄弟我打算好了人这一辈子不能就这么‘逼裂’下去应该混出个人样儿来。上次我出去的时候想要收敛起来做一个老实人可是我得到的是什么?操让个‘迷汉’欺负成了‘迷汉’……我爷爷是怎么死的?生生被那个‘迷汉’给折腾死的……”

    蒯斌说他爷爷邻居有个叫三畜生的混子在他还在劳改队的时候就经常去他爷爷家闹事儿原因是他爷爷的房子是三畜生家的。三畜生家成分不好那套房子是解放后分给蒯斌他爷爷的。蒯斌从监狱出去以后他爷爷没告诉他这事儿。后来他爷爷住院了。那时候正好蒯斌的爸爸去世他付了爸爸想要搬到爷爷那边去住。后来他爷爷死了他在收拾爷爷的房子的时候三畜生去了指挥一帮兄弟把他爷爷的东西从家里往外搬蒯斌明白了当场威用刀砍残了三畜生。

    “这次出去我豁出去了重新混社会!”蒯斌咬牙切齿地说“不大胆不赢杏核谁挡我我他妈杀谁!”

    “你打算从哪里起步?”我问心里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感觉。

    “就从大马路那边”蒯斌的眼睛在冒火“然后杀进下街反正你哥也不在下街了我去帮他整理。”

    “就凭你单枪匹马?”我在心里笑了下街可不是你想象的那么好混至少还有家冠。

    “我知道你什么意思”蒯斌瞥了我一眼“怕我抢你的地盘?”

    “没那意思”我淡然一笑“我不打算混社会别人只要不欺负我随他们的便。”

    “你不是个男人”蒯斌哼了一声“前几天你还说要镇压那个叫小王八的混蛋呢他不算是在欺负你吗?”

    这话让我的心猛然堵了一下是啊这个小混蛋的确是在欺负我……冬天刚到的时候我爸爸来看我刚坐下兰斜眼就贼似的挤了进来。我把我爸爸支出去问他怎么来了?他说是可智帮他开的证明可智不方便跟我说那些“糟烂”事情让他来跟我说。兰斜眼说家冠现在可真是猛起来了把冠天酒家经营得过了洪武的饭店。金龙带着他的那帮兄弟全部成了家冠的手下金龙屁颠屁颠地跟在家冠后面跟穆仁智跟在黄世仁后面似的。下街几乎所有出来混的“小哥”全都成了家冠的人。家冠不让大家提什么一哥谁要是提他当场打人。有一次金龙对他说一哥下半辈子恐怕要呆在监狱里头了他可以忽略不计万一张宽出来你这么个弄法张宽是不会跟你拉倒的。家冠说让他冲我来吧本来我就没把他放在眼里。说完一拳打倒了金龙说他违反了家规又提张家兄弟。家冠还跟洪武成了哥们儿前几天还给洪武买了一个轮椅说是给他祝寿。洪武又出山了他的那帮兄弟又回到了他的身边不过现在不太听他的话了什么事情先跟家冠商量。

    刘鸿福的饭店也被家冠霸占了在这之前刘鸿福去找过洪武洪武没管这事儿。家冠知道他去找过洪武直接指示郑奎去了他家一枪打断了他的腿。刘洪福没敢报案住院的时候家冠又安排郑奎找他去了要钱说刘鸿福的饭店是个空架子他去承包亏大了应该补偿。刘鸿福没有办法就说金龙还欠他一笔钱等他要回来之后再给他。家冠直接把金龙找了去让金龙把钱还给刘鸿福。金龙不承认欠钱这事儿家冠就让郑奎当着刘鸿福的面砍下了金龙的一根指头刘鸿福害怕了又给了家冠不少钱这下子几乎倾家荡产。现在金龙不见了不知道去了哪里。有人说他藏在洪武家整天陪着他姐姐抹眼泪要等张宽出来呢等张宽和王东出来他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跟家冠拼个你死我活。家冠放出话来说金龙这种养不熟的货色就应该这样对待他就是张宽出来也不会饶过他他这叫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都不是人了。

