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璃诧异地看着那个身材魁梧的异族汉子大笑着在阿圣胳膊上拍了几拍后,叽里咕噜地说了句什么,然后就拉着阿圣要往楼上去。阿圣则往莫璃这看了一眼,也对那汉子叽里咕噜地说了句什么,那汉子一愣,即往莫璃这转过脸,略有些诧异地打量了一番后,才抬起右手放在自己左胸那,对莫璃领首微笑:“原来姑娘的房间竟是被我占下了,真是抱歉!”

    莫璃先是回以一笑,然后才看向阿圣:“这位是?”

    阿圣有些憨憨地挠了挠头,想了想才介绍道:“我的一位朋友,乞颜一巴彦尼木夫,也走过来这做买卖的。”

    “美丽的姑娘,你直接叫我巴彦就可以。”知道汉人常常对他这一长串的名字感到头疼,所以巴彦尼木夫将手放下后,很是理解的附加了一句。

    “姑娘,阿圣他怎么会认识胡人?”晚饭前,红豆服侍莫璃洗脸洗手时,不解地嘀咕了一句。之前几句介绍后,红豆才知道巴彦来自北方大草原,那边的人大昭这统称为胡人。其实她一直也分不清大家说的番人和胡人到底有什么区别,反正在她看来,都是指外族人。

    莫璃沉吟一会才道:“他家乡在辽安,那边处于大昭最北之地,跟北方大草原接壤估计那里跟咱这的永州一样,常年有做各种买卖的人出入往来,他会认识胡人也不奇怪。”

    红豆点了点头,又道一句:“我瞧着他们关系似乎很好,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不过那个叫什么乞颜巴彦的,他说咱这边的官话却说得很正呢,一点口音也没有。”

    莫璃淡淡一笑:“很多胡人说起咱这边的官话,往往比咱汉人说的还要标准。”

    只是莫璃说完这句后,心里又沉吟一会北方大草原那边的人特别喜欢中原这边的绫罗绸缎,每年huā在这上面的银子不计其数。以前韩四道的买卖做大后,也跟那边有过生意往来,故她曾听说,草原那的姓氏虽多,但一般人多数是只有名而无姓。印象中,乞颜似乎是那边最古老的大姓,那位乞颜一巴彦尼木夫,虽是商人,但身份应当是不低至少是那边某一大部落里的人。

    她若能从他身上拉到一笔大单,建立起长期的生意往来的关系想到这,莫璃心里不由有些亢奋,石大山那条线是通向海外,而眼下这条线则是通向北方大草原。她将来若真能抓住这两边,以后在永州,

    那些同行就再动不得云裳阁半分。就是,蚕丝是当务之急,虽说她也能从别处收购匹料,但终不是长久之计。

    难得碰上故人再听莫璃也走过来行商的,巴彦尼木夫当下就在旁边一家酒楼那包下一间房,让人送上好酒好菜。席间,巴彦尼木夫敬了莫璃一杯:“我听说了,当年我这位小兄弟过来这边后,幸得姑娘收留,于是才有了今日这杯酒是我这个当大哥敬姑娘的!”

    莫璃一怔,随后忙道:“巴彦大哥言重了,当年之事,实不足挂齿,再说阿圣他也帮了我极多若说真欠什么的话,他也早还清了。”

    “你们汉人常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们胡人虽没这么文绉绉的话,但堂堂男儿,上可顶天,下可立地刀可刃仇,恩更是不能忘报。”巴彦尼木夫哈哈一笑,就端起大海碗道,“来我先干了这一碗。”

    红豆在一旁瞧着脸都绿了,这一碗酒姑娘要喝下去那还得了!

    “巴彦,她喝不得酒。”阿圣即在旁道了一句,“一会我跟你拼。”

    “胡叨什么,这是我敬的酒,怎么就喝不得?姑娘家一样能喝酒,咱草原上哪个姑娘不能喝?再说莫姑娘”巴彦说着就看了莫璃一眼,瞧着这姑娘俊是俊,但这小身板似乎真不能跟自家那边的姑娘比,于是顿了顿,就改口道,“那姑娘换个小杯。”

    莫璃笑了笑,就将一个杯子放到自个那个大海碗旁边,接着两边都满上酒,然后两手拿起那杯酒道:“我确实不胜酒力,不过巴彦大哥能这般看得起,即便是不胜酒力也不能辜负了巴彦大哥如此盛意,今日我先干此一杯,剩下的,日后再慢慢还上。”

