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邹家外婆的葬礼在一片鬼哭狼嚎声中结束。

    在梁祎的印象里,上一次参加追悼会是10年前外公病逝,也是由邹晴姨妈读悼词,带头哭,然后永涛舅舅他们再加入哭的行列,一切水到渠成。

    现在看来,这样的形式和流程应该就是所谓的“追悼会习俗”吧。

    在“邹维祖母死于非命”这个微博话题彻底下架后,除了申吉之外,家里再没人问过复查外婆死因后的结果。

    虽然他们不过问正好也帮梁祎省去了准备一套说辞的工夫,但由此也可看出,家里这些人对外婆是不是死于非命好像没有很在乎。

    追悼会的氛围确实很催泪,就算梁祎脑子里一直转着查案的事,也难逃流泪。她看到邹晴姨妈的墨镜被扔在地上,露出一双核桃般的红眸子,跪在外婆身边哭得泣不成声。

    邹迪姨妈和永涛、永忠舅舅在邹晴姨妈身后推波助澜,哭腔此起彼伏,毫不懈怠。邹维举着手机拍外婆的遗像,邹珏夕和邹良宇站在邹维身旁小幅度地抖动着肩膀,想必也是在哭泣。

    于远翔站在邹良宇旁边呆若木鸡,他的另一边颤颤巍巍地立着张翩翩。从背影看,她耸动着肩,可能也在小声啜泣。

    张姨怎么会站在小辈堆里?梁祎心中刚生出一个疑问,但马上又替自己做出了解答——张翩翩是邹永涛的第二任妻子,比他小了将近30岁,父母那一辈人都不太接纳她,可能是认为,在很多年前,她一个20几岁的姑娘嫁给一个50出头的男人,动机不单纯吧。所以这种家庭活动,她大概也是自知站远一点比较好。

    不过,就梁祎个人而言,她觉得老夫少妻并没有什么问题,只要张姨不是小三。而且她知道,涛舅是在原配过世后才和张姨结婚的。

    申吉孤独地站在距离鬼哭狼嚎区域大约有5米远的地方发呆。她没有哭,也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痴痴地盯着某个点,像个盲人。

    伤心过度的表现会有两个极端,一个是嚎啕大哭,另一种就是神似木头人的状态,申吉属于后者。

    梁祎踱到申吉边上,在她耳边轻声问:“申吉,你很难过吧?”

    申吉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上忽然挤出几条苦笑的皱褶,“还好。”她深吸了一口气,刻意控制住了眼睛里的晶莹,接着故意笑着说:“他们怎么哭得这么厉害啊,好做作哦。”

    梁祎觉得申吉只是用这句话来掩饰自己内心的悲伤。

    她没有回复申吉,只是用手搂住她的肩,把自己的手掌抚在她的肩头,希望能将掌心的热量传递给她。

    “你妈妈哭得倒不厉害。”申吉看了梁祎一眼说。

    梁祎抬眼看向自己的母亲邹卉,后者只是静静站在外婆的遗体边上,表情悲伤地望着外婆。

    “外婆生前该尽的孝都尽了,外婆过世,确实也没什么好哭的,毕竟外婆也活了87年,算是高龄了。”申吉像在为梁祎的母亲解释也像在为自己辩解。

    走出葬礼内堂,梁祎不禁感叹——外面的空气真轻松啊,刚刚在里面,那些亲属的脸比外婆的遗容还晦气,哭声加上哀伤的西洋乐曲伴奏声,更是加剧了空气的凝重程度。在里面每呼吸一次,似乎都是在免费为内堂的空气做一次人体过滤。

    “shirley,等一下外婆会被送去火化,姨妈和舅舅他们会处理后面的事,你们小辈就先自己回去吧。”邹卉走过来揽着梁祎的手臂说。

    “好吧,妈,我和小吉一起走。你呢?要不要跟我们一起?”

