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者在他身旁跪坐,一手放到了庞统的额头上。

    “没有热毒。”

    老者判断着,然后她收手在身上找什么东西,这种摩擦的声音阵阵传来。庞统心叫:“莫非拿什么刀子?”

    若是“刀子”,那这“刀子”可已经伸到了他鼻孔处,可惜不是那种冰冷的锋刃。根本不是刀子,因为庞统闻到了一股类似花露水和焦炭的混合物,清香中带着阵阵刺鼻的味道,而后简直是让人难受的要呛到的烟味。

    “咳咳咳!”

    他完全忍受不住这种折磨,咳出了声。马上睁开眼睛,迷蒙的视线中晃着两个身影,一人站在一旁;一人坐在身边,手中拿着一根竹管似的东西。由于咳嗽,全身的剧痛几乎征服了他每条神经,右手一把抓住枯瘦嶙峋如树皮的手,那根管子便落到了自己胸口处,而那满面惊惶的老妇人皱起了眉头,似是看到了狮子一般。可那女孩子却是在吃惊后,笑出了声,欢天喜地的大呼道:“醒了!醒了!”

    如此怪异的情景。一个只有十六、七岁的女孩,竖着及腰的长辫,身形娇小可人,那笑容如绽放的鲜花般灿然。她穿着黑色的紧身衣裤,上身短袖,衣襟、袖口处绣着绿色的蛇形边纹。那老朽该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脸容倒没手背那么枯瘦,只是额头、眼角、嘴角布满细纹,腮帮子倒是红润。她和女孩一样的装束,只是还带着一顶“山”字形的无檐帽,让庞统想起了锡箔纸折叠元宝。

    她们没有利器在身,脸相没有恶意。那头小鹿一瘸一拐的来到了萨伊身后。庞统抬起头的姿态僵持了半响后,惊疑满面的他问道:“你们什么人,我在哪里?”

    女孩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大声道:“快松手啊,萨伊大巫是你的救命恩人!”

    “若她们要害我,不该这番情况,到底怎么了?”庞统心想着,半信半疑的把手松开,看着已经定神的老者。

    萨伊“呵呵”地笑了起来,细纹皱起,道:“情况还不错。好好的静养吧,那样的伤势下活着,也是山神的意思。”

    老者把那细竹管子从庞统身上拿走,慢慢地站起了身子。庞统努力用右手肘支撑起半边身子,仰望二人。他一脸迷惘地问道:“我怎么在这里,你们是?”

    老者道:“你重伤,被香异碰到,否则该已经入土了。”她说话的时候瞅了一眼女孩,显然香异就是她。女孩子娇笑一阵,道:“这是山神的意思吧,不过那个大个子可是给了好东西的。”

    好东西?庞统已经不会去想是什么东西了,但大个子肯定是典韦。毕竟倒下后隐约间看到了典韦为自己拔枪,那阵痛是永生忘不了的。

    惭愧与感激的心情涌上心头,庞统对着二人垂首道:“救命之恩大如天,定重金相报。”

    “外面的人俗气啊。”萨伊拉长的声音还萦绕在耳旁,人却已经拔步离开了。庞统抬起头,那女孩子一脸的笑意,洋溢着青春和善意。他为自己刚刚那股子“劫人逃亡”的心情感到羞愧难当。到底是重伤过的人,此刻干咳一声躺倒了下去。

    他仰面看着棕色的天花板,道:“香异吗?多谢了。”

    香异道:“没事的,父亲说这是缘分。你醒了的话,就可以喝点糊状的食物了,这是大巫说的。等等哦。”她说罢便走了出去,留下了庞统和靠坐在墙边的小鹿。庞统侧目去看那名为“阿鹿”的动物,道:“阿鹿吧。”

    小鹿灵敏的耳朵一动,伸长了脖子盯着他。这圆圆的眸子里没有惊惧的神色,似乎很安然,却充满了疑问。

    庞统从来没有此般安静过,安静的什么都不想做,也不用做。似乎自己一直为了战争而忙碌,秉着一番大义,让自己翻腾的热血在乱世中如波涛汹涌。现在明视着一头小鹿却能给人心神安宁的感觉。他不禁想:“我到底错过了多少美好的事物,亲人、爱人、大自然……或许就是因为忽略了这一切的,我的谋略才出现了巨大的错误。真正的战略家,需要眼观一切,包括人情世故。我,还是太嫩了。”

    感叹之余,他挪动僵硬的左臂,抬高颤巍巍的左手。对小鹿露出了会心的微笑,他说:“做个朋友吧,阿鹿。”

    鹿迟疑了,他不知眼前的人类是何意,若走近会否有危险。但那人类如此重伤的情况下,却依然坚持把那手扬起,颤抖着,又唤了一声“阿鹿”。

    鹿走出墙角的阴影,沐浴在阳光下,一步又一步艰难地前行。它那小脑袋撞到了庞统的手尖上。庞统觉得胸膛内燃起了一股热情:对生命的崇拜,对生活的向往,对万物的敬仰。他抚摸着小鹿的脑袋。小鹿很享受的跟着晃动着。庞统满面振奋地说道:“静静地等待着,这伤势算不了什么。我们从挫败中重生了。”