    “欠?”巴彦尼木夫一愣,敬的酒还有欠下一说,他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话。

    “当然,人情往来原本就千丝万缕,哪有一刀切断之说,这杯酒鼎我酒力的琼酿玉液,既是回敬,也是因果结缘吧彦大哥若是不嫌,这杯酒后,日后我必再回敬三杯:而若是不屑结交我区区一个弱女子,那我今日即便是不胜酒力,也定回敬巴彦大哥这一海碗。”

    阿圣在一旁听着一愣,随后眼中即浮出几分笑。她这话,真是既挡了酒,又拉住了日后的关系,且还说得让对方不得不顺着她。别说是巴彦这性子,但凡是男人,都不会在这上面跟她计较,驳了她的面子。

    “哈哈哈你们汉人说话果然喜欢绕来绕去,不过莫姑娘这话新鲜,那我就等着姑娘日后回敬。”巴彦尼木夫一阵大笑后,就将那一海碗的酒一干而尽,莫璃亦经此而抓住了线头。

    只是这一桌席面才吃到一半,巴彦刚答应自个安县这边的买卖完后,会去永州云裳阁和时兴作坊那看看,且还没等他表示是否有意进一批货,亦不等莫璃打听出巴彦都跟哪几家绸缎商有长期来往,外面就有人找巴彦来了。来人亦是一身胡人打扮。且那人似乎也认识阿圣只见他先是诧异地跟阿圣呱啦呱啦了几句后,又诧异的打量了莫璃一眼,再用汉家的官话跟莫璃打了声招呼,然后才又改他那边的话对巴彦说了几句吧彦听完后,想了想,才转头对莫璃道:“莫姑娘,不好意思,我这边的客商忽然过来了,因之前我弄错了地方,让对方久等数日无果所以这一趟我得赶紧过去。”

    莫璃即站起身道:“那是得赶紧过去,这是正事,可耽搁不得,总归我也吃好了,而且我会在这待上数日,改日我再请您。”

    巴彦点了点头,也不在意莫璃那回请的话,只是在阿圣肩膀上拍了拍,然后就跟那过来找他的人出去了。

    从酒楼出来后,外头的明月早已升空因客栈就在隔壁,莫璃便让红豆先回去让店里的伙计给她准备一下洗澡水。待红豆走开后,莫璃才看向阿圣略笑着道了一句:,“原来你跟他们都是旧识。”

    阿圣抬眼看了看那已缺了一半的月亮,然后垂下眼,看着眼前的姑娘。

    如今虽已是初春,但风里的寒意并不比冬夜减半分,她这一趟出来倒是带了足够的衣服,今夜亦是特意披上那件年底时新添的银灰底卷草暗玟的缎面斗篷,雪白的风毛,泛着银光并缀着流苏的系带将她的脸色衬得如那洁净的月光般美好。他不由就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她的情景,那天也差不多是这样的一个大冷天,他蜷着浑身发烫的身子缩在还落着雪和冰渣子的角落里,机警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忍了又忍,终是忍住没有去抢那些比他更饥寒的人好容易寻来的食物后来,就在他将要失去意识时,忽然看到一个披着斗篷的小姑娘走到自己跟前手里还捧着一碗浓稠的肉粥。

    ,“是以前在家那里结识的朋友,倒没想会在这地方碰上。”阿圣说着就看着莫璃笑道”“这几天我去找他一趟,总归他也要从各地批货回去那边的,到时就让他将云裳阁也记上一份。”

    ,“这事他能做主吗?”莫璃倒没那么乐观想了想,就问了一句。

    阿圣微怔,这个他还真不太清楚,毕竟好几年没见面了,这期间也几乎都断了消息。莫璃也知道这事阿圣多半是不清楚的,不过眼下看着希望很大虽她是恨不得马上就定了这事,但心里也明白这急不得,而且她这趟过来,并未带上什么匹料因此便笑了一句:,“买卖是拉来的,既是个难得的机会不管怎样,都得尽力争取。”

    阿圣点头,然后开始认真思考该怎么让巴彦尼木夫应下这事,只是想着想着,他不由微微皱起眉头,对方既是他朋友也算是他老师,他的摔跤都是跟巴彦学的……

    夜风吹过,莫璃入住的客栈正好落在安县最繁华的一条街上,加上如今各处商人云集于此,所以即便是晚上,这街上也是灯火辉煌热闹非凡。

    莫璃有心想多问他一些事,因此并不急于回客栈,所以两人说话的时候,她就借口让阿圣陪她去看看那些摊位上都卖了什么,看看能不能给雪儿挑些新鲜的玩意回去。

    ,“对了,巴彦尼木夫是译音吧,原本是什么意思?”莫璃正摆弄着一个用油漆刷成五色,并雕镂着精美huā玟的小算盘的时候,忽然就问了一句。

    阿圣回过神,然后笑道:,“那是财富广增的意思。”

    莫璃一愣,随后即一笑:,“是个好名字。”她说着就付了钱,然后接着问,“不过你怎么会胡人说的话?是跟他们学的?”

