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妈妈立在不远处的树荫下,越看越喜欢。她认为,在初期,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在意程和紧张程基本成正比,除非那人是花丛老手那又除外,否则总是难逃紧张和小心的。蒋长扬此时在面前越表现得忐忑,她就越喜欢。眼看着牡丹已经停了手,便上前笑道:“刚煎好了茶汤,了些酥山,正好去新建好的那个草亭里坐着歇歇。”

    牡丹净了手,领着众人行至种苗园外时,只见郑花匠领着个十四岁的少年守在外面。见到牡丹,郑花匠忙推了那少年一把,让给牡丹行礼:“喜郎快给娘行礼。”

    那少年闻言,立刻上前跪在地上给牡丹行了个大礼。牡丹忙叫他起来:“这是做什么?他是谁?”

    郑花匠嘿嘿笑道:“回娘的话,这是我族兄里的,名唤喜郎,自小就爱拾掇花木,可惜爹死了。小人听雨荷姑娘讲,这园里还要招人来照料花木,正好的他年龄差不多了,便特意带他来给娘看看,是否可以让他随了小人一道入园做点粗活?工钱什么的都请娘看着办,只要能填饱肚,有个地方栖身就行。”

    牡丹闻言,忙叫林妈妈引了蒋长扬先过去:“我有点事要处理,蒋公还请先过去喝茶罢。”

    蒋长扬背手而立,四处逡巡:“不急,我看看周围这些花木。”

    牡丹勉强他不得,只好回头认真量那少年,但见他穿了一身平常贫苦姓惯常穿的白色粗麻布衣,补丁不多,却也不少,袍角提起扎在腰上,脚上穿着麻鞋,手脚关节粗大,皮肤黝黑,表情中有种不符合年龄的沉默,垂着眼一动不动,看上去为憨厚老实的样。

    但是,她这种苗园事关重大,不是谁都能随便进入的。就是郑花匠,也不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入内的,就比如说她在秘密行动的时候,园里就只能留雨荷一个人,其他人统统都不能入内。而翻土浇水等事,都是定期开了园门,由固定的正娘等几个庄户女在雨荷或者她的亲自监督下行动。似这样初来乍到,人名声什么都没有底数的人,一来就想入园内去帮忙,哪怕就是做粗活,她也不放心。

    郑花匠见牡丹只是打量人,并不说话,有些着急,忙伸手帮那少年将扎在腰间的袍角放下来扯了扯,赔笑道:“娘,这孩有些呆木,却是个好孩。您看,小人让他好生收拾一下,他也不懂得将袍穿得称展点。”

    牡丹心中已然拿定主意,认真道:“老郑,你我认识不是第一天的事,我的脾气性格你也应当知晓。认真做事,忠心耿耿的人,绝对不会亏待,这孩是你领来的,又是你族里的侄儿,想来人也不会差到哪里去。但我先前定下的规矩不能废,这园还是不能随意出入。芳园需要照料的花木很多,就让他在外围试试手,过段时间再说,至于工钱,就比照其他人的来,该拿多少就拿多少。你若是忙不过来,我会吩咐正娘她们多过来几趟。”

    郑花匠似是没料到牡丹会拒绝,一时表情有些僵硬,却又找不到任何可以反驳的理由。牡丹也不管他,只望着那少年笑道:“你是叫喜郎对不对?今年多少岁了?”

    那少年的脚趾头在麻鞋里紧张地往下一抠,声音比蚊还小:“回娘的话,小人是叫喜郎,今年十四了。”

    牡丹和颜悦色地道:“好好干,干得好了可以涨工钱的。你什么时候可以上工?”

    喜郎道:“回娘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的。”

    牡丹点点头,叫郑花匠领他去吃饭,安置住处。

    大约是看到牡丹的态好,喜郎猛地一抬头,冲口而出:“娘,您让小人跟着叔叔进园吧,小人会非常非常小心的,绝对不会碰,也不会乱动。您就放心吧!”

    牡丹一愣,似笑非笑地道:“你就这么想进这园?你知道里面有什么?”

