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树下的年轻女穿着浅嫩的黄色胡服,梳着妩媚的堕马髻,头上只插了两样款式简洁的饰,身姿窈窕挺拔,眉目如画。正浅浅淡淡地笑着行礼说话,看上去端庄大方,又有一种说不出的清新洒脱,光看着就已经很养眼。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但对于宁王来说,美丽的女并不算是什么稀罕之物,更何况是在如今这种情形下。故而宁王只是多看了几眼就把眼睛撇开了,淡淡地道:“没看出来哪里面善。”

    孟孺人却没错过他的眼神在身上多停留的那一下,又试探道:“殿下您看她站立的姿势,实在是像了谁。”这话水分重的很,无非就是想引着宁王多看两眼而已。

    宁王果然又看了牡丹两眼,虽然最终不置可否地拨转了马头,脸上却也没露出厌烦的样来。

    只要愿意多看两眼,就说明有戏,男人果然就没一个不好色的。孟孺人见好就收,一边腹诽,一边假意道:“看来是妾身看错了,果然是今日第一次见到。不过这位何妹妹果真是难得呢,不光是人生得美丽温柔,还挺大方懂礼的,比黄将军里那个咋咋呼呼,目中无人的粗鲁丫头懂事多了。”

    听她又提起雪娘来,宁王忍不住皱起眉头冷声道:“你和一个小孩置什么气!多替王妃诵经祈福,远胜过你出来招惹是非!今日招惹黄将军,明日你是不是还要去招惹绿尚书啊?”说完马就走。

    孟孺人晓得他这是生了大气,却也不曾吓得花容失色,淡定地回头低声吩咐那丽娘道:“去问问这女到底是个什么来,务必要问清楚问仔细了。”

    丽娘点点头,下车谎称自己有东西掉在了庄上,要回去拿,让一位侍卫跟着她倒回去,自去庄上打听牡丹的身份情形不提。孟孺人则命车夫赶紧打马去追宁王,她是务必要和宁王一起进府的,不然以后没好活了。

    孟孺人歪在靠枕上,看着坐在车前那两位看似恭敬,实则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的两位嬷嬷,渐渐陷入沉思中。

    七夕,宁王不肯在府里过,只怕睹物思人,故而来了这庄上避暑。她呢,千方计跟着他来了这里,却没收到想收到的效果,小心翼翼地跟着住了这几天后,一不小心就触了他,一大清早就被遣送回去,就连身边的嬷嬷都瞧不起她。如此回府,叫她怎么有脸?皇天在上,刚好到黄家这咋咋呼呼的女孩,让她找到一个出气筒,也找到一个有可以名正言顺地等待宁王一同归去的理由。老天有眼,让她遇到了这样美丽的人儿。

    这何姓女,虽说和那黄将军的女儿厮混在一处,但待人接物那圆滑娴熟样,绝对不是养在闺中的娇娇女,也不是什么名门世家的倨傲娘们,而应该是经常在外事和人打交道的。而且在京中有头脸的人家中,她就没听说过有这样出众的人。所以她推论,这何姓女的出身一定不高,但也不会低。既是这样的出身,人也不笨,正好进得王府,也不配做她的对手,却可以成为她的一大助力。

    先前听说是许了人家,还让她特别失望了一回,可适才看宁王那样,虽然没表态,却是看了又看,分明是入了他的眼。只要能入眼,就什么都好说。许了人家紧,只要还没出嫁,更何况,亲王们夺人妻妾的还少么?只要他喜欢……就算是皇后娘娘也会觉得自己贤惠的。

    要知道,自从秦妃死了以后,宁王先是病了一场,接着又一直郁郁寡欢,皇后娘娘可是替宁王担忧得很呢,已经几次番赐人入府了。可是那些人,谁的容貌也比不上这何姓女的,最关键是,那些人的言谈举止都是一个味儿,从小就在宫中长大的宁王只怕是腻都腻死了,哪里还能提得起兴趣来?孟孺人轻轻翘起了唇角,死人怎么斗得过活人?

