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沿着青石板砖的街道默默地走着,不多时就绕出了静慈庵,回首轻望,只见月光如水,香烟缭绕,小小的庵堂犹如披上了一层朦胧的轻纱,殿宇楼阁全都在烟雾中若隐若现。

    “这还真是‘我画蓝江水悠悠,爱晚亭上枫叶愁,秋月溶溶照佛寺,香烟袅袅绕经楼’了。”梁铮忍不住叹道,“唐寅的这首诗,说的虽是‘我爱秋香’之意,但用在此处,却也算是应景了。只不过……”

    “嗯?”沈晚月目光盈盈地看着他,“只不过什么?”

    梁铮看着眼前巧笑嫣然的少女,忍不住地脱口就道:“只不过若换了我,只怕还得改成‘晚风阵阵入佛寺,月影深深映经楼’为佳。”

    “我爱晚月么?”沈晚月的声音轻悠从容,又带着点调侃的俏皮,“你好大的胆子,敢对你们家奶奶有非分之想。”

    梁铮不由得一阵默然。

    明明她本人就在身边,也明明知道自己是谁,还偏要拿这话来搪塞……

    真的是够了。

    然而对方既然不说破,他也不便戳穿。

    毕竟这世上很多事,说了就没意思了。而且这是古代,如果自己真的揭穿了人家,再想这样孤男寡女无拘无束地同行、交谈,只怕也不能够了。

    梁铮站在原地,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这也是常理。何况一千个人一千个心思,你能担保你们沈府的下人之中,就没有人对小姐心生爱慕的?”

    沈晚月侧着头想了想,自己还真不敢担保。

    事实上,那些小厮们偶尔见到自己时的眼神,她就能读懂很多心思,只不过身份摆在那里,家规顶在头上,他们自然不敢有任何其他的念头。

    “可是……”沈晚月不置可否,“那我倒要问问,你连我家小姐的面都没见过,就爱上了她,未免也太荒唐了吧?”

    梁铮又是一阵无语。

    现在她还在戏弄自己!

    “我虽然没见过你家小姐,”他说,“可我却见过你了啊。”

    “咦?”沈晚月目光微闪,“这话怎么说?”

    梁铮笑道:“俗话说娇主俏婢,姑娘的美貌世所罕见,你们小姐自然更该惊为天人了。”

    这倒不是刻意的恭维或者是吹捧,而是事实。

    就好像美女身边的闺蜜,一般来说都是长的特别丑的那种一个道理——没有反差就没有对比嘛。

    所以一个丑的主子,身边是绝对找不出一个漂亮丫鬟的……

    那不是没事给自己添堵吗?

    因此如果眼前的少女真是“茜紫”的话,那么作为她主子的“沈晚月”自然只有更美才是。

    “油嘴滑舌。”沈晚月轻轻地啐了他一口,眼里却是欢喜无限。

    两人谁都不再说话,继续沿着街道默默地走着。绕过几条街巷,沿着两侧延伸出长长的花圃,漫步在洒满月光的巷陌之中,渐渐地把回旋飞舞的鱼龙灯和行人的欢声笑语甩在了远方。

    这里没有宝马雕车珠翠满头的贵妇人,没有馥郁的熏香弥漫一路芳华,没有人山人海的游客,没有追逐嬉戏的孩童,除了偶尔间或响起的鸟鸣,和风动树叶的轻响,再也听不到一点的杂音,一切都显得那么的静谧,从这一段林荫的甬道,抬头看向矗立在不远处的花街,就感觉恍如隔世。

    梁铮一步三蹭地陪在沈晚月的身边,感受着少女与自己只有一公分的距离,轻易地闻到她头发里的香气和身上如郁金香似的味道,间或还有还能感觉到对方的衣角裙边蹭过自己的手背。心里恨不得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

    “你这次……”

    同样的字句在二人之间的世界中,不约而同的响起。两个人都愣了一下,不约而同地住了嘴。

    “你先说……”

    又是一次地异口同声,然后两个人又一次不约而同地怔住。过了片刻,才无声地笑开了。

    “还是你说吧。”梁铮轻声道。

    “我听说,你……们少爷这次来河南,是特地来采购锦帛的?”沈晚月侧着头问道,“可你们梁家又不是布商,没得买这么多锦帛做什么?我听管事们说,老爷给你们备的锦帛,足足装了二十口大箱呢。”

    “是为了缝制军服。”梁铮解释道,“我……们家少爷受武县令重托,提调永宁军务团练,朝廷还给了编制。”

    沈晚月讶然:“可用锦帛赶制战袍,这也太……”

    “不是战袍,而是军装。”梁铮又把锦袍军装的优点大概说明了一下,末了又道,“所以这些锦帛对我……我家公子很重要。如今天下四面烽烟,北有满清多尔衮,南有黄虎张献忠,西有闯王李自成,东有海盗郑芝龙……可谓风雨飘摇,远的山、陕暂且不提,就河南一带也是盗贼四起,而卫所早已不堪大用。唯有如此,才能锻造出一支虎狼之师,上无愧朝廷浩浩天恩,下不负百姓殷殷期望啊。”

    沈晚月忍不住笑道:“你……你们家公子还知兵事?”