    正如他所说的,来到这个山地是他的一种“重生”。接下去并不是以往高节奏的、令他难以喘息的生活,在受伤这一事实下,他得以安静了下来,以心灵去领会生活、生命、自然的奥义,似乎生活中被忽略的所有细节都猛然展现在了眼前。他也凭此得到了“神圣的瑰宝”。但他现在还不清楚这段经历将给他的人生所带来的巨大影响。乃至于往后漫长的人生中,他每每提起,都称之为“天赐之行”。

    又是急促又微弱的脚步声,阳光在头顶一闪即逝,是那女孩子进来了。她热情地跪坐在庞统右手边,把一个升腾热气的大碗捧了过来,庞统凝望着她那无暇的面容。之所以他认为无暇,是他看不到此人的戒备心理,那么天真烂漫。

    香异用木调羹搅拌了两下,俯看庞统时正好与他那双黑漆漆地明目对视。不知是什么东西在胸口中激荡,她的脸倏地泛红了。然后垂下脑袋,避开庞统的视线,把碗递了过去,似乎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很好喝的野菜粥。”

    庞统苦笑道:“确实啊,那么香……”说着肚子都在咕咕响,不过他提醒了一句:“我怎么吃?”

    “啊!”

    香异大大咧咧地叫了出来,咬了咬了下唇,羞红着脸道:“忘记了,你还不能动。”一手将汤勺又在碗内搅了两下,又说道:“喂你吧,反正之前的药汤都是我给喂的。”庞统心想:“难怪嘴里那么苦了。”

    香异瑟瑟发抖地舀起一勺菜粥,慢慢地往庞统嘴边送。庞统忙说道:“谢谢你啊,不过别抖呀。”

    不说倒好,一说那香异的手抖得更厉害,一勺子绿色和白色混合的胶状物都滑了下来,落到了他的右肩上。香异忙说“对不起”、“没事吧”之类的话,把土黄色的大碗放下手,手忙脚乱的用手把那粘稠物抹了下来,又用自己的袖口为庞统擦拭。庞统道:“没事,都亏了你我才活到现在。别急,别急。”

    香异俏脸生烟,忙跑出去。过了一会,她拿了块抹布进来,又在庞统的绷带上擦了擦。而后把碗重新端了起来。她根本不敢看庞统,只是看到那抹红唇都有点难以直视。她虽年轻却也懂得男女之事。庞统昏迷的日子里都是她帮他擦洗身子,又换绷带,还给喂药汤之类的。若要算功劳,她确实最大。但也是这么日久之下,常注视美貌的男子,哪个女子会不动心呢。何况这个芳心从未动过的处子,更是失了分寸。

    庞统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没有再去看香异,而是望着那天花板,平静地问道:“我来了多少时间了?”

    由于他的问题,香异倒是自然了起来,思绪也转到了其他地方。她歪斜着脑袋,皱了皱眉,“嗯”了一会,回答道:“该有一个月了吧。”

    庞统心中一颤,一个月的时间足以风云突变。那马腾似乎拿下了雍州,司州什么情况。兄长和妻室都平安吗?

    小小的心脏一下子被荆棘似的愁闷情绪挤满。香异似乎看了出来,他一勺送到了庞统嘴边。庞统呆呆地注视着虚空,很自然的就吃了一口,在咽下后,他可能都没有注意到女孩子一勺、一勺的喂着他。直到香异发问:“心中有事吗?”

    庞统被从思绪的泥沼中拉了回来,他淡然道:“总是有那么多的事情等着我。对了,你知道现在的天下局势吗?”

    香异继续喂庞统,这个动作在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不言而喻的默契。似乎已经淡忘了这个举动。香异嘟着嘴巴思索了一会,才道:“我不知道太多。不过听父亲说过,我们南面有个叫刘焉的大王,很是讨厌,一直想把瓦塔山脉里的部族征服了。老派使者来劝降,真是个讨厌的人!”

    庞统露出了轻蔑的神情,心想:“你刘焉堂堂一方诸侯,不敢北上雍州,不敢东征荆州,捉弄少数民族倒没省心。”

    香异又道:“这可是我们世世代代居住的大山啊,每个部族的瓦塔山。怎么好让给别人。父亲说了,就算淌尽最后一滴血,也不会屈服这种野心家的。”

    “野心家。”

    庞统轻吐道,他笑了出来。

    若说野心家,天下诸侯谁不是。庞统即便以天下众生之福为目的,其征服天下的举动也是野心家所为。从角度看,他与刘焉别无二致,只是“行动上”有本质的区别,那就是动机和作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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