    这些话听得我心里直毛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我不让兰斜眼说了问他有没有我哥哥的消息。

    兰斜眼说来之前可智对他说我哥还在青海当了自由号儿在荒漠上栽沙棘挺闲散的活儿。

    我问他我妈身体怎么样了?兰斜眼说很好能上街买菜了还能带着来顺出去逛公园。

    我没问林宝宝的事情林宝宝给我来过信说她过得很好就是有点儿想我哥希望我告诉她我哥的地址。

    我哪儿知道我哥哥的地址?一直没有给她回信。

    从接见室出来的时候天忽然就阴了灰蒙蒙的大锅一般罩着。

    驴四儿彻底犯了神经病过年的那天别人都在喝茶闲聊他躺在铺上“撸管儿”脸憋得铁青像一只沤烂了的大茄子。组里一个号称木乃伊第二的湖北人大声宣布:“为了加强改造下面由驴娃儿四为大家现场直播舞龙!”一把掀了驴四儿的被子。驴四儿撒了手任凭被子将他两腿中间的那个物件蹭得滴溜乱转。这种事情司空见惯大家都没有心情凑热闹别转脸看我和蒯斌表情一律像受难的耶酥。蒯斌在两根指头中间捻灭了烟过去给驴四儿盖好被子冲假木乃伊一勾指头:“周福跟我来。”假木乃伊以为自己的表现起到了调节气氛的效果“二政府”要奖励他了乐颠颠地跟在蒯斌的后面出了监舍。外面在下雪假木乃伊夸张地抱了一把眼前的雪一声“好一派北国风光”还没喊利索哇呀一声先躺到了门口的一堆雪里。这小子反应贼快趁蒯斌的第二脚还没蹬过来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蹿回了监舍奔驴四儿就过去了:“大哥对不起!”

    蒯斌站在门口披着一身雪花嘟囔:“操你二大爷的舍我一身剐能挽救你获得新生值。”

    我说:“得蒯哥找出下一个木乃伊来了。”

    蒯斌别一下脑袋坐了回去:“妈逼的过年还不让人家玩玩自己找点儿乐子啦?”

    假木乃伊挨的那一脚好象不轻这工夫才觉出疼来坐在地上咿咿呀呀乱叫像被蒙古大夫拿错了穴位。

    “手里捧着窝窝头碗里没有一滴油白天围着牢房里转啊晚上啊晚上又灯下缝补衣裳……”驴四儿在唱歌歌声像是从地里头冒出来似的“月光透进了铁窗照在我的身上妈妈呀妈妈你可曾也看见了月亮眼泪止不住地流啊流到了妈妈的心上……你看我比以前你看我瘦得多可怜这就是狱中的生活啊妈妈呀妈妈呀儿与娘何时才能相见?”大家正准备跟着哼哼两句蒯斌的一声“关!”让大家彻底没了电。我感觉蒯斌这家伙很有意思说他主持正义吧他还经常使一些又坏又怪的招数说他是个坏水吧他还真的有些正义感尽管这样的正义感往往是在事情生之后才出现。我敢说这个组里除了我没有不害怕他的大家都在躲避着他就像一只惊惶失措的苍蝇在躲闪横空而来的那只又臭又脏的苍蝇拍。

    春天到了我就像生活在一部泛黄的电影里面一个镜头接着一个镜头地走纷乱而有序只是看不清楚自己在这部电影里的具体位置也不知道这部电影到底什么时候能够结束。我看见这部电影在无声地走着一只鸟儿扑扇着翅膀从眼前飞过摇摇摆摆地飘在玉米地的上方一阵风吹过来鸟儿没有了我看见它变成了蚂蚁那样大小的一个黑点儿孤单地停在田野尽头那棵黄叶飘零的槐树枝头。秋天快要到了我站在地头闷闷地想这小子也在为自己的归宿愁吧。