    “没错。”阿圣说着就看了莫璃一眼,“姑娘是想问我的名字?”

    莫璃拨弄了一下手里的小算盘,浅浅一笑:,“你让我有些惊讶,不过若是不便说的话,可以不用说。”

    “也没什么不便的,姑娘既然问了,我说说也无妨。”阿圣笑了笑,接着道”“我原是叫阿日善,是圣水的意思。”

    莫璃一诧:“圣水?”

    ,“嗯,我原是弃婴。”阿圣说着就抬手拨了拨额前垂下来的刘海,莫璃抬眼,即见清冷的月光如水般洒下,落在他那张轮廓极深的脸上,照出几分让人说不出的惊悸之色。他垂眸深幽的双眼看了看她,然后又抬起,看向她所不知的,遥远的地方:,“我的养父母过世后,乞颜部落的人在一条河岸边发现了我,因那条河在那里被称为圣水河,所以便给我改名为阿日善,同时也给了我乞颜的姓。”

    这一刻,月光下的这个男人,那高大挺拔的身影不知为何,竟莫名的给她一种孤狼的感觉。

    好一会,莫璃才回过神,低声道:,“所以你并非汉人?”

    阿圣转头:,“姑娘,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应该是哪里人,是属于哪个民族,我既长得像胡人,但跟北方的汉人差别也不大。”他说到这,忽的转身灿然一笑”“这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我不知道,也从未想将自己归类为哪里人,我只是想随便走走看看而已。但是人们似乎总喜欢问这个问题,一定要知道你的身份,一定要知道你来自哪里,一定要打听你过来这要干什么,不知道他们就不放心。”

    莫璃怔然不语。

    “草原很大,那里的人口不比汉人多但种族却很多,而我并非只在一个地方待过。”阿圣说到这,顿了顿,又道,“从草原到永州,我走了四年,在辽安的一个不起眼的小村住了三年学习这边的语言,因这边的人似乎不大能接受外族人。于是我便将辽安说成自己的老家,并将名改了个顺口的,幸好这边叫猪牛狗的也不少。”

    忽然间,莫璃不知自己该说什么好只是微有些发怔的看着他。

    一阵夜风忽的刮过,枝头上的残雪吹起,落到她微微拂动的斗篷上,他抬手,将她肩上的雪huā拂落:“初次见面,你并未在意我来自哪里收留了我的时候,甚至连我的名都没问过。后来也不曾刨根问底的打听,只单纯将我看成一个落难的人。”莫璃怔了怔,这对他来说只是三年多之前的事但对她来说却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慢慢回想了好一阵,依稀记得自己当时在角落里看到那个蜷缩的身影时心里极其不忍。因他根本不像别的流民那样到处乞食,甚至趁人不备冲过去夺食,只是默默缩在那角落里,似乎是在等死一般。于是她就给他端过去一碗粥,然后让爹收留了他,那会她确实没想太多。或许那会她还小,心里想的并没有那么复杂,而且那一年的流民那么多,基本都是逃难过来的,不可能每个人身上都带着路引。

    ,“莫璃,你让我留下我就留下我。跟巴彦确实有不浅的交情,你若真希望能跟巴彦谈成买卖。我就一定想办法促成此事。”阿圣说着,就隔著斗篷握住她的手,“在我心里没有背叛这两个字,你不用到了现在,却忽然要防着我。”

    莫璃心头一惊,甚至压过了他忽然抓住她的手的惊诧:“你怎么会这么想,我”

    “我能感觉得到的,你对我在心里设了一条线。你希望能相信我,却又害怕完全相信我,你希望可以依赖我,却又担心会被我背叛。”

    他一脸认真的看着她,声音低沉且温和,“我知道的,不过没有关系,我本就想让你心满意足,所以我可以等。”

    他手心的温度直接穿过厚实的斗篷料子,烫得她一双刚刚明明是冰凉的手,此时竟出了汗。

    “我”平日里巧舌如簧的她,在这一刻,终于什么也说不出来。

    夜风将他额前的刘海拂乱,在她眼前温柔的飞扬,她僵直地站在那任他抓着双手,许久才回过神,要抽回自己的手。阿圣顿了顿”才慢慢松开,再帮她拂了拂落在肩上的雪粒,然后往下身,拣起那个落在地上的小算盘递给她道:“天晚了,回去吧,明日还得早起到蚕市那看看呢。”