    喜郎猛地一缩脖,心虚地瞟了郑花匠一眼,低声道:“小人不知。小人只是想点叔叔的本事,好早日养家糊口,让我娘和弟妹他们过上好日。”

    不知,睁着眼睛说瞎话呢,不知道还这么想进去?牡丹淡淡一笑:“知不知道都不重要,你有这个心也很好,但我说了不能进园就是不能进!想本领,外面种的好牡丹也不少,你若是能将它们都给伺弄好了,再来和我说进园的事情。”

    郑花匠还要说什么,喜郎已然上前一步,喜滋滋地道:“小人绝对不会让娘失望的。”

    牡丹淡淡地瞥了郑花匠一眼,道:“那最好不过。”

    见牡丹神色不悦,郑花匠干笑着,不敢再多话。目送郑花匠和喜郎远去,牡丹轻声吩咐雨荷:“你让人好好盯紧了喜郎。”说是死了爹,又是第一次出来做事的人,却一口一个小人,一口一声回娘的话,未免也顺溜了些,倒像是个长期给人做奴仆的。

    不是她心过重,她实在是不得不万分小心。牡丹新种的培育是一个十分复杂漫长的过程,短期内想要得到收益,并以花养花,就必须得靠大量繁殖这些现有的名贵种,优中选优。而什样锦,更是压轴,也是打响芳园名声的招牌,绝对容不得半点闪失,至今为止,就是天天出入种苗园的郑花匠都不知道哪些是什样锦,哪些不是。她怎能容许一个来历不明的人随便就进这个园?

    蒋长扬淡淡地道:“既然怀疑,便不用留着了,直接找个借口回绝就是。”

    牡丹见周围人都站远了,只有他自己最近,便也不隐瞒自己的真实想法,笑道:“我倒是想,可又怕万一冤枉了人怎么办呢?毕竟手艺人,想偷师艺的多了,不求上进的不是好手艺人。如果他果真上进好,人端正,我不介意教他一点,培养成才,让他成为我的左膀右臂,这是一则。二则,他是老郑的侄儿,老郑把人都带来了,就是认定我不会拒绝,我完全拒绝了,只怕是会让他寒心……呵呵,你明白的,我现在根本找不到更可以信赖的花匠。”

    蒋长扬微微一笑:“你倒是坦诚。”

    牡丹笑道:“你又不是我的竞争对手,是值得信赖的朋友,说说这个并算不得什么。”

    蒋长扬道:“你不能总把宝押在一个人身上那,万一某一天,你这园出了名,有人恶意花十倍二十倍的工钱来挖老郑,你怎么办?如果这园真的如你所愿运作起来,你不能事必躬亲,这里必须有信得过的人替你随时看着才行。”

    牡丹不由皱眉:“我也想过啦,这些日也一直在找人呢,就是不到合适的。在外围打理花木的倒是不少,可能进这园的真是不多。真要是有人恶意来挖,也由得他,反正我主要并不靠他,到明年的时候,雨荷大约也能帮我做上许多事的。大不了到时候又另外选个可信的进来处理日常事务就好。”

    蒋长扬默了一默,缓缓道:“如果是死契,你还会这么操心么?”

    死契,她不是没想过,这个时代,还有什么能比把一个人的身契命运全部捏在手心里来得更保险,更踏实的呢?但是从家奴中培养一个熟练的花匠,那需要很长的时间,而现成的熟练花匠呢?想到要让一个良民从此成为一个民,她就迅速打消了这种想法。可此时,蒋长扬却把这个提了出来。牡丹迅速抬眼看向蒋长扬,蒋长扬的一双眼睛平平静静地看着她,并没有她所想象的或是阴险的,或是冷漠的神情,他就是那样平平静静地看着她,仿佛就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提议。

    就连他这样的人都可以把逼良为贱这种事不当回事的说出来,果然是因为生长时代不同,所以思想差异才会这么大么?牡丹垂下眼,低声道:“固然安心,但逼良为贱似乎过分了。”

    蒋长扬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好笑又好气地的往前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低头望着牡丹道:“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逼良为贱!我几时说过要你逼良为贱?就算是你想,也要你……”就算是她想,也要她能做得到才行,看看她吧,是做那样事的人么?

    牡丹看他的样似乎是自己误会了,有些脸红,壮着胆不依地道:“也要我怎样?瞧不起我是吧?”

    蒋长扬“哎”了一声,先前的拘束和紧张一扫而光,自己先笑了:“莫非你还能?你倒是说给我听听,你会怎么做?”

    牡丹见他坦坦荡荡,不急不恼的样,到此已然完全相信自己刚才是误会了。性咬着牙,恶狠狠地道:“做好事难,做坏事还难么?当然是要先设个圈套给他钻,然后逼得他家破人亡,走投无,然后再适时伸出援手,让他感激涕零,心甘情愿地做了我的家奴,到那时,不是我想怎么拿捏他就怎么拿捏他么?管他多少倍的工钱,他也别想伸手!”