    邹卉忽然倚在她耳边说:“我跟你们不同路,我下午约了我带的研究生,我们要在披萨店,边喝下午茶边讨论课题。”说完,邹卉给了梁祎一个俏皮的眨眼,似乎在让她替自己保密行程。

    梁祎还陷在哀伤里,被母亲这调皮的动作惊到了,她瞪着眼睛和母亲对视,心想:外婆追悼会上面无表情,外婆遗体还没火化掉就去和学生喝下午茶,这……妈吗这样做好像不太合适吧。

    在那一瞬间,她不得不在自己的母亲身上添上一笔谋害外婆的嫌疑。

    在外人看来,她的妈妈邹卉恐怕是外婆生前最不尽孝道的孩子。因为,在外婆瘫痪的近10年里,她没有照顾过外婆。

    前几年,梁祎问过母亲为什么不和姨妈、舅舅他们一起轮流去外婆家照顾她,她说他们五个子女已经商量好了,她负责支付外婆的生活费,另外4个人负责出力气照顾外婆的起居饮食。

    “我还在工作,他们4个已经都退休了,他们比我有时间去照顾你外婆。那我出钱,他们出力,分工明确,再说我也有时会去看望你外婆,陪她聊聊天,她可喜欢听我说我和学生之间的趣事了,你怎么能说我不孝呢?”那时,邹卉是这样解释的。

    当大学教授的说话难道都是这般有理有据,梁祎霎时噎住了,母亲的这番解释的确考虑到了各方面的问题,没有漏洞。

    “小卉阿姨,您先忙吧,我妈妈她们会处理好外婆后事的。”申吉似乎在替梁祎应答邹卉的请求。

    邹卉刻意抑制了一下刚要明媚起来的微笑,“小吉,你妈妈啊,可是最受你外公外婆信赖的女儿,她办事,大家都很放心的。”

    和两个女生挥手告别后,邹卉便卸下腰上的红绳和头发上的白花,扬眉吐气一般走了。

    “我妈可真不孝啊……”梁祎为母亲此时乐呵呵的样子感到有些羞耻。

    “哪有啊?小卉阿姨是做大学教授的,就算她的母亲过世,也不能耽误她教书育人吧,这是她对工作的尊重。难道你希望你妈妈因为母亲过世,就……就一蹶不振啊?”申吉十分明显地站在了邹卉这边。

    “能像你这样想的人恐怕很少,要是让邻居知道我妈这会儿还踩着高跟鞋去和别人喝下午茶,铁定被人骂不孝子,白眼狼。”

    “这倒是。那我们就帮她保密吧。”

    梁祎决定转移话题:“那你现在打算去哪儿?”

    “我想去隔壁的橱窗墓看看蛾子舅妈,你要和我一起吗?”

    蛾子舅妈……蛾子舅妈……?

    这个名字好像有10几年没听到过了,但被申吉这一提及,梁祎又觉得很熟悉。

    “原来永涛舅舅的原配夫人就被安置在这里啊?”梁祎像发掘了一个奇珍异宝似的说。

    “是啊。”申吉望着橱窗里,江蛾子的照片,淡淡地说。

    “但这里看上去很干净,是不是永涛舅舅和邹维常来看她?”梁祎问。

    “不知道,但我是常常会来看看,大概3个月来一次吧。”申吉居然有些哽咽,似乎要把刚刚在外婆葬礼上没流的眼泪一股脑地在这里释放。

    梁祎和这个蛾子舅妈不太熟悉,但她知道舅妈是因为得了晚期的脊髓小脑变性症而过世的。

    “我记得你小的时候,是住在永涛舅舅家小区对面。有一次我去你家找你,你妈说你去看舅妈了。”梁祎不知道现在提这些往事合不合适。

    “那时候,我们家还住在临街的矮平房里,家里条件不好,没有淋浴洗澡的地方,我几乎天天都会去涛舅家洗澡,然后和蛾子舅妈聊天。她生病后,说话口齿不清,但我都能听懂,这连我妈都觉得很神奇。”

    “你们会聊些什么?”梁祎觉得气氛不错,申吉似乎挺乐于回忆往昔的。

    “什么都聊,她会和我说她看的电视剧,会给我猜谜语,脑筋急转弯。我也会跟她说说我学校里的趣事,我的事。”申吉脸上挂着的微笑渐渐弱了下去,就像是嘴里原先明明嚼着一颗蜜枣,却慢慢嚼出了药味,“如果我不陪她说说话,舅妈她其实……挺寂寞的。”

