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震卿自从母亲和妻子去世,整个人就变得越来越消沉,终日在家以酒买醉,把行医问诊的生计都交给了长子姚恒。

    姚恒医术尚未精通,一些普通小病应对起来还算勉强,遇到些疑难杂症便束手无策,一来二去,街坊邻居对姚家医术逐渐失望,来求医的人也少的可怜。

    本来温饱无忧的生活已然变得捉襟见肘。

    从孟家祠堂出来后的姚天禧,想着家中至少还有慈爱的父兄,稍感慰藉。

    一路盘算着到家后该如何向父兄讲述恩师是怎样费尽心血培养自己,还有那府城外可比仙境的清幽竹林是多么安逸,自己要不要想法子做首诗让爹开心,还是算了吧,那么做的话,爹多半会将自己引以为傲,但是读书不多的哥哥看了恐怕会认为自己在炫耀……

    姚天禧边胡思乱想着边尽力抛开愁绪,平复心情,行走间,看着家中房屋逐渐临近,心情终于稍好。

    当他迈进家门,刚要上扬一些的嘴角又降了下去,呆若木鸡。

    姚天禧出生以来,从未见过家里如此混乱不堪,离开的时日也不算长,家里发生了什么,怎么一片狼藉?

    姚震卿正在家里独自饮酒,一整坛黄酒已经见底,见门口有动静,抬了抬眼皮,见是姚天禧,也不说话,继续饮酒。

    姚天禧快步过来夺过父亲手中酒碗,安慰道:“爹,我回来了,我知道奶奶和娘亲走了您很难过,但是也不能喝这么多酒啊。”

    姚震卿醉醺醺道:“出去一趟长本事了是不是?儿子倒教训起老子来了,我送你去读书,是让你跟我讲道理的吗?”

    “可是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垮的。”姚天禧满脸担忧道。

    姚震卿扫了一眼姚天禧,又抬起碗一饮而尽,声音低沉道:“回来的正好,明天起就别去读书了,回来给你哥哥帮忙。”

    姚天禧早知会有今日,低头道:“爹,孟先生虽然病逝了,可是我也不想学医。”

    姚震卿眉头紧皱,摇晃着站了起来,指着姚天禧道:“你说什么?”

    姚天禧小声道:“爹,我不想当……”

    “郎中”两个字尚未说出口,已经喝醉的姚震卿一股邪火升起,拿起桌上酒坛便朝姚天禧砸去。

    姚天禧躲闪不及,酒坛径直砸在他的手臂上,姚天禧被砸了个踉跄,一下没站稳便摔倒在地,酒坛也摔得稀碎,碎片将姚天禧裸露的手臂划破,鲜血顿时流了出来。

    继失去亲人后,恩师突然病故,本以为至少家中还有慈父,可此时酗酒买醉,拿酒坛砸伤自己的哪还是那个从前对自己慈爱仁厚、对外人谦恭有礼的父亲。

    任姚天禧如何天资卓绝、心志坚毅,对生活的无尽失望之情再难抑制,委屈地坐在地上声泪俱下。

    姚恒刚好回来,进门后看见正在痛哭的姚天禧,连忙放下药箱,扶弟弟起来,皱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姚天禧从小就坚毅聪敏,很少哭泣,此种痛彻心扉的哭声连母亲过世时也不曾有过,思忖间眼角扫到醉酒的父亲,心里才清楚了几分,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安慰弟弟。

    姚震卿已是酩酊大醉,被姚天禧哭声一惊,用力眨动双眼,紧绷起眉上肌肉才费力地睁开些双眼,摇晃间伸出头,只见儿子被自己砸到在地,又被酒坛刮伤,意识到自己已经失态,狠狠地抹了把脸,清醒了几分。

    姚天禧逐渐止住哭声,擦干眼泪抽泣着对姚恒道:“是我自己不小心绊倒了,还打碎了爹的酒坛。”说罢眼睛一酸,又留下几行眼泪。

    姚恒赶忙查看姚天禧伤处,帮他包扎,叹了口气道:“还好,没有伤到什么要紧的地方,就是手臂被刮伤了几处,伤口不深。”旋即安慰道:“天禧,我已经帮你上了药,坚强些,没事的,有哥哥在呢,不要哭了。”

    姚震卿恍惚间听到儿子仍在维护自己,更是羞愧自责,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头疼无力,脚步愈发摇晃,已经站不稳了。

    姚恒见状赶忙将父亲扶住,背父亲进卧室躺下。

    姚天禧蹲下身子,将酒坛碎片一片片拾捡起来,泪水穿过脸颊滴落在地……

    姚恒安置好父亲后,走到姚天禧身边轻声道:“母亲走后父亲就开始饮酒,起初只饮少许,后来你外出游历,家中更是冷清。父亲无心行医,就都交给我去做,我天赋不高,学医不精,但凡诊治稍有差错,外人就来埋怨父亲。三番四次后,父亲越发颓废,开始酗酒,酒醉后难免神志不清,不过一会儿就能睡去。”

    姚天禧听后黯然神伤。

    至亲已去,恩师仙逝,父亲又颓废成这副模样,姚天禧只觉自己前路迷茫,此刻想放声狂奔发泄一番,又不知该奔向何处,不禁悲从中来,上天何以如此待我?