    蒋长扬见她鼓着腮帮,咬牙切齿,还自以为自己很厉害的样,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你说起来真的很厉害呢。”

    说起来真的很厉害……这是什么意思?牡丹瞟着他:“把我惹急了,我也会做坏人的。我说的是真的。”

    蒋长扬见牡丹瞟过来,眼波流转,似嗔非嗔的,脸还有点微红,又粉又嫩。明明不是有意的,偏生就是这种无意间的风情万种,让人更加心跳加速,不由脱口而出:“假如你信得过我,我把我那个花匠卖给你吧。他是死契,行也不错,知根知底,永远不用担心他会做对不起你的事。你把这个园交给他管理,你最起码可以少操一半的心。就是想做坏人……”他顿了一顿,戏谑地道:“就是真那么想做坏人,也可以多有点时间去做。”

    牡丹被他的眼神看得很是不自在,飞快把头撇开,盯着脚底下的青苔,轻声道:“我不能总承你的情。这样下去,我是一辈都还不清你的人情了。”

    蒋长扬故作轻松地叹了口气,开玩笑地抱怨道:“何娘,你平时那么豪爽的一个人,为何总是想不开这事儿呢?你可不可以别随时提这个,弄得我站在这里全身不自在,仿佛就是一个上门逼债的。你真要是不肯要,那就算了。”

    牡丹抬眼认真看着他,严肃地道:“蒋公难道没有欠过旁人的情么?实不相瞒,我是最怕欠人情的,却又不得不经常欠人情。欠了情的感觉比欠人钱的感觉还要让人不自在。欠人钱,有一还一,有二还二,是怎样就怎样。可欠了人的情,有些可以还,有些却是不能随便就能还得清的。积少成多,真到了还不起那一天,少不得以命相还。若是不能,那便是梦里也不能忘,随时记挂着,总觉得自己这条命不是自己的,不是家里人的,不知什么时候,人家一开口,就得送上去了。最要命的是,愿意偿命也不能畅意。”

    虽然说的有点夸张,但说完这席话,牡丹就觉得轻松愉快多了,她这算是主动出击了。欠他的情越来越多,却不知道该怎么还,还一条命还是小事,到底还能还,怕的就是用命也还不起。她不喜欢玩暧昧,她玩不起。

    他之前说是朋友,但今天的表现根本就不是普通朋友的表现。偶遇,送螃蟹,厚着脸皮混饭吃,又要送人,花栽好了还赖着不走,这是什么意思?做普通朋友不是这样做的。她没谈过并不代表她不懂。好吧,就算是他人果然不错,她也瞧他还顺眼,但原则性的问题一定要弄清楚,就算是不能说清楚,她也该表明自己的态才是。

    假使,他想要的是寂寞时的一个安慰,或者是将来年老时回忆起来的一个青春剪影,风流事件,而不是与他并肩相伴珍惜一生的人,那么不如请早。

    蒋长扬看到牡丹严肃认真的神情,知道是不能随意糊弄过去了,深吸了一口气,强笑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你想多了,我不要你用命来赔。我只是……我只是……”他皱着眉头想找一个最合适的词来形容他的想法和心情,既不能说得露骨,以免给人唐突轻浮之感,又要表现出他的诚意。

    但他这方面的经验明显不够,他想了许久,才挤出一句:“我只是觉得看你种花很好玩,有种很亲切很熟悉很舒服的感觉。假如你不喜欢我打扰你,或者是我之前不经意间给你带来了困扰,那么我以后……”以后就再也不来了,可是这句话又怎么是那么轻易就能出得了口的?他犹豫很久,最终改成:“总之,你要相信,我绝对没有怀着任何歹意。我……”他带了几分讨好地看向牡丹,努力露出一排白牙:“我真是个好人,不信你问我朋友们……那,福缘和尚最不喜欢我,他也不敢说我是坏人……现在我们还不算熟悉,慢慢的,你总会知道。”

    牡丹见他脖上的青筋都鼓了起来,语言也有些语无伦次,明明急得不得了,但一双眼睛仍然还敢直视她,心中不由暗自好笑。强忍了笑意,严肃地道:“不是坏人和好人的事,我是想问,蒋公真的把我当成好朋友看待么?不是我不够洒脱,也不是我小心眼,实在是,这世道对女人苛刻了些。假如你真的把我当成福缘大师和袁十九那样的朋友看,我是非常高兴并深感荣幸的。”

    他们说的兴许是两个完全不同意义的概,自我标榜或者世人都认为道德高尚的人,一样可以纳妾召妓,没有人会认为他失德无礼;可是对于她来说,如果存了心,让她去做先前孟孺人提出的那种要求,或者是他们自以为的更高级一点的身份,都是侮辱。