    “我记得蛾子舅妈在得病前是在面包房做糕点师傅的,我们小时候过年,她总会做好各种小蛋糕、小饼干送我们每家一大盒。在那个时代,大家经济状况都不宽裕,我爸爸妈妈在学校教书,工资很低,总说蛾子舅妈这个工作最好了,每天都和各种糕点打交道。他们还开玩笑说,就算舅妈的单位发不出工资,也会拿一堆面粉、糖、油、牛奶来抵工资,邹维肯定饿不了肚子。不像他们,学校要是发不出钱的话,恐怕会拿一堆书来抵工资,他们还说让我做好啃书的准备。”

    申吉被逗笑了,乐呵着说:“那时候我也最期待过年,舅妈的手艺真好,放到现在,她做的蛋糕也一定是网红蛋糕,排队都不一定买得到的那种。”

    “不过,我们现在也是有口福的,张姨也是在西点店做糕点师的,之前我班上的小朋友过生日,就是在张姨店里定的三层蛋糕,我看到随蛋糕附送的名片上写了张姨的名字,后来我也去店里拜访过她。她现在工作的那家西点店挺高端的。下次我带你去坐坐吧,店里还有咖啡或者茶可以喝。”梁祎抿了抿嘴,似乎在回味蛋糕的滋味。

    “永涛舅舅的口味真是一成不变呢,两任妻子都是做糕点师傅的。”申吉戏谑般说。

    “还真是这样,不过张姨做的是西点,比蛾子舅妈更洋气一点。”

    “时代不同了嘛,十几二十年前,在花都,哪有什么洋气的点心店。但现在,遍地都是,女孩子都喜欢去这样的甜品店打卡,然后拍好看的照片发在朋友圈。”虽然申吉说的是事实,但从她不屑的语气里,梁祎觉得她似乎不满意张翩翩代替了蛾子舅妈的位子。不过舅妈生前和申吉的关系那么好,申吉不承认张翩翩这个“新舅妈”,倒也没什么不对的。

    “shirley,你看这张照片,”申吉指着橱窗里的遗像说:“这是蛾子舅妈得病之前的样子,那时候她脸上还肉嘟嘟的,看上去挺有福气的,但得病之后就一天比一天瘦了,病入膏肓的时候,瘦得像是一副被摔在椅子上的骨架。”申吉把手抵在橱窗上说:“那年的寒假,有天涛舅舅还在上班,他给舅妈请的保姆提前回老家了,我就陪着舅妈一个下午,楼下有两个小孩打的羽毛球掉在他们家的窗台了,就跑上来拿,我开门放他们进来,是两个小学生模样的男孩,见到舅妈就着急忙慌地跑了,羽毛球都忘了拿。我喊了声怎么回事,他们跑得更快了,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见到鬼了。”

    “这句话让舅妈听见了吗?”

    “舅妈当然听见了,她很难过,她说她那个骨瘦如柴的样子是很像鬼,我说那俩孩子太没礼貌了,她说小孩子看得到大人看不到的一些东西,她还说这样证明她的时间也快到了。然后她痉挛着手指,把电视频道调到我喜欢的电视剧,她说要陪我看。后来……2个多月后,她就过世了。”

    “那两个小孩的确太没礼貌了,我可不相信他们看到了舅妈身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不过,我印象中好像没有参加过舅妈的……追悼会。”梁祎的声音逐渐变弱,她怕会击中申吉的哭点。

    “是没有办过,当年涛舅舅只是给舅妈安了个橱窗墓。邹维哥哥当时还在外地,没赶回来。直到一年后,外公过世,他才回了花都一趟。”申吉似乎觉得自己说了些不该说的话,语气变得吞吞吐吐起来:“呃……其实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我们走吧。”

    这么说蛾子舅妈也已经过世11年了,比外公还早。

    梁祎被申吉拽着走,她很少看到申吉因为想要努力克制情绪,而导致眼角和嘴角都在微微抽搐,以前她还从来不知道申吉对已故的蛾子舅妈有那么深的感情。

    这个橱窗墓的墙上严丝合缝地排列着逝者的信息牌,简直像个巨大的迷宫。

    申吉在一个转弯口停驻下来,朝某一面墙望了一下,然后拉着梁祎头也不回地走了,若不是有申吉这个领路人,梁祎觉得自己绝对会被困在这个迷宫里。

    自从微博上出现关于邹维的两条负面话题后,邹维就再没敢发过微博。本想着负面话题已经平息了,借着参加外婆葬礼的机会发几张哀悼外婆的图,在微博上拗一回“孝子”人设的,没想到弄巧成拙,这趟借势竟把他已经有点垮了的人设搞得愈加难看了。