    “拔山扛鼎是不能的。”梁铮说,“兵者,至危之道,至险之术,岂可轻言知兵?战无常例,兵无成法,又岂可妄言兵事?我……少爷不过读了点书,想为百姓做一点事罢了。如今饿殍遍地,民不聊生,就咱们河南一地来说,城里逛花灯,游庙会,可城外十里就是人市,归德、汝宁一带过来的难民们天天以泪洗面,卖身以求活命……这是天灾,咱们不去说它,可是人祸却不能不计较了。”

    “人祸?”沈晚越目光盈盈地看着他。

    “就是匪患。”梁铮道,“天灾之后必有盗匪,而流寇最会携裹百姓,所过之处赤地千里,若是任由他们横行,只会让灾民难民越来越多。而这些过不下去的人,最终怎样?还不是加入盗匪再去掳劫他人?这样就……怎么说呢,应该说,就是恶性循环了。”

    “那若依你,这匪患该如何清呢?”

    “不外乎四个字:剿抚并用。”

    “哦?”

    “元凶必办,余者不问,则盗众必解。问富商大户调银粮赈灾,许他们散秩爵禄,这些身份卑微商户如何不干?而那些灾民们有了饭吃,谁还会跟着盗贼作乱?如此双管齐下,恩威并施,匪患必靖。”

    当然,问富商大户调银粮赈灾终究只能是一时,只能解燃眉之急,梁铮还有一点没说的是改革税制,毕竟这才是最根本的办法——有了钱,赈灾就不愁银子了,打仗就不愁粮饷了。

    而改革税制的根本,在于两点:一是官绅一体纳税,二是往江南派征商税、工税。

    明朝士和官有免税权,有个举人功名的,就已经是公务员编制了,享受免税待遇,地下挂靠一大堆的田地,所以必须官绅一体纳税,国家才能收得到钱。

    明朝对商业不受重视,本身就没有完善的商业税制度,而当时南方尤其是沿海地区多从事海洋贸易,所以必须推行合适的商税、工税,国库才能充盈。

    事实上,明朝在这两点上一直没有做好,导致富的流油的江南一直收不上税,国家要剿匪,要御外侮,只能向天灾严重的西北地区收重税——也就是剿饷,这才彻底逼反了贫民。

    当然,推行这些政策,就得变法,而且这种变法涉及的利益群体太多,没有铁腕支撑、没有能够独立于体系之外的大军是不行的,否则那些代表官绅的东林党第一个就不答应。所以梁铮没说——这离现实还太遥远。

    但即便如此……

    一番话仍是说得沈晚月心下暗服……

    想不到此人还有这番见识,不但倜傥风流,更有文武济世之才,得君如此,夫复何求?

    一念及此,不免也是面红耳热起来,讪讪地正想找个话题岔开,不料却忽然听见梁铮一声断喝:

    “什么人?!”

    沈晚月吓了一跳,抬起头,这才发现不远处树影婆娑之处,影影绰绰地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梁铮这一喝才迟疑着走了出来,原来却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丐,头上歪戴着一顶黑黝黝的破帽,脸上手上全是黑乎乎地泥渍土痕,早已瞧不出本来面目。

    “大,大爷饶了我这遭吧。”似乎被吓得狠了,那小丐浑身上下瑟瑟发抖,“我不是有意的,我……我就是饿得狠了……所以,所以想和大爷、奶奶讨碗饭吃……”

    “可怜见儿的……”沈晚月见他犹自跪在地下乱战,估计是饿得急了,想了想,身上也没带碎银铜钱,便问梁铮,“你有钱没有?”

    梁铮从身上摸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那小丐估计是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银子,激动得霎时两眼都放出光来,忙不迭地伸手就接,不料动作幅度太大,竟然不小心在梁铮的手背上留下了几个乌黑的指痕。

    但也就是这么一下,梁铮竟然蓦地僵住了身体,痴怔般地呆在了那里,甚至连小丐走远了似乎都没发觉。

    “你在发什么呆呢?”沈晚月等了半天,见他仍是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那孩子虽然弄脏了你,但依我看也是不小心,干嘛这么小心眼。”

    “我不是为这个。”梁铮目光幽幽,看着小丐离去的方向,“难道你不觉得奇怪?”

    “奇怪?”

    “咱们这里这么偏僻,怎么会有人想到这种地方来行乞?要饭难道不该到人多的地方吗?明明前面的大街那么热闹……”

    被他这么一说,沈晚月也不禁疑惑了起来:“你是说……?”

    “我并没有说什么……”梁铮微微摇头,脸色却是说不出的凝重。

    他还有一点没说的是——就在刚刚,那小丐碰到自己手的时候,自己分明地感觉到了……

    小丐的右手虎口处有很厚的老茧!

    记得在桃花渡的时候,徐虎曾经说过:“……帮着收拾货箱的时候仔细检查过了,这些家仆的虎口都没有老茧,显然不是长期握刀的人。所以应该没问题!”

    然而这小丐的虎口老茧纵横,说明了什么?

    梁铮目光灼灼地望着对方远去的方向,一丝若有若无地阴霾,在他的眼瞳深处闪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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