    且不说孟孺人那里如何算计,这边牡丹和雪娘与那矮胖汉辞别后,翻身上马,慢吞吞地往芳园而去。雪娘得了宁王使人专程过来赔礼的体面,便把刚才的委屈不平全都抛之脑后,兴奋地道:“何姐姐,外面的传言果然是真的,宁王真的很讲道理呢,只是他家里的这个女人讨厌了。他真的应该好好管管才是。”

    封大娘笑道:“娘和宗室贵胄讲这个?皇帝身上也有个御虱,这些亲王们手下的人何止千,府中的女人又何止几十?他们要操的是国家大事,哪里有闲心管这些小事情?只要不是出格,就是瑕不掩瑜,这只是咱们今日遇上了,其他府里咱们不知道的事情可多着呢。”

    雪娘侧头想了想,道:“那就算是这样吧。”

    牡丹一笑,不是就算是这样,而是规则就是如此。那什么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话,只是需要用的时候才会被提出来说,大多数的时候,贵人们就是心安理得的享受着特权的。又或者说,在平常人看来是很严重的大事,在上位者眼里看来,只不过是不值一提的小事一桩。

    比如说今日这事儿,孟孺人假如果然做得过分了,将雪娘打上一顿,黄将军不满意,去理论,最好的结果也就是宁王舍弃了他不爱的女人给黄将军出气,但黄将军能得到什么?宁王却可以搏得一个好名声。可是孟孺人也没打人啊,就是刁难了一下,那么一切冲突就都还在合理范围内。

    雪娘并没有仔细去想这些事,说过就抛之脑后,又笑道:“宁王长得真俊秀,难怪得我曾听人说过,这京中的年轻亲王们,就属他长得最俊,最肖圣上。”

    牡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从前她很想知道这与李家有着深渊源的宁王长成什么样,现在看到了也没觉得有多震撼。高鼻双眼皮儿,两条眉毛一张嘴,人该有的他都有,要说多了什么,就是长期上位者那种普通人装不出来的威仪罢了。相宁王的长相,她更关心宁王最后能不能成事,李家能不能一飞冲天。

    雪娘兴高采烈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东张西望着:“何姐姐,那次你生病,那蒋家人给你送肩舆好像就是在这附近,我记得他们家就在这里有个庄是不是?”

    牡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随口答道:“是。”

    雪娘笑得眼睛都弯成小月亮:“在哪里呀?你指给我看看。我就奇怪,那样的人住的地方是个什么样的?我那日回去后和平日相熟的姐妹们讲起来,她们都好奇得很。”

    古代也有追星族,牡丹用马鞭指前方:“我没去过,不过应该是那里,看到没有,有许多大树围着的,外面是一大片稻田的。”

    雪娘伸长脖看过去,但见一大片金黄色的稻正随风起伏,远处一片绿荫环抱中,隐隐露出几点灰白色来,一条约有丈余的泛着白光从那里蜿蜒出来,穿过起伏的稻田一直连接到大上。风光可真好,她微微有些愣神,轻声道:“这里你的庄有多远呢?”

    牡丹道:“不算远,具体没算过,你要想知道,现在就可以自己算算。”

    雪娘“哦”了一声,不再追问,皱着眉头默默计算。

    牡丹领着雪娘等人绕过已经初具规模的河道池塘假山,直接进了屋,将雪娘带去的下人安置妥当,又把雪娘安排在了自己旁边的厢房里。将送水给雪娘梳洗,做吃食等琐事交给了封大娘和阿桃负责,她自己脸也不洗就急匆匆地将那几篮牡丹种分类用温水浸泡起来,然后戴个斗笠,招呼上几个在芳园做活,平时看着还老实可靠的庄户女人一起去了苗圃园整畦。

    众人一边按牡丹的吩咐将那早就准备好的,腐熟了又用石灰拌过的农家肥施入地中,深翻整平,作出小高畦,一边和牡丹开玩笑:“何娘,这里臭烘烘的,小心将您熏臭晒黑就不美啦,这施肥整畦的事儿交给我们来做就好啦,您只管去歇着,稍后再过来看,一样让您满意的。”

    牡丹只是笑,扶着斗笠站在树荫下看她们忙活,顺便和她们拉拉家常套套交情:“这日过得可真快,我来的上,看着稻似乎是要熟了?”

    一位叫正娘的年轻小媳妇笑道:“您只顾着看景色,却没看人在田里忙,分明是已经在收割了呢。若非是您家的工钱高,我们也只怕要全都去收割的。”

    牡丹道:“我日后总要经常雇人来帮忙的,只要活做得好,工钱可以再高。做得熟了,便要签长约的。”她早就想好了,买来的家仆干农活不行,很多时候还是要找本地的庄户,有他们跟着一起忙,就相当于在本地多了一层人情关系。

    众人对视一眼,嘻嘻的笑起来:“只要您给的工钱高,就是让我们在地里给您堆朵花儿出来也行啊。”

    牡丹也笑:“我不要你们给我堆花,就帮我种花就行。”

    说话间,雪娘换了身清爽的淡蓝色纱襦配青碧色罗裙出来,笑嘻嘻地拥住牡丹的肩头,望着那几个妇人道:“我听说你们晚上会在月下踏歌,是真的吗?”