    回想起母亲病重时父兄的无能为力,又想到恩师所付心血及殷切期望,心中愈发坚定了不从医的想法。

    ……

    次日,清醒过来的姚震卿一改昨日酒后醉态,亲自做了几个菜,对姚天禧耐心道:“天禧,你在乡学读书用功,想必识文断字早已不成问题,孟先生业已过世,你就在家随我看些医书,早日从医吧。”

    姚天禧摇头道:“爹,我不想学医了。”

    “不想学医?难道你想去田里种地不成?”姚震卿疑惑不已。

    “学医尚且过得贫穷寒酸,更何况去务农种地?”姚天禧说着放下碗筷,正色以对。

    “那你想做什么?不学医不种地你吃什么,难道想去要饭不成”姚震卿渐渐失去耐性,语气不免加重一些。

    姚天禧解释道:“我想继续读书求学,若有幸学有所成,我便去做个为民着想的好官,惠及百姓,若不能成材,我愿出家为僧,做那方外之人,不必为生计奔波所累。”

    “读书成材?爹年轻时何尝没有这么想过,可我们姚家世代清贫,家里连本像样的藏书都找不出来,你又如何读书?如今已是家徒四壁,实在是无能力供你继续求学。”姚震卿无奈地苦笑道。

    姚恒这时也插话道:“天禧,你也不小了,以后总要学点谋生计的技能吧,不然连活下去都如此艰难,更何况四处求学?”

    姚天禧坐直了身体,对父兄道:“我已经决定了,过些天我就去妙智庵出家。等得了僧人度牒,我就不用再受衣食奔波之累,便可以安心读书。”

    姚恒道:“出家是可以免受衣食奔波之累,可是父母辛苦将你抚养成人,哪是让你去当和尚的?”

    姚天禧立即道:“待我学有所成,便能光耀门庭,更何况我现在年龄不够,还不允许直接剃度为僧,去到寺院也是先做沙弥。至少做沙弥的这段时间我能有个好点的读书环境,不用为吃饭所愁,不必再成为你们的负担。如果我早日学有所成,或许还等不到剃度为僧,便能成为像高启、杨基他们那样成为远近闻名的才子,与他们一道遨游天下。”

    “我们姚家本就是为了逃难来到江南,难以掌握这里的耕田种地、撑船打鱼等维持生计的本领,没有田地,更无产业,到现在为止连房屋都是租借的。”姚震卿又叹了口气接着道:“但是我们家再难,至少也比借田耕种的农户要稍强一些,你随我学一点医术,也不至于饿死。以后娶妻生子,成家立业,我也算对得起你母亲的在天之灵。你若出家为僧,不说与我们断绝关系,便是连个后人都没有,一生孤苦无依,孑然一身。这些你想过吗?”

    姚天禧道:“爹爹,哥哥,我本来也想如你们说的这样安稳度过一生。可是我不想以后我的家人也像现在这样贫困潦倒,我想让我的亲人住在自家的房屋里,不用每年都被催促着讨要房租。万一以后我的亲人生病,我想为他们请最好的郎中诊治,而不是自己束手无策。我想被人尊敬,而不是被人呼来喝去每日奔波不停。我甚至想在史册上看到我们姚家人的名字,而不是毫无作为,湮灭在历史的尘埃中!”

    姚恒被弟弟这一番话说得暗暗吃惊,原来弟弟志向如此之大,但转念又想到现实的惨淡和残酷,矛盾之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劝解弟弟。

    姚震卿道:“爹知道你从小就有志气,可……”

    姚震卿话没说完,姚天禧打断道:“爹,不要再劝我了,我已经决定了。书我是一定要继续读下去的,我也不想给你和哥哥增加负担,过些日子我便去寺中。”

    姚震卿见儿子心意已决,知道再怎么劝也没用,唉了一声,回想起妻子在世时一家人每日温馨的画面,不由得神伤不已!

    虽然自己是在据理力争,说得也振振有词,但姚天禧心中也委实忐忑不已,无法确定自己想法对错与否,自己的鸿鹄之志真能如愿吗?……前路茫茫不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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