    八月十五那天上午天顺来了穿着一身麻袋片子一样的西服一路冲我笑过来。我估计这家伙是到期了麻木地笑了笑:“要走了?”天顺大喊一声:“跟哥们儿说拜拜啦!”我跟他拥抱一下竟然说不出话来了闪到一边傻愣着看他看他扁平如泥板的脸看他穿西服腰上扎麻绳脚下穿布鞋的滑稽样子。天顺好象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跟我说点儿什么傻笑着念叨一句“大宽你好好的有机会我来看你”然后做荆柯赴死状冲着天空大喊原始社会西藏语:“啊——尼玛拉戈壁啊草尼玛——”这一嗓子中气十足就像帕瓦洛蒂在赶大车。我的耳朵被人砸了一石头般的难受脊背上的鸡皮疙瘩也冒出来了一抖搂就掉了一地。天顺喊完了我也反应过来了他这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应该是苍天有眼好人有好报啊。

    一个队长在远处喊他天顺的表情有些不耐烦:“着什么急呀这个钟点我已经不是犯人了还瞎**耍态度。”鼓着大嘴咽一口唾沫冲我眨巴眼:“大宽我先走了。只要你还在里面我就会回来看你我忘不了咱哥们儿在这里的感情。”我推着他上了通往监狱大门的那条小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眼前老是闪动着那些我跟他在一起度过的日子。

    天顺一路醉酒般摇晃着跟大家道别驴四儿从旁边钻出来热情地喊:“顺子哥欢迎再来啊!”

    天顺回头嚷了一句:“草尼玛的杀了也不来啦!”

    蒯斌摸着下巴嘿嘿地笑:“顺子出门小心点儿门口车多。”

    天顺冲他晃了晃拳头:“等着吧死不了我就回来接你和大宽好好给你们接风!”

    我一直记着天顺说过的这句话可是这句话还没在我的心里捂热乎就成了泡影在这里他接不着我了。

    好象是在国庆节前后晚上我们收工回来刚冲了一个凉水澡方队长就夹着一本花名册来了。蒯斌用毛巾抽打着自己的小腿悄声说:“估计有事儿。别慌张很可能要走几个人前几天我就听教育科的几个兄弟说了。”我无所谓地笑了笑:“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嘛去哪里还不是一样的打劳改?”蒯斌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忧伤:“我估计咱哥儿俩要分开了我有这个预感。”他的语气有些动情连累得我的嗓子眼有点儿麻:“不会这么巧吧?真要走几个人谁不行非把咱们俩走一个?”蒯斌说:“你太粗拉了有些‘臭哈依’你没小心他……有人点咱们的‘眼药’说咱俩凑在一起欺压别的犯人这个人就是周福。”我顿时明白原来蒯斌砸周福那次是因为这个。“万一咱们分开了你不要难过”蒯斌捏了捏我的手“我还有四年就到期了玩好了用不了两年。你不是还剩三年多一点吗没准儿咱俩前后脚出门到时候咱哥们儿联合起来干点儿事情。我想好了我不想玩那么明的就开一家饭店用饭店做大本营一点一点地往外‘挣生’到时候……”

    “蒯斌召集大伙儿点名!”方队长一挥花名册冲蒯斌喊了一声。

    “方队是不是要人?”蒯斌边推搡着大家排队边问。

    “是全中队走三十个你们组三个。”方队长直接站到了队伍前面。

    “去哪里?”蒯斌问。

    “省第二育新学校那边需要人走几个刑期短的。”

    第二育新学校就在我们那个城市林志扬和蝴蝶他们都在那边我的心一乱去了那里可就热闹了。方队长简单说了一些关于去到哪里都要好好改造的话然后开始点名……呵走的人里面果然有我。回监舍收拾好行李默默地跟眼圈通红的蒯斌拥抱一把我们三个人被两只手铐拷在一起上了停在监狱门口的一辆大卡车。卡车上挤满了人一个个目光呆滞像死了没埋的样子。卡车渐行渐远回头望去渐渐沉睡的潍北劳改农场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偶尔有几星灯光随着卡车的颠簸闪烁鬼火一般跳跃我依稀看见鬼火背后那些正在哭着和正在笑着的人慢慢在低处爬行就像墓道里的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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