    又是那正娘笑道:“当然是真的,似这等好天气,割完了稻,就在地里吃了晚饭,总要在月下踏歌至月下中天。这附近庄里的人都会出来看热闹,小娘莫非也想去玩么?”

    雪娘欢喜地道:“我原来住的地方,只是春天里会踏歌。”

    正娘道:“这几年年成好,只要想踏歌,哪里管它什么冬天春天夏天秋天?您要果真想去,吃过饭我们来叫您啊。”

    雪娘扯住牡丹的袖,无比期待地道:“何姐姐,我们也去好不好?我都快要被我娘关得闷死了。”

    牡丹想起甄氏所说的那种宏大的踏歌场面,也很感兴趣,便笑道:“左右无事,就去看看好了。”

    雪娘闻言,欢喜地搂紧她纵了几纵,只差将头在她身上蹭上几蹭:“好姐姐,你真好。”

    待到地整好,相关准备工作都做好了,牡丹又在园里检视一番,清洗过后方躺下小憩,不过才感觉刚合上眼,雪娘就奔过来把她晃醒:“吃饭了,吃饭了,吃完饭赶紧走!”

    雨荷已经从城里赶回来了,见牡丹睁开眼时眼睛还红红的,分明是没有歇好的样,不由带了几分怨气斜瞅了跑进跑出,不知兴奋个什么劲儿的雪娘一眼,慢吞吞地打水给牡丹梳洗了,又按牡丹的习惯送上一杯凉白开,等牡丹慢慢喝下去了,方叫人摆饭,将个雪娘急得要死。

    牡丹知道这个身的底不好,从来吃饭都不挑食,讲究细嚼慢咽。雪娘一碗饭下了肚,她还捧着半碗饭慢慢地吃,急得雪娘连连唉声叹气,牡丹笑道:“你急什么,不是说要跳到月下中天么?人就在那里,不会跑掉的。再说了,人家这个时候还在干活儿呢,饭都还没吃。”

    雪娘只得用手指敲着桌坐立不安地等待。好容易见牡丹放了碗,洗了手,就迫不及待地将她拉起来往外去厨房里寻正娘。到得厨房外,但见一大群妇人正人手一只装满了饭菜的大土瓷碗,蹲在厨房外的树荫下边吃边说笑,其中宛然就有那位周八娘。

    周八娘看到牡丹过来,半点不自在都没有,站起来直截了当地和牡丹道:“何娘,听说你要请人做长工,我适才还和她们说,以后你家的厨房不如都交给我来管。”

    牡丹可没想过要里正的老婆来给自己做厨娘,却也不好当场回绝她,只笑道:“就怕你忙不过来呢。”

    周八娘斜瞟了她一眼,道:“我既然开口,就没想其他的,你若是愿意,我就把活儿干好,干不好你让我走人就是了。”

    被人硬追着要给自己做活,这种感觉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不过凭心而论,周八娘的确不错,而且她话已经说到了这里,牡丹便道:“那行。”

    正娘见牡丹和雪娘来厨房,便晓得是来等自己领她们去看踏歌的,下五除二将饭食吃干净了,笑道:“这个时候还早,不然我领着两位小娘先走走消消食?”

    牡丹还未开口,雪娘已经笑道:“好呀,去哪里?”

    正娘道:“踏歌是在黄渠边的堤岸上,我们沿着田埂走过去。”

    一行人出了芳园,沿着田埂走了约有两盏茶的功夫,眼看着天色渐渐暗下来,月亮也渐渐升起来,就听见远处一条清脆的女声扬声起歌来:“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更见日头。”

    歌声悠扬婉转,牡丹还没觉得怎样,雪娘就已经飞红了脸,她身边的付妈妈更是皱起了眉头,满脸的不高兴。付妈妈正要发表言论说这些歌怎么适合小娘们听,那边又有人唱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摽有梅,顷筐塈之。求我庶士,迨其谓之!”