    其实这边的蚕市自正月就已经开始了,只不过是元宵后人才真正多了起来,且这市集一直到三月末才算真正结束。所以眼下即便明月已挂枝头,但街上依旧是人头攒动,热闹异常,且有些香脂艳粉的馆子里还应景的传出一些轻曲小调:安县好,蚕市趁遨游。

    夜放笙歌喧紫陌,春遨灯火上红楼,车马溢永州。

    人散后茧馆喜绸缪。

    柳叶正饶冉黛细,桑条何似玉纤柔,立马看风流……

    她带着斗篷上的帽子,此处人虽不少,但基本都看不清她的脸,经过的人只是偶尔有一两个看了一眼,然后就见怪不怪的走开了。

    莫璃怔怔地看了阿圣一会,终是什么也没说,微潮的双手相互握了一下,消去留在上面的异样感然后接过那小算盘,默默转身,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他们离开后,这附近才走出一个人影,既是诧异又是不甘的看着前面那两没入人潮的身影,然后两手手紧紧握成拳。也不知他在这站了多会,福哥才从一边找了过来,瞧着他后,即松了口气,然后忙跑过来道:“韩爷怎么忽然走到这边了那些客商都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韩四道两边下颌紧了紧,然后才转身,也不跟福哥说什么,就兀自往一边走去。

    原来他看中的人,很多人也都看中了,还有两年时间,还有两年时间……

    “原来姑娘是去给二姑娘买了这个,刚刚可担心死我了,这人生地不熟的,您要是再晚些回来我就出去找了呢。”红豆一边收拾包裹,一边道,“姑娘,这里的客栈比起咱永州可简陋多了,价格还挺贵。我刚刚想要一包姑娘常用的那总澡豆,这店里的伙计竟要另外收银子,而且价格还比外头卖的还贵。我让他们多添些热水进来先备着那伙计也眼巴巴的瞅着我,想让我另外添银子,太贪心了,姑娘,你可不知道……”

    红豆说了半天后才发觉莫璃那没丝毫动静,一转头,便将莫璃正半躺在床上自个出神,也不知在想着什么。她一怔,便走过去小心道:“姑娘,怎么了?是刚月洗澡的时候着凉了吗?”

    “没有想些事情。”莫璃回过神,放在被面上的两手下意识的在被面上擦了擦,然后看着红豆笑道,“你唠叨完了?”

    红豆即不好意思地一笑:“知道了知道了我再不吵就走了,姑娘快歇息吧这时候真不早了呢。”

    “嗯,你也别忙了,出门在外一切从简。”莫璃说着就往里挪了挪,“快过来吧,我都给你暖好被窝了。”

    灯被吹灭后,房间暗了下去,红豆钻进被窝时,莫璃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她早就察觉出来,阿圣对她有意,第一次她可以当成是意外,第二次她可以当成是无意为之。可当他接二连三地对她表示亲近时,她若再不察觉,就枉费前后活的这二十几年了。只是为何一个男人,对他自己的感情的表达,无论是她当家前,还是当家后,都能那么坦荡,坦荡得令她诧异,令她不得不设防,不得不试探。是不是心被黑暗浸泡得久了,所以看一切事情的眼光,都会不知不觉地带上阴暗的一面?

    而且她还未想好要怎么对待时,他竟就这么直白地道了出来,倒令她一时有些无措。

    莫璃看着昏暗的帐顶,听着红豆传来轻微的鼻息声,然后转身给她拉了拉被子,又看了一会这丫鬟睡得没心没肺的脸。心里苦笑了笑,便慢慢闭上眼,不管怎样,明天还是会来到来,而将要面临的困难,也一件都少不了。只是想不到她出来这一趟,会发生这种种意外,也不最终是好是坏,亦不知明天的事情能否顺利。

    谁都知道安县是永州之前的一个集市,不少商人都跟她一样,打算提前过来看看,占占先机。

    韩四道,会不会也过来了?

    莫璃闭上眼睛后,忽然想到这,她眉头即紧蹙了一蹙。

    “从那边那条路过去就是冉家的作坊,一会回来的时候,你往那边绕一绕,我去他们家拜访一下。”第二日,莫璃赶往蚕市中心去的路上,从冉家附近经过时,想了想,就撩开车帘子跟阿圣道了一句。

    阿圣侧过脸,点了点头,就让她回去做好,可还不待莫璃放下帘子,另一边却忽然传来一句:“原来真是莫姑娘。”

    莫璃一转头,便见旁边一辆赶过来马车上,那打开的车窗里,露出一张俊秀风流的脸,正是谢歌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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