    “我说,邹维!你这种虚情假意的图文还发它干嘛呀?”杜伶的手机被她扔在了沙发上,弹了两下,卡在了坐垫缝里。

    邹维在妻子杜伶面前似乎永远是个受气的绵羊,被斥责的时候只敢发出一些哼哼唧唧的声音。

    “你以为网上的人都是没脑子的吗?你这种这么明显的作秀微博,只要有一点点智商的人都看得出来好吗?”杜伶气愤地坐在沙发上,从坐垫缝里掏出手机,划了几下,冷笑了一声:“我来给你读读,你听好了。‘先搞定外婆的房产,才帮外婆办追悼会,你们做子孙的可真够功利的。’这条说得挺有道理的,只是……我帮你撤下的热搜到现在还记在别人脑子里,这帮人的记性怎么这么好,这可真让我有挫败感。还有下面有人说,邹维你外婆是被人害死的,你怎么还有心情晒葬礼,你该不会是同伙。还有人说看着你就恶心,上节目写几个破毛笔字也能火,现在你这把火离熄灭也不远了。还有一大堆,啧啧,都是些刻薄到让我难以启齿的话,我就不读了,你自己看吧。”

    看着邹维乖乖地用双手接过自己的手机,杜伶撇了撇嘴,心道:真是只听话的笨狗,让你看骂你的话,你还真打算做阅读理解啊。

    此刻,在这硕大的双层别墅里,只有他们夫妻俩坐在一楼的客厅沙发上,午后的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邹维却坐在太阳照不到的阴影里。

    他滑动着那些恶意的评论,觉得自己像一个被点燃引线的炸/弹,再看几条,他就要抵达爆炸点了。

    屋外的一声犬吠将邹维的思绪拉回了现实,他倏地立起身,站在一束阳光里,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地吐了出去。

    趁着邹维浏览评论时,杜伶吩咐王姨端来了鲜奶蛋糕和热茶,伴随着叉子在精致瓷盘上刮蹭的声响,杜伶预言般地说,“你这条微博底下这么热闹,恐怕你的名字又快要上热搜了。”说完,便优雅地将小叉子上的蛋糕送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你……能不能再帮我把这个负面热度……给消掉?”邹维看着手机上那些叫人发憷的话,接着就马上有种吃软饭的羞耻感涌上心间。

    杜伶正嚼着蛋糕,被邹维这句话逗得差点笑出来。她用纸巾抹去嘴角边的奶油,居高临下地说:“你现在知道来求我了?”

    邹维坐回沙发上,别过头去,不敢看杜伶。

    “再等等,我还想看看段子手还能写出什么好戏来。你别着急。”杜伶咯咯发出嘲笑声。

    “你……”邹维重重咽了一口唾沫,像说梦话一般地叨叨:“我是你丈夫……”

    杜伶像被戳中笑穴似的,捧腹大笑起来,她非常使劲地控制,才收终于敛住了大笑的欲望,“你不过是杜家的倒插门女婿,哦,那还是过去,现在啊……我只把你当杜家的一只狗而已。”她又舀了一勺蛋糕放进嘴里,奶油的香甜马上刺激到了她嘴上最刻薄的神经:“不对,你还不如一只狗呢,我给狗住好,吃好,睡好,狗还会朝我摇摇尾巴,你呢?你的老二还没狗尾巴灵活。我们家真是白养你了。”

    杜伶的倒数第二句话彻底把邹维激怒了,虽然佝着上身,但他双目尽赤,瞪圆了盯着杜伶。对男人来说,被老婆嘲笑老二还不如条狗尾巴,可以说是最严重的侮辱了吧。

    只是他敢怒不敢言,只好揣着一肚子火走回自己房间去。

    “作秀就做做彻底,别一边过着小白脸的生活,一边又不承认自己小白脸的身份。”杜伶在邹维身后唏嘘讽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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