    那人唱得很好听,声音欢快悠扬,牡丹正要称赞,雪娘就跺了跺脚,无限娇羞地道:“哎呀,怎么总唱这个?”不是相思发誓就是让人家来追求自己的。

    正娘不在意地笑了一笑:“平时就唱的这个。”她看了满脸气愤的付妈妈和面无表情的封大娘一眼,道:“二位小娘也莫觉得害臊,您们看,那边也有来消夏避暑的几位夫人娘们在看热闹的。她们日日都来,听了看了也没说什么,高兴的时候还会赏钱赏东西给唱得最好,跳得最好的。偶尔也会有人跟着唱和几句。”

    牡丹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果见不远处的堤岸上,葱葱郁郁的柳树下站着几个穿着颜色鲜艳的襦裙,发髻高耸的年轻女,一人拿了一把扇半掩着脸,正在低声谈笑,想来应是这附近庄里的女主人们。年轻女人在月明星稀的夜里听听情歌唱情歌,确实是很不错的消遣。

    在不远处,又有五成群,衣着光鲜的年轻男高声说笑,不时还瞟一下周围的女,个个都是很兴奋的样,俨然如同盛大的节日一般。

    牡丹忍不住微笑了。她也不管雪娘是否害羞,付妈妈是否生气,坚定地跟着正娘一起过去,无论如何,今夜的踏歌她都是必须欣赏的。雪娘见她当头而行,理直气壮地甩开了付妈妈的手,直往前面而去。

    随着夜幕降临,堤岸上的人越来越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最多的还是年轻的女郎。不知道是怎么开始的,似乎是从一声清越的笛声响起开始,几个胆大的女郎先就围成了一个圈,手牵着手,踏地为节,拧腰倾胯,边舞边歌:“莫攀我,攀我心偏。我是曲江临池柳,这人折了那人攀,恩爱一时间。”反复吟唱中,加入的人越来越多,到了后面,就连看热闹的那些年轻男也加入进去,不分男女,顿足踏歌,拍手相合,有那互相中意的,更是借着歌舞眉来眼去,气氛欢快又轻松。

    夜色渐深,气氛也到了高潮,牡丹与雪娘立在柳树下,含笑观望着欢快的人群,着她们低声哼唱,只不敢将歌词唱出来而已。正娘跳得满头细汗,高兴地从人群中挤出来,大胆地伸手去拉她二人:“一起跳吧。光站着有什么意思?”

    雪娘跃跃欲试,牡丹却是个从来不会跳舞的人,虽然也很想去,却又有些害臊,不由低笑道:“我笨得紧,怕是不会。”

    付妈妈见雪娘想去,生怕她被登徒趁机占了便宜去,自己将来回去脱不了窦夫人的张牙舞爪,连忙阻止,雪娘撅起嘴道:“还有几个人像我们这样站着不动的?刚才那几个夫人娘也跟着去跳了,我就在外围跳,又不来。”

    牡丹一看,果见适才那几位年轻女真的跟着去踏歌了,站着看热闹的人不过稀稀拉拉几个,不经意间,她的目光与不远处背手而立的一个人的目光刚好撞上,两人都愣了一愣,牡丹反射性地对着那人笑起来。那人的表情有些慌乱,随即绽放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两排雪白整齐的牙齿来,接着抬脚向牡丹走来,正是许久不见的蒋长扬。

    他走得很快,牡丹觉得几乎就是眨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经走到了她的面前,带了几分腼腆地笑道:“何娘,你也来看踏歌?你住在庄上么?”

    牡丹笑道:“嗯,我来庄上种花,听说有热闹可了。”她瞟了瞟他的身后,“您一个人么?怎么没见邬总管?”

    蒋长扬道:“他在,跑去跟着踏歌了。”说完看向纵情欢乐的人群,找到螃蟹一样张牙舞爪的邬,指给牡丹看:“你看,他就在那里呢,跳得要多难看就有多难看,丢死人了。胆可真大。”

    邬的舞蹈动作实在滑稽,牡丹忍不住笑起来,不厚道地道:“他胆真的很大。”她想着邬跳得这样难看,蒋长扬不敢去跳,是不是因为跳得更难看?也不知道这样好的身材跳起舞来是个什么样的?便不怀好意的笑道:“您为什么不去跳?”

    蒋长扬见她笑得古怪,笑着反问道:“你又为什么不去跳?”

    约莫是因为前几次愉快的交往,让牡丹下意识地认为他是个值得信任的好人,又因为是在这样轻松欢快的气氛下,她更是放松,便大方地道:“因为我不会跳,怕丢丑。您不跳又是为了什么?”

    蒋长扬笑了:“我是会跳的,只是不想跳。其实很简单的。”他看了看牡丹,几次犹豫是不是要邀请牡丹去试试。

    雪娘在一旁呆呆地看着蒋长扬,紧紧揪住了袖口,就连指甲扎进了掌心也没发现。从她的这个角看过去,蒋长扬的鼻梁挺直漂亮,下颌线条有力,身姿挺拔优美,表情温和恬淡,又比她往几次看到他更让她觉得亲近了几分。还有他脖上突起的喉结……都是那么的……雪娘心跳加快,不假思地喊了一声:“蒋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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