    蒋长扬听出了牡丹的言外之意,李荇的事情和宁王府的事,他更是再清楚不过,他飞速地道:“我当然是把你当做值得尊敬的人看待,同时,也是如同福缘、袁十九那样真正尊敬着你的。”他认真地看着牡丹的眼睛,慎重而突兀,缓慢而坚定地道:“我的事情,我自己能做主。”

    牡丹静静地看着他,他亦毫不退缩地看着牡丹。牡丹分明看到,他说出最后那句话后,神色明显地轻松了一大截,眼里闪着快乐期待的光芒。

    但是牡丹收回了眼神,她亲切地笑:“能有蒋公这样的朋友,我不胜荣幸,我以后再也不会提还什么人情之类的话了。那么,蒋公请这边走,去尝尝林妈妈特意煎的蒙顶花茶,还有周八娘做的酥山。”

    好吧,他没存着那种恶心的心思,那么,是可以先看看再说的。但在之前,他们还只是朋友,朋友,而不是那种随便言两语就轻易许了情,过后反悔就不好再见面的恋人。给自己一点时间,也给他一点时间,互相了解的时间长了,才会明白彼此合适不合适,心意会不会改变。还有什么比先做朋友更合适的呢?喜欢,就更进一步,不喜欢,退步的时候也会更从容,更有余地。

    蒋长扬没有想到牡丹转换话题这么快,他甚至没有从她脸上看出更多的情绪,她真的就像招待朋友那样热情地招待起了他。他有些沮丧,他甚至有些怀疑,牡丹到底有没有明白他最后那句话的含义。也许,他应该说得更明白一点的,他懊恼地了自己的掌心一下。但是才走了两步,他又听到牡丹说:“不知蒋公那位能干且让人放心的花匠是从哪里寻来的?兴许我可以请你帮帮忙。”

    他听到这话,又由衷地高兴起来,还肯要他帮忙,那就是个好兆头。便大着胆试探道:“刚还说是朋友,还总这样叫,是不是生分了?我真的朋友就没人叫我蒋公的,都叫我的表字成风,包括白夫人也是如此,你也听见了。”

    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牡丹微微一笑,从善如流,调皮地将刚才的那句话重新复述了一遍:“不知成风那位能干且让人放心的花匠是从哪里寻来的?兴许可以请你帮帮忙。”

    蒋长扬的唇角控制不住地往上翘,故意轻描淡写地道:“我一个信得过的朋友送的,如果丹娘需要,我改时候帮你问问看,只是可能会要高价。不过看在朋友的面上,我会帮你杀杀价。”

    牡丹一愣,真是打蛇随杆上,这就叫上丹娘了,好吧,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认识的人十个里有六、七个都是叫她丹娘的,便微微一颔:“那就拜托了。”

    待到了草亭处,英娘和荣娘早就在那里候着了,正在拿了松仁逗弄甩甩,甩甩换了新环境,又没上链,很是兴奋,一眼看到牡丹,就扑棱着翅膀飞过来,停在牡丹的肩头上疯狂地怪叫起来:“牡丹,牡丹真可爱,甩甩……”它略停了一停,侧着头仿佛是在思考,然后欢喜地叫道:“甩甩更可爱!”叫完以后它侧过头,圆睁着一双小眼睛讨好地看着英娘。

    英娘捂着嘴笑起来:“姑姑,甩甩还是一样的聪明,随便一教就会了。”

    牡丹伸手让甩甩停在自己的手上,接过两粒松仁喂它:“小东西又会自吹自擂了。”

    蒋长扬含笑道:“平时都是谁教它说话?”

    牡丹不假思地道:“多数是我。”说完才反应过来,牡丹真可爱,不是也是她自己那时候苦中作乐,自吹自擂才整出来的么?

    蒋长扬正要开笑,英娘和荣娘已经对视一眼,起身对他行礼:“蒋叔好。”

    紧接着,甩甩犹如被打开了开关:“蒋叔好,蒋叔好。”

    虽然知道一定是英娘和荣娘刚才教的,但蒋长扬还是一下喜欢上了这只古灵精怪的鹦鹉,他向英娘要了几颗松仁,着牡丹的样小心地将手伸到甩甩面前。看到蒋长扬伸过来的手,甩甩并不立刻就吃,而是小心翼翼地用嘴壳轻轻敲了敲他的手,见他不动,又侧着头盯着他看,一人一鸟用眼神交流了片刻,甩甩才吃了蒋长扬手上的松仁,然后理所当然地跳在了他头上去蹲着。

    牡丹唬了一跳,忙喊道:“甩甩快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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